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林老师

小时候，寒暑假回家，常常能在门外听到“哒、哒”的响声，一、二、三、四……很有节奏感。

不用问，是冬林老师来了。

果然，几分钟后，拄着两张小凳前行的冬林老师到了。

冬林老师长相清秀，俊朗。小时，因患过小儿麻痹症，双脚萎缩，终日只能躺着或坐着。十一岁那年，他父亲见他心思活络，于是请来木匠师傅，特意为他打制了两张宽五公分，长、高各三十公分的小木凳。一个月后，冬林老师依靠两张小小的凳子，不仅“站”起来了，而且还能“走路”，这大大出乎我们的预料。

开始“走路”前，冬林老师先用左手握紧一条小凳，慢慢向前伸出一小“步”，通常是半条凳子的距离。接着整个身子向前倾，右手紧握另外一张小凳，向前挪上一步。随着左右手不停交替，身体一左一右，就这样一前一后，很有节奏感地“走”了起来。

不“走路”的时候，他喜欢“站”着——双凳并排，双臀牢牢坐在上面。有时，他也会拿出一张油纸铺在地上，然后用手把双腿盘好，坐在上面。双凳，则放在随手都能够的着的地方。

看着冬林老师灵活自如地，或“走”或坐，我们想象不出他到底摔了多少跤，流了多少血。学会“走路”后，他的双臂比一般人的更加粗壮有力，在身体移动时，足以支撑起全身的重量；双掌和十指，茧子厚如树皮，那是常年紧抓小长凳磨的。后来，他父亲又请来私塾先生，教他读《四书》《五经》。由于聪明，肯吃苦，在家里读了几年私塾后，冬林老师的一手毛笔字写的龙飞凤舞，作文对联也是出口成章，在老家成了一个传奇式的人物。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家搬到了交通更为闭塞的新田，当地还没有小学，最近的五市小学都有三公里。家里大大小小的孩子六七个，实在抽不出接送时间的父母，不放心让我几个哥哥姐姐每天走那么远的路，于是自己掏钱请读过私塾的李冬林当家里的私塾老师，每年几百斤稻谷和几刀腊肉，算是老师一年的薪水。

当然，那时的家庭私塾不能与旧时的私塾完全等同。冬林老师除了教原有的私塾课程，还得教国家规定的小学课程。课本是我父亲从南山小学花钱买回来的，而且只有一二年级的课本，三年级以上还得上村小。否则，很难同小学升初中的考试对接。

就这样，每个学期开学前一天，父亲和大哥（有时是大舅）一大早就带着一副布带出门去请老师。冬林老师住在离新田十几公里外的梨树下，一路都是上山下坡，羊肠小道。从新田到梨树下，至少需要二三个小时。回程时，背上老师，没有五六个小时回不来。

出门这天，父亲他们总是一大早起床，上午十点之前赶到那里，简单吃过午饭后，父亲用布带把冬林老师绑在背上，背起来急急往回走。老师的两张凳子、洗涮用品和换洗衣服，由大哥负责背着。一行三人，紧赶慢跑，天黑前正好到家。

冬林老师进门后，起初是教大哥二哥他们学写毛笔字。写毛笔字，是每天的第一堂课。冬林老师用黑毛笔写好字帖，二哥他们用薄白纸在上面套。过了一段时间，才开始按字帖临摹。除了写大字，每个大字旁边还要写三个小楷字。就这样循序渐进，二哥、三哥他们的毛笔字，慢慢写得有模有样。

冬林老师很重视学生的“发蒙”（启蒙），如何执毛笔，如何端坐，一点也不马虎。字没写好，要挨板子。板子，其实就是一根小竹片。下课前，他拿着几个学生交来的作业，一个一个面对面批阅。只要哪个字写错或没写好，他就在字的上面，用红笔打个叉，也就意味着要接受他的“惩罚”。 惩罚的方式很简单，一个字，打一板子——伸出手掌，放在桌面。他当然不会打得太重，只是做样子。即使学生感觉很疼，也不能缩回手，否则要重打一下。多亏了冬林老师的“严”字当头，即使没读多少书的大哥、大姐、二姐他们写的字，也是工工整整。

小学课程，相对容易些。冬林老师以前没接触过数学，但他现学现教，一二年级的数学，倒也教的有板有眼。

后来，每个大队几乎都开办了小学，私塾形式的学校不让再办，大哥、大姐、二姐辍学在家，二哥三哥他们到三里外的五市小学读书。一度失业的冬林老师在家待了几年后，因村里缺少老师，以民办教师的身份进了村小任教。

后来，我家搬回梨树下。有一年暑假，我回家的第二天一早，一听到久违的“哒哒”声，就知道冬林老师来了。果然，先是看见冬林老师的小凳，而后是他的身影。见到我，他不停地诉说，说自己在村小教书，月工资低，学生也不如那时你们兄弟姊妹几个那么自觉，那么好教……最后，他不无遗憾地说，可惜没有机会教我和我的几个弟弟。冬林老师在我家做私塾老师时，我当时还小，等到他再次到村小任教，我们几个正好又不在当地读书。

冬林老师走后，父母告诉我，他前几年娶了个瞎眼姑娘，生了两个孩子。开学后一家住在村小，放假才回家。收入少，生活压力大。让他难堪和气愤的是，学生上课不认真，故意嘲笑他的身体缺陷，甚至有学生故意撞他。有一次，一个调皮学生撞倒他后，转身跑开了，又拿走了他的小凳。身边没有别人，双凳也不知去向，几十岁的汉子倒在地上，爬不起来，只有躺在地上嚎啕大哭。

2003年秋天，冬林老师来城里找我，说前前后后工作了近四十年。现在国家政策好，允许工作了一定年限的民办老师直接转正，他因为中途停教了几年，所以要把在我家那几年的私塾教学算进去，才够。我父亲给他打了证明，按了手印。他又往返一百多里，拄着双凳，挤上班车进城，让我帮他写一纸解决公办老师待遇的报告。

后来，由于各种原因，我有几年没有回家。等到再次回到老家，没有听到那熟悉的“哒哒”声，很是意外。母亲说，冬林老师转为公办老师，没过几年到龄退休了。而后，带着他的一双儿女，搬去妻子娘家莲花定居了。

一转身，又是二十年过去，再也没有看见过冬林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