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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春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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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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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梨花开满村

三月的梨树下,比别处慵懒,山外已是油菜满垄,这里却刚刚有些春的喜色。红纸糊成的灯笼,成双成对,依然挂在屋檐下。有淡淡的微风牵了它稚嫩的手,在农家的快乐调子里,低矮的木窗下,还在舞着新春之歌。不远处,弯弯曲曲的黄泥土路尽头,十来个中年人在小院门前,摆了张四脚高桌,铺开席面,执着一把长颈锡壶,轮流筛酒,继续过着他们的新年。

梨树下村庄不大,三县交界、三面环山。这个距县城五十公里的古老山村,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之前的很长一段时期内,不通电,不通公路,远离现代生活。村前屋后,大多栽有梨树,或许就是这个小山村名字的由来吧。

阳春三月,雪白的梨花盛开时,悬在我家屋檐下的一个个圆木桶的巢门里,不时飞出飞进的蜜蜂,成了山里的一道独特风景。“一年之计在于蜂”,我家是梨树下人口第一大家庭,曾经四个壮劳动力每天赚的工分,远远满足不了十来口人的日常缴用(日常开支),养蜂的收入是家庭最大的副业。每年采集的百十斤、五毛一斤的百花蜜,为四个背着书包的孩子,带来了希望。

清晨,盈盈的晨雾尚未散尽,青灰里透着刚硬的石头路,在细碎的光芒里圆润、晶莹地晃动小山村早上的静谧,劳动的画面映现在它镜子般的光泽里:忙忙碌碌的蜜蜂,在梨树上嘤嘤嗡嗡,忙着采集的花粉和水蜜,是幼工蜂、成年工蜂的食物;三三两两的梨树下人,或扛着锄头,在门前屋后的竹林开挖春笋;或将去冬烧好的木炭从木楼拿下来,用谷箩装好,放在门前临时搭起来的竹棚下,做着焙烤明笋的准备;或吆喝着结伴去二十多公里外的新店里,赶着每月逢五的墟场。

太阳升起,蒙蒙的早雾开始散去。几声轰天的爆竹响过,紧接着悠扬的唢呐声从远处隐隐传来。三五分钟后,对面大岭山口的古杉树下,一溜走出十几个背着布袋、拿着香火的人,他们甩开大步子,急匆匆,往梨树下对面的山路而去。仿佛商量好一样,我们梨树下这边早早准备停当,每人拿着点着的几支香,背上一个大布袋,吹着唢呐,迎着金色的晨光,往村右的石板路赶。不一会,山谷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唢呐声、爆竹声,偶尔还夹杂着长短不一的呼号声。在一阵紧似一阵的爆竹声中,袅袅青烟从山谷升起。

这场称之为“赛爆竹”的活动,两个村庄之间,每年梨花盛开时节,进行一次。“比赛”不设名次,没有裁判,一方响起爆竹,就是赛事开始的信号,另一方随后紧跟。有时一两个小时结束,有时整整一个上午也难分出个高低输赢,最后以一方的爆竹最先放完而结束。在这之后,传统的农历新年才算过完。

五岁那年从新田搬过来后,我在梨树下断断续续住了十三年,每年三月梨花盛开前的这段不紧不慢的日子,从此成了我记忆深处最为喜欢的生活方式。

梨树下整个村庄建在半山上,我家位于村子中央,出门往右拐弯,便是那条长长的赛爆竹的石板路。往下,是一级深似一级、曲曲弯弯的石台阶,延伸到谷底,连着村边最大的、也是唯一的老石桥。桥的另一边,起步上坡,一直到大岭。梨树下到大岭,望山走死人,直线距离不过四五百米,沿着石台阶下坡上坡,要走上一个小时。

八岁那年,我从这里走出去,每年寒暑假才会回来。在家居住的日子里,我喜欢在日出的晨曦里沿石板路而下,走到石桥边再往回走。石板路幽青发亮,很有些年头,不知道修建于哪年哪月。铺路的那种青石,并非出自梨树下,更不知从何而来。这里的住户,几乎全部姓李,二百多年前从距这里十余华里的阴江里迁来,代代口耳相传的故事里,独缺了石板路这块拼图。

不帮家里做事的时候,我总是一个人坐在石板上,或静静地看一、两本书,或慢慢地用手抚摸它们,没有特殊的含义,就是觉得喜欢。许多年后,当我坐在城里的水泥楼里“爬格子”时,才觉得那时每天的清晨是我想象情境的最美时刻,这个因石板路而有了历史感的小小山村,因为它的温暖,因为它的闲适,在年复一年的三月,使一棵棵“白雪”曼舞的梨树也突然流光溢彩起来。村前屋后,山坡下,陡壁上,我仿佛想像到了梨花已开始在季节的边缘悄悄受孕,那些可爱的浑圆果实,在跨过这个季节的门槛之后,提前向夏天呼喊了。倘若我们著名的作家彭荆风那时和我一起,穿行于这个小山村——看到和《驿路梨花》颇为相似的地方,他的内心会产生什么样的悸动?是否会写出一如《驿路梨花》般伟大的作品,我不得而知。但在于我,确实有了莫名的喜悦。遍布于梨树下的美丽景观,就像一双双多情之手,不停地拨亮我心底的希望之光。昏暗的煤油灯光下,四只纤细的圆珠笔在沙沙的写着;晚归的父亲,打着火把仔仔细细一桶桶瞧着归巢的蜜蜂……大哥大姐从新店街上“捉”来的小鸡、小鸭,刚从笼里放出来,就飞快地在地上啄着糙米……别处春的热烈,于这里,却是静谧安详。

有雨的梨树下,更为迷人。有时兴之所致,舀了两壶老冬酒,炒了黄豆,临时蒸了一碗柴熏的黑里透红的老腊肉,喊上三五个同龄人,不紧不慢喝起酒来。于是,不知不觉,一个下午就被沙沙的雨覆盖了。夜,像极了即将步上舞台的戏子,上了妆。寂寞的脸,侧仰于薄薄的红纱纸遮掩的灯火里,虚浮在空中,渐渐地亮了。安谧的山村开始在波动的纸面上写意。一朵一朵飘舞的梨花,此刻,则像白色的精灵,一个一个,懒散地分布在寂静的山色里,欢快地与轻风伴舞。我不知它们源自何处,更不管它们去向何方。

今年三月,我驱车前往梨树下,村里早已通电,通往县城的公路只剩下最后三公里没有硬化,路基已压平压实,雨季结束后施工。走进村口,小村一片寂静,唯有村前屋后,梨花正开,漫天飞雪……大部分住户已经搬往山下的移民安置点,只有二三个老人还在坚守。他们说,家在这里,魂在这里。

突然间,“白雪”中多了几抹亮色,几声嬉闹。渐渐地,人越来越多,小村变得热闹起来。

他们是来自山外的城里人。最近几年开始,每年这个时候,都有很多人前来看花、拍照,发朋友圈、玩抖音。原始野趣的梨树下,成了他们放松心情的桃源胜地。

望着迷人的梨树,摇曳的梨花。突然间,我感觉赵丽华的“梨花体”、杨威的《梨花赋》,还有驿路边的彭荆风,他们都在我的脑海里清晰起来、奔跑起来。

于是,在这个梨花遍村、春色满山的季节,我写下了这篇《三月梨花开满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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