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乡村,于山水间行走,弯弯的山道上,你会碰到三三两两几个人,背着袋子,或者提着个长木箱子,嘴里哼着几句小调,告诉你,你遇上了乡村民乐队。
民乐队是山乡活跃的灵魂。在那里,除了鸡鸣狗吠,除了墙根边古树下上了岁数老人的哈欠声,总是安安静静。突然间,一阵或者悲凉,或者优雅,或者凄怨的丝竹齐作,几个并不复杂的音符,立时打破了山乡的寂寥,成为乡人一天最值得谈论的话题了。这时,在乡下的山路上,田园间,你总能看见民乐队神闲气定的身影。
以前,乡下人孩子娶媳妇,少不了请民乐队来乐和乐和自己的喜悦。民乐队的丝竹鼓乐就是庄稼人最好的信儿。鼓点一响,唢呐一吹,板胡一拉,乡人不用打听就知道谁家办喜事了,自然送上贺喜,有时就是一二十个鸡蛋,十来斤喜米,三二斤肉;有时是几块几十块钱一个红包。女儿家出嫁了,一路颠簸,新郎家在山的后面,半天里程的山路就全由唢呐师傅来调节气氛。这是喜事,吹唢呐的师傅不来喜庆欢快的《百鸟朝凤》尤可,却非得扯出几段凉悠悠悲戚戚的《追思》。那唢呐揪人心啊,惹得本是高高兴兴的出嫁女儿,被这样乐声一勾,那魂儿又回到娘家去了,自然难免喜中带悲。如果有什么闹心难遂心愿的事,趁机发泄一番,阵阵哭声高高低低就沿着蜿蜒的山道跌落在草丛中,成为女人家毕生的秘密。如果你在路上听到这样的调子,不要为她难过。乡间的民乐队就是如此懂人心事。
而今,乡间民乐队接到的活儿,更多地是白喜事了。白者,丧事也,自然是死人的事,也就不会有婚娶那般的喜悦。白幌飘飘,印着金箔银箔的冥纸,一路散落,亲人呼天抢地的哭泣,寸寸揪人心。而“白喜事”,则是年长德高的长者过世,在亲人悲悲戚戚的氛围中,尚透出些许喜色。乡下人看来,人总或是要“走”的,如果老人年过八十、九十或者满百过世,则表示老人一生修持有道、功德圆满。丧礼于是有条不紊、风风光光举行着,甚至比婚事更加体面。门前墙上张贴的杂办帮工名单也会由平常的白纸换成红纸书写。一切的隆重,都是对死者生前尊严的具体表现。而乡间乐队在这个地方更会发挥自己的智慧。那边是悲喜交集的哭声,而这边却是满心欢喜的调子。这时,乐队中唯一的女声便高亢扬起,如戏台上演出的正剧一般,有内容了,便有了对唱应和。一唱一和,似乎在述说死者的生平。临场发挥,加入自编唱词,便是判断一个优秀乐队最主要的根据。乡村民乐队总会有个比较固定的音乐组合。平时每一次出行总是六个人一起分别伺候着唢呐、钹、小鼓、板胡、小锣、横笛等乐器,领班会根据乐队成员们生活劳作的忙闲来安排,缺一个吹唢呐的张三,则会叫邻村的李四加入,总会那么默契而严谨地组合。组合里边总有个稍有姿色的女人,结过婚生过孩子、初晓音律的女“歌手”是民乐组合中最佳人选。很多时候,村里的懒汉光棍总会在办喜事的那家去看看,虽然有时是人情往来,更多时候是看看乡村女“歌手”的姿色罢了。顺便还可以凑上去戏虐一番。女“歌手”丝毫不会生气,用她们的泼辣和口才,总能一次次捍卫作为一个女“歌手”的尊严。
一场喧闹的白喜事终了。乐队的师傅们早早吃过了酒饭,收拾好自己的行头礼包该回去了。这时自然会收到主人家给的红包礼数。这全靠主人家出手,大方的会给上双倍的,小气的则会给上最少的一点。师傅们不会说什么,也从不计较。每个人背着行头,一路歌声笑声赶在天黑之前踏上回家的路。
乡村民乐队是乡村最富有艺术气质的人群。农闲时候,没赶上丧事,三三两两的他们总会凑在一起排练新拿到手的谱子。谱子用的是用手抄的宫、商、角、徵、羽,说是看不惯蝌蚪般的五线谱。说看这些谱子眼睛不好使,容易出错。甚至有的时候总是凭自己的耳朵来记住谱子。一首新曲,几句老调,和着几碗自家酿制的番薯酒老冬酒,一小碟花生米,便是最好的享受了。如果这时女“歌声”在场,这定然又是一出热闹的聚会,吸引乡人驻足观望。直到暮色蔼蔼,家人的呼唤,才会使大家心满意足,一哄而散,但高亢的歌声和着悠长的唢呐声久久回荡在乡村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