“黄花古渡接芦溪,行到萍乡路更低。吠犬鸣鸡村远近,乳鹅新鸭岸东西。丝缫细雨沾衣润,刀剪良苗出水齐。犹与湖南风土近,春深无处不耕犁。”
仲春三月,一叶扁舟在萍乡湘东黄花古渡维舟靠岸。一袭青衫、白发鬓眉的查慎行,步履蹒跚走出船舱,陆行经萍乡至芦溪。一路细雨如丝,人家炊烟,犬吠鸡鸣,乳鹅新鸭,良苗出水,好一幅江南水乡田园美景。诗人禁不住诗兴大发,写下这首至今流传甚广的《自湘东遵陆至芦溪》一诗。
查慎行,清初六家之一,当代著名作家金庸先祖。康熙五十七年春,六十八岁的查慎行从广州起程回老家浙江海宁,由湖南乘船溯潇水而上,在湘东登岸后,沿着一路攀高的赣湘驿道(今国道320)陆行至芦溪,登舟顺泸水东去。
芦溪,地处吴楚要冲,山岭巍峨连绵。东南耸立着的罗霄山脉为赣、湘两省的分水岭,其支脉武功山为芦溪和安福两县界山。这里山水奇观、文化内涵深厚……
(一)
芦溪,古名泸溪,得名于从罗霄山奔流而下的泸水。罗霄山,因三国著名的东吴名将罗霄于此弃官隐居而得名。
生于今南昌新建区的罗霄,很有带兵打仗的军事才能,曾数次重挫魏军进犯,立下赫赫战功,倍受吴主器重,被委任为新设立的安成郡第一任太守。荆扬牧诸葛恪不听部众劝告,征发大军进攻魏国。罗霄写信劝止,诸葛恪看后大怒,罗霄于是弃官挂印封金,隐居于萍乡的山洞中。后来,诸葛恪惨败,死伤数十万大军,被夷三族。天纪四年,东吴被晋所灭,九十五岁高龄的罗霄以屈原为榜样,投家乡舞阳河殉国。后人将其隐居之山冠名为罗霄山,隐居之洞为罗霄洞。
而今,教科书上这条以罗霄命名的南起赣粤大庚岭,北至长江,连接了江西,湖南,包含井冈山、武功山等众多海拔千米以上群山的千里山脉,不仅为我国为数不多的东北西南走向的大山脉之一,更以拥有无数的“独一无二”名闻天下——赣、湘两省界山,千里鸟道,落叶华木莲、全缘红山茶等珍稀濒危植物最后的栖息所……
在中国历史上,不乏许多因人名而得山名的典故,如黄山因黄帝得名。而罗霄山得名所传递的信息更具意义——爱国报国、追求真理、志洁行廉等等,而这些也一直是中国历代仁人志士孜孜以求的精神品质。生于斯,长于斯的晚清著名政治家、诗人文廷式,向来景慕罗霄义行,自号罗霄山人。在政坛变幻、时势变迁、思想变化的大氛围中,他遇事敢言,主张积极备战,变法图强,以实际行动诠释了罗霄的那种铁肩担道义的爱国情怀。
(二)
水因罗霄得名。中国最早的地理志书《汉书·地理志》统称芦溪水为南水。晋灭吴国,罗霄赴义,里人更南水之名为罗霄水。安成郡的地理志书《安成记》这样记载罗霄水:“萍乡罗霄山,泽水所出,水傍出石乳。天旱,吏人祷之,因以木长三四丈投井中,即雨水悬辏井溢,辄令木涌出而雨止,盖潜龙之穴也。”
潜龙之穴流出的泉水,在出口处一分为二,一曰“泸水”,一曰“潇水”:“泸潇溪水碧粼粼,洞锁烟霞别有春。”泸水出洞口下至坑口,与武功山之水合流入九洲河谷。河谷两边的山岭因河流切割,形成一道宽约30-100米,东西横卧十几公里的险滩急流;出山口岩,河面渐宽,水势和缓,是为袁水,浇灌沃野芦溪。东下宜春,名为秀江,注入赣江和鄱阳湖。潇水出洞口下至南坑,西北流入萍乡为萍川,合杨岐水入湖南株洲境,注入湘江和洞庭湖。
“泸水东奔彭蠡浪,萍川西注洞庭波”。泸、潇二水分于罗霄洞口,合于长江。长江连着中国第一和第二大淡水湖鄱阳湖和洞庭湖,巧合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天下大势,古人视此为世间之奇,乾坤之胜。
(三)
芦溪襟吴带楚,东南的罗霄山“地最广,高山大谷,荒翳险地,宿蠹藏奸”,历来成为“洞寇”“棚贼”的藏身之所。全长三百多千米的东连南昌,西达长沙的赣湘驿道,古为赣、湘、云、贵、川五省通衢,而仅为驿道全长十分之一的芦溪至萍乡路段,是唯一连接赣江、湘江两条水道的陆上高地,“东去江西写官板,西下湘东装倒划。中五十里船不到,满路桐油兼苎麻。”在陆路交通不发达的古代,这段不通舟楫,只能步行的路段,因扼赣湘两省咽喉而被兵家所看重。控此,南则百粤八闽,东则祁门常山,俱在指掌之间。
吴宝鼎二年,孙吴为平定山贼,分豫章、庐陵、长沙三郡之地,于赣西赣中广大区域立安成郡,这实际上是以罗霄山为中心设立一个东南临庐陵南赣,远连两广闽越,近取长沙、江州的重要郡治。同时分宜春西境设萍乡县,治所芦溪。
晋怀帝永嘉五年,江州刺史华轶不从命,琅琊王司马睿遣甘卓等击轶,斩之。甘卓以功拜豫章太守,领兵至芦溪,于圣冈山筑垒五座,以捍外寇。南唐保太九年,信州刺史兼湖南安抚使边镐自芦溪出兵入潭州,奉命讨马希萼,以功拜湖南节度使。宋建炎四年,金兵自长沙经县焚荡无遗。宋绍兴时,禁军统领赵扆帅军剿捕“洞寇”王十七,立栅武功。宋乾道间,鄂州都统制解彦祥领兵与“茶寇”战于大安里。明崇祯十六年九月,张献忠部将毕登云领兵至萍乡,焚毁无数,空其城。十二月,明总兵左良玉兵至,杀伤尤甚。数月间,邑人窜伏深山,十室九空,萍之祸莫惨于此。清顺治二年九月初五日,清兵抵萍,张献忠部将黄朝宣踞萍,残杀居民过半。五年金声桓以江西叛,王应会立营芦溪。七年,知县张宾徙署于县东新安里,三月征粮至大安里,为土寇所杀。康熙十六年安福土贼杨桀友等啸聚,纵焚掠东西南三乡,罹毒更惨。清咸丰四年(1854)四月初六日,太平军由湖南进攻萍乡,随后陷袁州。五年十二月初七日陷萍城,随后于芦溪圣冈山、袁水河两岸筑营十余座……
咸丰六年三月初九日,清军刘长佑率军从湖南进攻萍乡,驻营高岗铺,与太平军对峙,十二日破太平军于芦溪。乘势攻占袁州,连下吉安、瑞州……此后,湘军与太平军陷入拉锯战。由于控制了赣湘咽喉要地芦溪,物资和人员得以经由湖南沿着赣湘驿道源源不断输送至江西前线,为清军取得胜利提供了至关重要的后勤保障。芦溪,成为清军在江西战胜太平军的重要转折点之一。正如明末江西巡抚周燦在写给朝廷的《请兵筹饷疏》中说的那样:“萍乡之接醴陵,万载之接浏阳,永新之接茶陵,处处须防,而萍乡尤为第一门户……萍乡不守,宁但西江之患,南则百粤八闽,东则祁门常山,将有不忍言者。今日守西江,即所以守闽粤,守徽浙也。”
志按,是时张献忠大陷楚郡,周以明进士巡按江西,躬率士卒,遍视险隘,深悉萍地址要,此疏急请设兵,虽云分置三路,必以萍为门户第一。萍危则江西危,萍安则江西安。
1892年9月18日,哥老会在芦溪大安里举行“反清复明”起义,起义军于芦溪、南坑遭到镇压;1927年9月9日,湘赣边秋收起义爆发,起义军攻打长沙失利后,向罗霄山腹地转移,25日总指挥卢德铭牺牲在山口岩,起义军在毛泽东等率领下由山口岩进张佳坊,由此经莲花引兵井冈山,星星之火,燎原了整个中国。芦溪,又一次站在了历史的转折点。
自公元267年,孙吴于芦溪立萍乡县,至1927年湘赣边秋收起义爆发, 1661年内,在芦溪这块咽喉之地上不知发生过多少惨烈战事,仅清同治《萍乡县志》记载的较大战事就有27次,其中“杀戮甚惨”、“空其城”、“十室九空”等代表战事之惨、百姓之苦的字样随处可见。
芦溪,曾经的吴楚边关前卫,近代的赣湘咽喉之地,控三关而骑游龙。地虽小,一次又一次承受了历史的厚重。
(四)
芦溪,处在庐陵、湖湘两大文化区域之间,历史上屡因战乱惨祸使这里人口剧减。移民入境后,插标为界,垦荒种粮,繁衍生息……现在的30万芦溪人口中,来自上述文化区的移民占了90%以上,如宗闾王氏,宋末由安成移居长丰,后裔名贤辈出,七百年间,共有数十名子孙取得功名,裔孙王景澄清道光甲辰以二甲一名成进士。裔孙王麓水17岁参加革命, 32岁任山东军区第八师师长,1945年率部围攻藤县牺牲……
纵贯芦溪东西的驿道,带来了商业的繁荣。宋初,芦溪镇为朝廷的直属镇,是朝廷在江西保留下来的52个直属镇之一,在这里专设市征局,以加强市场管理与税赋征收工作。宋庆历元年(1041),时任分宁主簿的周敦颐因“初仕分宁,县有疑狱久不决,先生一讯立辨”,被台檄至镇代理市征局事务。
作为理学发端者,周敦颐在芦溪的前后四年时间里,由于“局鲜事”,工作相对轻松,他开始了自己的“第二职业”──讲学,即边理政边讲学。周敦颐时年二十五,“甫冠行义,名称有闻,”学术思想已小有名气。“袁之进士,来讲学于公斋者甚众。”在芦溪开启的讲学生涯,影响极为深远,“矧公尝为卢溪镇官,萍乡学者至今知所趋响。”“以至在南安,致使者之感悟;在郴县,致守长之愿学;在南昌,致邑人之喜……一旦相遇共话,连日夜既退精思,至忘寝食。”庆历四年离开芦溪,“先生时年二十八,部使者以为才,奏举南安军司理参军”。
周敦颐死后,随着弟子程颢、程颐对他哲学的继承和发展,名声也逐渐显扬。宋嘉定十三年,宁宗赐谥曰“元”,诏全国各地建祠以祀之。宝庆三年,“临江别驾张侯耕得闻濂溪先生周元公尝摄是邑卢溪镇官,已属镇之士黄唐臣及其从子天佑、天麟建祠于彼矣……辄效九江书堂,为屋三十楹(一列房屋或一间房屋称一楹)。”淳佑元年,理宗诏封周敦颐为汝南伯,得到从祀孔子庙庭的待遇,确立了他理学开山鼻祖的地位。这一年,正好是周敦颐来芦溪监税之初的整整二百年之后。
周敦颐是“上承孔孟、下启程朱”的理学鼻祖,萍乡因其在芦溪的讲学从此诗文昌隆,儒学大兴,有了宋代理学家朱熹门生胡安之,清代探花刘凤诰、榜眼文廷式……自濂溪书堂建立那天起,濂溪文化已成为芦溪古代文化的标志性符号,周子祠被南宋以降的历代萍乡地方官列为春祈秋报的必到场所,屡圮屡兴。明万历丁丑年,新任江西巡抚刘尧诲再过芦溪,见濂溪祠破败不堪,“许下袁州守郑惇典议徙建,乃卜地得芦溪市北圣岗山麓故土人周氏废宅”予以重建。第二年十一月,祠成,刘作《重建周先生濂溪祠记》以记之。
明正德三年(1508),又一位青年才俊来到了芦溪,他就是被后世誉为陆、王心学之集大成者的王阳明。此前的正德元年,35岁的他因上疏忤逆太监刘瑾被打入诏狱,杖四十,谪贬贵阳龙场驿丞。王第二年夏天在赴谪所途中的钱塘,遇刘瑾下人追杀,险遇害,随船逃到福建。正德三年四月,从福建启程前往谪所,进入江西境内后,循赣湘驿道进入芦溪,夜宿宣风馆,次日怀着景仰之情拜谒了濂溪祠。龙场悟道后的正德己巳年(1509),王任庐陵知县,再次途经芦溪拜谒濂溪祠,虽以“曾向图书识面真,半生长自愧儒巾”自谦,流露出的,却是要不辱书生本色的高情远志。在正德、嘉靖那样荒唐的年代里,能以清风般旷达的情怀去化解愚昧野蛮对精神和肉体摧残的人,恐怕也只有精通儒、释、道三家,能够统军征战的王阳明这样的全能大儒了。王生于浙江,先立为圣之志,终在龙场悟道,最后弘道,将心学弘传天下,其立德立功立言,彪炳青史。而其两度途经芦溪,正是其悟道前后的关键时期,和人生最为重要的转折之时,走进濂溪祠,面对堂上悬挂的周敦颐画像虔诚下拜时,他一定心有所触、心有所悟。而他留下的《夜宿宣风馆》《萍乡道中谒濂溪祠》《再过濂溪祠用前韵》三首诗作,自此以后,成为往来芦溪的文人学子们争相唱和之作。
古为赣湘孔道、五省通衢的芦溪,因移民带来的各种文化在当地的传播、交流和融合,形成了芦溪人开放、包容的品格。周敦颐、王阳明两位大儒的驻足,又赋予了这块土地爱国报国、海纳百川、和而不同的文化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