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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光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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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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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娘

文/吴光德

二娘是在一个雪花漫天的午后坐着骡驮花轿嫁给我二叔的。

那天,估计晋北山区整个天地都是白的。那一场雪来的毫无征兆,突然之间就从天空砸下来。迎亲的队伍深一脚、浅一脚,羊皮袄羊皮帽都挡不住呼啸而过的大片雪花落在眼睑、钻进脖子里。

瞎眼的吹鼓手把赖以吃饭的唢呐紧紧夹在腋下,被刚拜师入门的徒儿用一杆竹杖牵引着几乎是滚爬而行,哪里还顾得上吹他的拿手曲调《百鸟朝凤》。

当迎亲队伍踏着风雪路过村口刘老头家低矮破落的门房后,独自一人孤苦伶仃勉强度日的他抬起苍老的头,眯着眼,用只有自己一个人能够听到的声音喃喃自语:

“事出反常必有妖,天变了,王家,到底会发生什么幺蛾子的事情?”

而我第一次真真切切看到二娘,是在花轿帘子被人掀起二娘刚刚探出头来那一瞬间。她头上蒙着的大红盖头无巧不巧被一股风刮起,我刚好站在对面,就一眼,我看到了二娘整个脸,同时,也看到了两颗晶莹剔透的泪珠,直愣愣砸向地面。在那一刻,我的心竟然不由自主一疼。这种感觉很突然,突然到我最后连二娘如何被人搀扶着走下花轿迈向堂屋都一片茫然。

我的眼前,只看到一片苍茫的白,和苍茫掩映下一张忧郁的脸,还有,那两颗斗大的珍珠。

我所居住的村子,人不算多,全村上下也就一百多户人家,整个村庄坐落在大山脚下。山是穷山,水,算不算恶水我不知道,我就知道一到夏天,当遇到雨天山洪就会暴发,甚至有时候明摆着艳阳高照,可那条唯一的河道竟然有奔腾呼啸的怒潮顺着恢河一路而下。而每当这个时候,村子里唯一通往山外的出路,便就此中断。

二叔本性憨厚,平日在村子里从不多言,见谁都是笑。偶尔有胆大的婆姨拿他作笑说一些撩逗他的话,二叔的脸就会从头红到脚底,然后就是喏喏低头狼狈而逃。正因如此,二叔在村子里人缘极好,但在极好的同时,却也有着某种酸楚,暗地里许多人给他起了个绰号,叫他“二傻”。对于这样的称呼,二叔本人倒没什么意见,见人还是笑,还是脸红,但我的二爷因为这,差一点把不大的村子闹得天反地覆。而且最后放出狠话:以后哪个不长眼爱嚼舌的敢说二叔是“傻”,别怪二爷心狠,二爷会让他家的祖坟矮上半截。

这话一出,有些人这才意识到,二爷这次是真的怒了,说不定哪天说漏嘴一个不小心,自家的祖坟真的会被发怒的二爷挖个坑底朝天。

而这样的事情一旦真的发生,尤其是在这个世世代代几乎没有走出过大山外的村民而言,可是大逆不道,是可以结下几代人都无法化解的恩怨。

于是,暗地里每家的汉子都郑重其事警告自家的老婆孩子:切记、千万、绝对用针缝好自己的嘴巴,不要把二傻这两个字冒出口。

村里人对二爷放出来的狠话,没有人认为是玩笑。因为他们知道,二爷就是二爷,二爷就是当年一个人腰插一把杀猪刀,穿过杀虎口千里迢迢闯到关外,在内蒙也就是他现在的老丈人家,用自己掉落地上的两根手指硬生生把当初嫌他穷的一家人震住,最后大摇大摆从老丈人家牵一头驴,把哭哭泣泣的二奶抱在驴背上带回了家。

那个时候,二爷的故事在不大的村子里被快速传开,而且还以燎原之势向方圆百里蔓延。二爷成了英雄,也成了许多年轻人崇拜的偶像,甚至影响了几十年村里人对他的认识观念。

可惜,二爷的英雄地位和英雄形象,在二叔的身上明显有了急剧下滑的迹像。做为二爷,他急了,而且有点急不可耐。

当二叔在刚刚过完十八岁生日那一天,二爷就开始了行动。二爷用二十块白花花的大洋,外加一头猪两只羊二十口袋里外黄(土豆),把我的二娘给二叔娶回了家,做了二叔的媳妇,也成了我的二娘。

而我那年,也刚好十八岁,而且还比二叔出生十多天,因为辈份的关系,二叔是长辈而我是晚辈。

二娘的大名叫什么我是后来才知道,而且是二娘亲口告诉我的,但我还是喜欢叫她二娘。

在那个风雪漫天的晚上,二娘和二叔双双被送入洞房。按照村子里当地的习俗,新人结婚第一天晚上,必须有年轻人在洞房外的窗口听房。

“听房”这个词,在晋北地区,尤其是在雁门关以北这一代,属于地方口语。它和“蹲墙角”意思一样,就是形容夫妻二人在屋内亲热时,外边有人在偷听里面的动静。而这种风俗的产生到底源于何时已无从考究,但它的存在,一方面堂而皇之被几代人作为新人洞房花烛之夜必须进行的环节而得以延续。如果没有人去听,家里的长辈,就会偷偷在新人睡觉的窗户下,立一把扫帚,来寓意是有人在听而不是妖魔鬼怪,在某种程度上,寓意着对新人的吉祥如意。

另一方面,由于新人洞房花烛之夜的激情四射,结合人性对于性的认知和某种欲望的饥渴,导致成为许多青春期发育正旺的少男少女,所强烈需要求知和生理刺激的一种行为方式,这样的行为习惯,越是偏远山区,越普遍盛行。

而我那天晚上,一半是因为村子里某些长辈的怂恿,一半,却是突然之间发自内心的一种冲动,不由自主加入了听房队伍的行列。

长这么大,我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第一次在我的血液中涌出青春少年的冲动。在这种冲动的行为之下,我的内心却不由自主生出了某种妒忌、不甘、担心和莫名其妙的烦躁。

这种复杂的情绪,直到在后来听到和看到房子里发生的事,我躁动不安的心才慢慢趋于平静,而就是在那一晚,我经历了人生当中第一次的长夜无眠。

当时二叔房间里大红的蜡烛还跳动着诱人的火焰,透过不知道是谁用手指头蘸着唾沫星捅破的窗纸窟窿,我看到了里面的情形。

平时爱笑的二叔,也许是喝酒的缘故整张脸通红,此刻呆呆地坐在炕尾,目光盯着二娘,嘴里只是一个劲傻笑。而二娘瘦弱的身体蜷成一团缩在炕头的角落里。二娘的脸上看不出作为新娘子应有的惊喜,目光里只有恐惧、不安和发自灵魂深处的伤悲。

二娘很美,这种美,来自于田野深处的那一掬芳香;来自于小荷尖尖的那一粒水滴;又仿佛来自于雪域高原的莲蕊,即使现在踏着人间烟火而来,那紧蹙的眉和不施胭脂的唇,都暗藏着最初的纯洁和真我。

二叔终于动了,哪怕他一贯表现出来的只是憨厚和懦弱,但二叔毕竟还是男人,在二叔的血液中雄性的力量在滋生、在蔓延、在膨胀,此刻的二叔如一头草原的狼,张着獠牙不顾一切向二娘扑去。

“啊”

二娘尖锐的叫声穿过窗户、越过矮墙,一路呼啸着奔向暗夜的深沉和未知的远方。

“求求你,放过我吧!”

接下来,我的耳畔只有二娘凄厉的哭声和二叔嗓子里发出的沉闷的吼声,如村东头老铁匠抡起的铁锤举起、砸下,举起、砸下……

下一刻,我突然做出了当时所有人都无法预料的举动,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歇斯底里双手捂耳尖叫着转头冲向本来大开的院门,一头扎入漆黑的暗夜深处。

雁门关外的冬天是寒冷的,尤其是深夜,零下30度的温度,足以滴水成冰。虽然有下雪不冷消雪冷之说,但白天的大雪在傍晚时分已停,而且此刻已有风而起,漫天的雪花被风卷着发出呜呜的呼啸。而这一切对于我,却远远比不上二娘那凄厉的尖叫声更让我全身发冷,而且这种冷,不是来源于我的身体,而是发自我的灵魂。

我不知道我后来是怎么回去的,也不知道二娘和二叔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一个人茫然地躺在炕上,眼睛死死盯着屋顶上破裂的泥巴墙皮一直到天亮才昏昏睡去。

当我昏昏沉沉醒来的时候已近中午,我只感觉自己的头疼的要爆裂,嗓子里干的冒烟,浑身上下发烫。我坚持着爬起来,光脚跳下地从堂屋的水缸里拿起马勺舀了半瓢凉水就往肚子里灌。冰凉的水下肚,顿时感觉舒畅了许多,可整个人还是手足无力摇摇欲坠。我再一次钻进了被窝里,而且尽量把被子往头上扯了扯,去抵御这浑身的寒意。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眼前仿佛有金星乱窜,只感觉整个小屋在开始摇晃,再后来,我就失去了知觉。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情景吓了我一跳,模模糊糊我的眼前有许多人影在晃动。

“我想喝水!”

我的本能反应就是口渴,想喝水,想用水压制我肚子里的火苗。

“丑娃醒了!我的丑娃醒了!我是你娘,俺娃可别吓娘!”然后,我的耳边听到了我娘惊喜中带着哭泣的颤音,紧接着,一双温暖的从我的后背伸进来,而我的身体,也在这双有力的大手中倒入了母亲的怀中。

我知道是我娘把我抱入怀中,这种感觉闭着眼也能感受到,这是一种发自本能的亲情感应。感受着母亲的温情我努力张开眼,终于看到了屋内的情形。

堂屋的地下,站着我爷爷、二爷、我爹、二叔、还有隔壁领居的张大爷,而让我心内一惊的,尽然还有二娘。此刻她已换下了新娘子的装扮,穿着一身淡淡的浅蓝衣服,头发也从那天的云鬓高悬而改成了随意扎着的马尾。此刻,她的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里布满了担忧、愧疚和期待。见我醒来,脸上不由自主闪过一丝笑意,突然和我的目光撞在一起,浑身不由自主一颤,匆忙低下头不敢再看我。

“我这是怎么了?”

我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在当场,大脑一时间短路弄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你可吓死娘了,你知不知道,你已经昏迷了三天,你可别吓娘!”我的耳畔又想起了我娘哭泣的声音。

“我没事的,娘!”我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我已明白了这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在我的身上,我努力地安慰我的亲娘。

“俺娃没事了,俺娃好了!”

“俺娃想吃什么,娘给你做好吃的!”

娘一边急不可耐地对我说着话,一边有眼泪不由自主落下来,砸在我嘴角,涩涩的。

接下来,所有的人都长出了一口气,每个人的脸色才缓和过来有了些许笑意。

我的目光始终偷偷瞄向二娘,此刻,我看到二娘转过身,快速伸手好像擦拭脸上的什么事物,可惜我看不到,但当她再次转回身望向我的时候,我看到二娘的眼皮是红的,我的心不由自主又是一疼。

这场病我足足在炕上躺了七天才终于恢复过来。而这个时候,刚好是农历的大年那一天,整个村子里已经家家户户有了过年的喜庆气氛。

我不知道其它地方的大年是什么样子,但我的村庄,就在这一大片安静的祥和中,迎来了夜晚的降临,随着不知道哪一家最早燃放的爆竹,年的味道终于在村庄的上空越来越浓。

这个正月过的很快,一晃眼元宵节就过去了。而我再过几天,我所就读的学校也要开学,我娘早已把我开学需要的衣食住行等一切事物准备好。我就读的高中在我们县城,离我村也就六十多里路,而且那个时候,唯一的交通工具是从县城通过公社的客车。我每次坐车,需要步行十多里的山路才能坐上到我们县城的班车。

我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后天就是开学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我一直没看到二娘,只是从我娘断断续续的谈话中了解到,二娘过了正月初二就回了娘家,和她一起去的,还有我二叔。

随着开学的来临,随着学校忙碌的课程安排,关于二娘的一切已经渐渐在我的记忆中淡忘。我以为,会如一阵风轻轻刮过又轻轻地离开再也泛不起点点漪涟,而关于二娘的故事,也会到此结束。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却再一次颠覆了我的人生,再一次把她推向了命运这个舞台。

二月二龙抬头,就在这一天的黄昏,我刚刚从学校的食堂吃完饭回到宿舍,屁股还没坐下来,宿舍的门忽然被人推开,紧接着一个仓促又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炸响:

“丑娃,快,你二爷没了!”,说完这句话,我看到我爹身体发抖站在我面前。

“啊?”

我下意识惊呼一声,还没等我再说话,我爹已经一把拉着我向外边走去,“赶快和你们老师请个假,我们连夜回去!”

等我和我爹踏着夜色跌跌撞撞一路步行着赶回去,二爷的院子和堂屋里已经挤满了人,而许多女人嘶哑的哭声已经响天动地。

二爷整个人已经躺在了堂屋内一口临时从别家借来的棺材里,刚刚烧下的散落的纸灰满屋里飞旋。

我忽然有点害怕,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气氛总感觉阴森森瘆人的慌。

当我的目光扫过众人再一次看到二娘时,本来早已平静的心湖再一次起了波澜。

此刻的二娘,一袭宽大的白衣包裹着她瘦弱的身体,她的面部表情没有悲喜,只有一种来自于灵魂深处的忧郁。

二娘没有哭,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跪在哪里,当她的目光和我再一次相遇,我明显看到她的身体不由自主一震,本来暗淡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一束亮光,但很快又暗淡下去。

她低着头不再看我,也不再看任何人,仿佛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任何人和任何事,都与她没有关系,她像一只孤独的羊走在茫然的荒野,无助、落寞而凄凉。

在回来的路上,我已经从我爹断断续续的说话中大慨了解了事情的真相。

我们家从我爷爷的爷爷那一代,就是以毛毛匠为生。一到冬天,我们整个家族会这门手艺的人就四处走出去给人缝皮袄、皮裤等物件,有时候走的最远的地方,会走到河北、陕北、内蒙一带,而且一走就是一两个月。做这个有一个好处,给谁家做活就住在谁家,一切吃住都免费,临走时再把该得的工钱都带上。这对于那个时代的老百姓而言,也是有手艺的人家,起码在生活上还算可以。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我们家就因为这个还被扣了个上中农的帽子,但在那个畸形时代所产生的畸形现状也属于正常。

我二爷这次发生的意外,就是因为在离我村不到二十里一户人家那做完活在回来的路上,由于夜色深沉,而二爷走的又是山路,再加上年前那一场大雪覆盖山林的影响,一不小心一脚走空从山崖上摔了下去。当第二天被进山放羊的村民发现时,二爷整个人已经僵硬,头上的血迹早已凝固,最后是被村里人拿一扇门板几个人抬着回去的。

当七日后把二爷的丧事办完之后,我也再一次回到了县城。本以为这件事会就此打住,可接下来发生的事,再一次让我心头震撼。

当然,当我再次听到和看到关于二娘的一切事情时,是在二爷去世一个月之后。

那天学校正好是星期日,而我回去的目的,是问我老爹要学校下个月的生活费用。

当我回到家从我娘和我的交谈中,我才了解了二爷死后所发生在二娘身上的故事。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在我二爷死后下葬没几天,村里有好事者告诉我二奶,让我二奶找个神婆去算算,说好好的一个家怎么突然就出现这样的事情,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哪路神仙?是不是家里有了妖魔鬼怪?是不是哪方面动了土地爷的煞位?

而这一切,在当时贫穷落后而又科技并不发达的偏远山区农村,这种封建迷信的思想,得确盛行而浓重。

我的二奶,一个人拄着拐杖,迈着三寸金莲的小脚一步三摇赶到了离我村五里地的村庄,推开了当时在方圆百里都有名气的一位“神汉”家中。

一番上香磕头求仙抽签过后,又在那位“神汉”一口气喝下三碗烧的发烫的开水并且还能手舞足蹈的表演之后,最后的结果让我二奶也惊得大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那位“神汉”告诉我的二奶,二爷的离去,是因为家中有了妖魔,而且后边还会有更加严重的事情要发生。

最后那个“神汉”还告诉我的二奶,说二娘命太硬,属于扫把星,全家人的命都会毁在二娘手里。

这话一出,本来一辈子就相信求神拜佛的二奶,无疑遭受当头一棒,扑通一下就跪了下去,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求那个“神汉”出手相救。

而无巧不巧,就在我的二奶一路惶恐往回走的路上,一个脚下不稳摔在地上结果当场骨折,后来幸亏路过的村民发现才把我的二奶救回家。

这下子倒好,所有人都相信了那个“神汉”的金口玉言,也完全坐实了二娘是个扫把星的命运。

当我的爷爷和我的二叔赶着一头猪牵着一只羊,毕恭毕敬把那个“神汉”请到二爷家准备做法除妖的时候,正是我回到家里的第二天。也许是出于好奇,也许,是真的冥冥之中是有上天的安排,我那天破天荒地没有动身回归学校,而是随着我娘一起走入了二娘的家中。

那天二叔的院子里,用一片红来形容也并不为过。整个院墙四周都用红布包围着,在院子的当中,一个直径够一米高度够两米的旺火正熊熊燃烧着火苗,散发出来的热气,方圆几米外都能感受到灼热。

我看到一个人,身穿八卦道袍,背上的黑白阴阳鱼图案可以亮瞎我的双眼。头顶八卦帽,帽子的顶端横插着一根桃木发簪。最让我好奇的,是他脚下穿的那双八棱麻底布鞋,那底子周边露出的白,白的耀眼,白的连一丁点儿的污垢都没有。

那个人的手中,一手拿着一把铜铃,一手握着大概是用桃木做成的龙头,铜铃和龙头上分别系着一块崭新的红布,嘴里念念有词来回在院子里围着旺火走动。

那个时候的我虽然不相信真有神灵这一说,但还是忍不住心有好奇,目光紧紧盯着那个人所有的动作转来转去,最后脚步一路随着他的手舞足蹈进了二叔房间。

二叔的房间里也是一片火红。墙壁上、屋顶上、地上、炕上全被红布包围。而二娘整个人一动不动躺在大红包裹的炕上,但被一块红布盖的严严实实看不到她的一切。

在二娘房间的灶台上,放着一整斗小米,斗里并排插着六柱香,香身已燃烬一多半很快就会燃烧到底,这大概就是日常所说的一柱香时间吧。

“时间到!”

那个“神汉”突然声音低沉说道,随后头也不回命令屋子里的人“去,把烧红的烙铁拿进来,本仙要施法除妖,尔等退后!”说完这话,突然把手中的铜铃使劲摇的飞快,嘴里念念有词,龙头上下翻飞,宛若真的仙人附体般腾云驾雾。

此刻有人已经把烧红的烙铁提进来,小心翼翼站在“神棍”身后不敢多言。而“神汉”做完这一切之后突然长出一口气把手中铜铃放于灶台之上,一把夺过烙铁,一手手持龙头,一脚就踏在了炕上。

“把红布去掉,本仙今日要降魔除妖!”

随着他的话声,早已恭候在一旁的二叔咬咬牙,手指有点颤抖,但最后还是一狠心把盖在二娘身上的那块红布扯了下去。

而接下来我看到的情形,如当头一棒把我击在当场,大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第一眼看到的,是二娘整个人一丝不挂躺在哪里。她的双手和双脚分别被人用红裤带绑的结结实实。

在这一刻,我的眼前只有一片雪白,和雪白下那一片汪洋的红。我的内心深处没有任何肮脏的思想,有的只是震撼、只是伤悲、和冲腔而出的愤怒。面对着二娘赤裸裸的身体暴露在大众面前,还要承受接下来可能遭受的身体上的创伤,我的愤怒如决堤的海啸卷起滔天巨浪。

“你们要干什么?”

我用尽最大的力气尖叫着喊出这句话的同时,我整个人已经如疯子一般跳到了炕上,一把把那个“神汉”推到地下压根不去考虑他的死活,然后手忙脚乱把刚才二叔亲手从二娘身上扯掉的红布,又盖在紧闭着眼一动不动躺在那里的二娘身上。

在这一刻,我的眼里布满了血丝,我愤怒的血液仿佛要冲破周身的血管喷射而出,我一脚把灶台上还在燃烧的香和香斗踢到屋顶,斗里的米噼里啪啦在满屋子里倾泻。

此刻我的大脑被愤怒填满,我把目光盯向同样目瞪口呆站在当场的二叔身上。我突然伸出手,一把把二叔的衣领揪住,目光里燃烧着火,从嘴里吐出的字冷的象冰:

“我问你,你还是不是一个爷们?是不是一个男人?”

“一个女人,面对这样的羞辱你这当男人的还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而且亲手扯去那块红布的帮凶竟然还是你自己,你对得起你自己的良心?对得起二娘?”

我一边怒骂着一边狠狠地把二叔推在了地上。

“丑娃,你这是要干嘛?”

“丑娃,快住手,你这是疯了?”

“丑娃,你可千万别冲动,你得罪了神仙可不是闹着玩的,我们承担不起啊!神仙爷爷恕罪,神仙爷爷恕罪!”

屋子里所有的人在经历了突如而至的震撼以后慢慢回过神来,一个个吓得面无血色,战战兢兢,有的女人干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讨饶,希望天上的神仙不要动怒。原谅我的无知。

那个“神汉”早已被人扶起,可刚才那一脚跌下去,头上的道冠早已飞到墙角,但他顾不上去取,面对着我的愤怒,他的浑身还在剧烈地打颤,虽然他强装着镇定,但目光中游弋的恐惧还是出卖了他内心的害怕。

我迎着他的目光一步跳下地,一把把掉在地上的烙铁抓在手中,没等我做出下一步的举动,他的整个人已经尖叫着不顾一切抱头逃了出去,而且其奔跑的速度那叫一个飞快,几乎是一眨眼之间,就消失在村庄的尽头。

“你,你这个逆子!”

我的爷爷,也就是目前在我们家族里年龄最大、地位最高的他,颤抖着手指指向我,仅仅说了那么一句话便气的背过气去。

而我只是冷冷地扫了所有人一眼,最后把目光再次停留在被大红布盖着的二娘身上,好半天一动不动。

整个屋子里突然就静了下来,静的哪怕掉根针都能听到响动。

我最后深深地看了眼红布下的二娘,背对着所有人说出了这辈子我认为最豪气冲天的大话:

“你们记住,以后谁敢动二娘一个指头,谁再敢以任何方式伤害她的尊严和人格,别怪我丑娃冷血无情!”

说完这句话,我转身往外边走去,并且把手中的烙铁狠狠砸在了地上。

当我的身形再差一步就要走出堂屋,我的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你等等!”

这个声音并不大,但此刻传到我的耳中却如晴天霹雳炸响。当我努力地停下脚步转过头,我看到了炕上的二娘,此刻已经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自己努力坐了起来。她的上半部分身体就这样没有任何遮挡暴露在我的视线中。

二娘的面部表情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没有悲、没有哀、没有羞辱、没有愤怒,她就像一池死水,没有漪涟也没有一丝丝的水面波动。她的目光看向我,从唇齿间终于吐出几个字:

“你是个男人!”

停顿了一下,二娘又说“你走吧!这是我的命,我认!”

说完这句话,二娘整个人又倒了下去,随后紧紧地把眼睛闭上。

而二娘胸前一双高傲的乳房,就那样直挺挺面对着屋子里所有的男人、女人,如两盏刺眼的灯,发着明晃晃的白光,照射着人性的悲哀和阴暗。而这样的光芒冲破堂屋厚重的墙壁,冲破这个几代人固守的家园,冲破环绕的群山,一路飞升而去。

那天我一怒之下顾不得我爹暴跳如雷的吼声;顾不得我娘声嘶力竭的哭喊声;顾不得二爷家七嘴八舌的谩骂声,我就像勇敢的战士奔赴战场一路小跑着冲出村庄、冲出大山、冲向我就读的学校。

我的身后,不时传来我娘凄厉的喊叫声,但我压根就不去理会,憋着一口气拼命往前跑。我的脑海里没有别的,只有二娘那面无表情的脸,和最后看我时那眼睛里一闪而过的绝望与心死。

哀莫过于心死,我从二娘的眼睛里,读到了一个人哀到极致的表情,和那种面对命运磨难的无助。二娘也许在此之前反抗过,也尽力想去维护属于自己的尊严,可她最后还是以失败告终,还是成了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

我无法想象,当二娘独自一人最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剥的精光,那一刻,二娘的内心到底是如何想的?她的心是不是随着身上衣服的越来越少而碎成了千千万万片?她的灵魂,是不是已经被一把把无情的刀扎的支离破碎?

我不敢再去想,我用尽了最后一口气仰天呐喊,然后浑身虚脱躺在马路边上,紧紧地闭着眼张口喘气。

当我最后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学校时,已经晚上十一点多,整个校园里一片黑暗。我在看门的老头一番盘问和一脸诧异的表情中摸着黑回到了宿舍,衣服也没脱,甚至连脚上的布鞋也顾不得甩掉,整个人直挺挺倒在了床上。

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情绪始终回不到原来的轨迹,带之而来的,则是我学习成绩的一落千丈。学校中考的时候,我从原来一直遥遥领先的前三名一下子滑落到了倒数第二名。班主任黑着脸找我谈话,数学老师也苦口婆心地了解我下滑的原因,甚至教导主任也把我单独叫到他的办公室问话。不光是老师,包括同一班级的同学,我都能从他(她)们看我的目光中感觉到明显的惋惜、疑惑、纳闷和某些幸灾落祸。对于这一切,我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随着时间的推移,虽然我对发生在二娘身上的记忆慢慢淡化,但我的思想,包括我对未来人生的看法却第一次明确清晰起来。

我知道,只有读书,用知识武装自己的力量,或许,才能改变某些人生的命运。

当我的内心第一次对知识如此渴望,对未来的命运如此迫不及待想去改变,导致于我把所有业余的时间都一头扎入到学校的图书室里。我像一头饥饿的狼在草原上猎食。那一段时间,我阅读了大量的中外文学名著,有的记忆深刻,有的如微风掠过,但我压根就不在乎这些,只是本能地根据自己的喜好而任意为之。

我的少年的梦想在经历了发生在二娘和我身上的变故后,在这个夏天第一次开始发芽并长得郁郁葱葱。

大概是在一个周末的午后,毒辣的太阳光直射着大地,我所居住的宿舍屋顶压根就挡不住这份炙烤和炎热。我光着膀子坐在用几块砖头做成的小凳上,一边拼命摇着用牛皮纸打着折做成的纸扇趋热,一边趴在简陋的床上创作。

“王家俊,有人找你!”

我突然听到外边有人喊我,当我停下笔站起来刚刚走到门口正要走出去,不料迎面和一个人撞在一起。

“怎么是你?”当我看清楚来人时,不由得惊呼出声随之愣在当场。

“我刚好来城里办点事,顺便来看看你!”

说话的是二娘,她的手里还提着一袋子东西,她就这样面带着微笑站在我面前。

我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只是一言不发盯着她的脸,我的内心却波澜壮阔。

“怎么,不欢迎我来?”她的微笑还挂在脸上,她的姿势还保持着进来时的模样。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一时间竟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和你开玩笑的,看把你吓得。”她一边说着话,一边自顾走到屋子里,“我也没买别的,就买了点水果,给,拿着!”

“买这干什么?这得花许多钱吧?”我无奈之下只好伸手把带子接过来,“我一个大老爷们,吃这个干嘛,一会你走的时候带回去自己吃。”

“别说那么多了,给你买你就留着,我吃我不会自己再买?”二娘一边说着话一边看着我,目光中突然涌出许多酸楚,“你瘦了,是不是吃不好?还是休息不好?”

“没,没有,我很好!”

当我说完这句话,我的内心不由自主一疼,我的眼睛里忽然就冒出几滴泪花。怕她看到急忙背转身,使劲闭上眼把眼睛里的泪水挤出去,长吸一口气,尽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找个借口安慰自己:

“你先坐,我去帮你倒杯水”,然后不等她说话,匆匆忙忙抓起墙角的暖壶倒在玻璃杯里,递到她面前。

二娘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接过我递过来的玻璃杯,然后轻轻放在靠窗的窗台上,目光始终盯着我,开口问道:

“好几个月了,你为什么一直不回去?”

“学校课程安排的紧,没时间回去,”我不敢正视二娘的脸,低着头回答。

“你知不知道,你娘天天哭,天天念叨你?”

我的心又是一痛,但我没有说话。

“你那天走了之后,发生了许多事!”二娘说。

我依然没有啃声。

“先是你爹和你爷爷花钱请了法师做法,把村西那棵神茶树周围重新做了修缮,说你中了邪,为你许愿祈福保你平安。”

我仍然保持沉默。

“我从那天以后,所有人远远看到我就躲开,怕被灾难临身,”她顿了顿,望着我自嘲一笑,“这样也好,反而难得清静。”二娘说这话的时候,我明显感觉到她话语中的孤独和落寞。

“他前两个月去了矿上干活,再没回来过。”

“你恨我二叔吗?”我突然问。

“谈不上恨,这个已经不重要,要说恨,我只恨我自己,恨自己为什么还要活着。”

二娘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中充满了无尽的伤悲。

“别想那么多了,一切都过去了,一切会好起来的,就像黎明的曙光,暂时的黑暗是挡不住太阳的光芒,而大地还会一如继往去接纳它的光辉。”我接过她的话题说。

“我的世界里没有阳光,只有黑暗。要说有,也是唯一的那一点星光,但它很遥远,遥远到只有一次次在我的梦中才会出现。”二娘的脸上有泪光闪烁。

“好了,我也该回去了,你好好用心学习,你,是个男人!”

二娘一边说着话一边轻轻拭去腮上的泪花,然后深深注视了我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当我从沉思中反应过来追出门外,二娘的身影已渐行渐远,在午后的烈阳下,二娘瘦弱的身形此刻却变得越来越高大起来。导致于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生活在二娘伟岸笼罩的岁月里而无法自拔。

这个暑期也是我最后一次和我的母校告别。

八十年代初期,国家刚刚从过去的推荐保送恢复成高考录取制度没几年,而那个时候全国也就八十多所正规院校。

当高考在无数悻悻学子的日夜准备中终于收官,接下来的就是忐忑不安的等待。十年寒窗苦读,这样的描述对于所有的学子都是真实的写照。考上了,一辈子有了铁饭碗,也有了工作保障,也成了那个时代无数父母期盼的希望。无数家长的殷切期盼和望子成龙,白了多少华发弯了多少脊梁。这段时间,我眼里看到的、耳里听到的,都是关于高考过后的或悲或喜、或哀叹或狂躁。而我自己,却以一个人独行的方式背着和我相依为命了三年的破旧行李,义无反顾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至于最后是不是能够考上大学我没想那么多。考中了,我继续去读,去经历另一种人生道路;失败了,我也会坦然接受,去重新面对我的生活和我未来要经历的一切,而且我已经做好了外出打工的思想准备。

有时候,一个人的思想会随着现实环境的影响而有所改变。我骨子里暗藏的冒着泥土味的气息,和来自于大山深处的那种倔强,让我在学会低头的同时也学会了坚强。

“再见了,我的母校!”

我最后一次在校门口转身,然后潇洒地离去。

当我回到家里的第二天中午,在村东的照壁前意外看到了二叔。

当时二叔的手里提着一个黄色帆布包,里面鼓鼓囊囊不知道装着什么物件。他只顾低着头走路,听到我的说话声身体明显一震。他抬头,目光看着我,“你回来了?”二叔的脸上没有了过去的笑容,整个人感觉憔悴深沉。

“嗯,我昨天回来的,学校放假了。”我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明显地感觉有点不自然起来,我想起了那次对二叔发出的愤怒。

“回来就好,我也好几个月没回来了,今天矿上停产!”二叔的语气一改往日的胆怯和懦弱,脸色不再泛红,一脸的平静。

二叔变了,凭我的直觉,我能感觉到二叔身上散发出来的男人的气息,是那么强烈那么不容置疑。我在内心震惊的同时,也为二叔这种变化而感到自豪、欣慰。

“我先回去了,你没事了去家坐坐。”二叔把手里的帆布包换了个姿势提着,看着我开口说道。

“嗯!”我轻轻嗯了一声,我的目光始终望着已经转身离去的二叔,内心百感交集,说不出来的某种滋味在心头蔓延。

这样的感觉,在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盘踞在我的心房深处,直到他在后来的某一天被人用担架抬回来,我的这种感觉才被另一种悲伤所代替。

我再次见到二娘的时候,是在我从学校回来的第三天,当时我正在我家的院子里劈柴。我爹和我娘在地里干活还没回来,二娘穿着那个年代农村特有的花布衬衫走进来,看到我的第一眼,她的眼睛里挤满了笑意。

“早就回来了,为什么不去我那里坐坐?”

“我……”

我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一时感觉语噻,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怕见她。

“我昨天听你二叔说起你!”二娘双手抱在胸前,“考的怎么样?有没有把握?”二娘问。

我扔掉了手里的斧头站起身,对着二娘自嘲一笑“管它呢,考中了继续读,考不中,出去找个工作做,无所谓的事。”

“看你这话说的,男人念不成书,一辈子都得受罪,一辈子都无法抬头做人!”

“唉,从古至今,有坐轿的就有抬轿的,如果人人全是坐轿,谁来抬轿?我啊,就是抬轿的料。”我笑着说。

“拉倒吧,我就觉得你天生就是当官的,而且以后一定是个好官。”二娘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一脸的认真,而且看向我的眼睛里有亮光闪现。

我只是微微地笑了笑,作为对她这句话的不以为然。

“二叔这次回来,我感觉他变了,而且变化很大!”我突然转移话题抬头看着二娘。

二娘的脸上没有出现我所期待的变化,只不过在我说出这句话之后,她短时间保持沉默没有回答我说的话。

“也许是吧,每个人都会变,难道不是吗?”好半天,她才以这样的方式算做给我刚才那句话的回答,或者说,也是在回答她自己的人生命运。

她说完这句话,我们竟不约而同陷入沉默,一时间没有了可说的语言。

“原谅他,好好的对他吧,二叔人不错!”

我说完这句话,独自转身走进了屋内,任由二娘一个人站在院落里。当我透过下面玻璃窗看向她时,我看到二娘努力紧咬着嘴唇,她低着头,独自在院子里站了好长时间,才慢慢转身离去,留给我的只是一个孤独无依的消瘦背影。

俗话说“六月的天娃娃的脸。”这里指的是农历的六月。刚刚还艳阳高照,可一股风过后,天空就飘起了白云,而且越来越多、越来越厚重,随着一道闪电和接踵而至的炸雷,瓢泼大雨便从天而降。

这场雨来的毫无准备,村里许多人都还在地里,压根就没想到来的这么快这么迅疾。当许多人冒着大雨拼命往回赶的时候,山上的水已经汇聚成河顺着河道淌下来。一开始水还不太大,可越到后来,河水越暴涨,到最后整个恢河里都是震耳欲聋的怒潮声,混浊的浪潮以势不可挡之势席卷着所有的一切。

我爹和我娘在山洪暴发之前已经冒着大雨赶了回来。常年生活在这里的人知道,一旦山洪暴发想要等河里的水势变缓变小,没有十几个小时的等待是不可能趟水而过。在这漫长的等待中,那一份焦虑是用语言无法形容。所以,一般情况下,村民们宁愿被大雨淋湿也要在山洪暴发前安全赶回家。

当我爹和我娘把身上湿透的衣服全部换下来并且把灶台的火生起,我娘突然间脸色一变急声道:

“坏了,二娘可能被水隔住了!”

我的心头突然一震,目光不由自主看向我娘。

“下午我见她一个人去了河那边的地里。”我娘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她是刚嫁到我们这里的,她估计想办法找地方避雨而没有冒着大雨回来。”

我忽然有点坐卧不安,我的脑海里仿佛正有一个瘦弱的身形被大雨淋湿,此刻正孤伶伶站在河的对岸。

“不行,我得去救她!”我的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呐喊,在促使着我做出进一步的行动。

“娘,我去找她!”不等我娘到嘴的话说出来,我已一步跨出堂屋,拔腿向村口的河边跑去。

此刻雨已经停歇,街道上到处是被雨水清洗过的痕迹,空气中泛着潮湿的泥土味道。我一口气奔到河边,眼望着奔腾咆哮的恢河水,我无力地蹲在岸边。这样大的水,别说是我一个人,就是一头牛下去,也会毫不留情地被洪水卷走。我虽然心里着急,但对于从小生长在这里的我,我比谁都清楚这个时候下水是危险的。

而我的身后,是我娘尖锐的喊叫声,她怕我一时冲动跳到河里去救人。见我缓缓蹲下身,我娘的声音才停了下来。

“丑娃,千万不要下去,等水小了再过去,”我娘的声音在我耳边焦急地响起。

“娘,我知道,我不会做傻事的,娘放心。”我一边望着脚下的河水,一边安慰着娘。

“娘担心你一时冲动乱来,你可吓死娘了。”

“我知道的,娘,您回去吧,我就在这里等水小了我再过去。”

“娘不放心你,娘不回去。”

我知道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也就不再坚持让娘回去,我伸手扶着我娘坐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然后各自静静地盯着河面的变化。

天色傍晚的时候,河里的水位在逐渐下降,水流的冲势也渐渐趋于平缓。我起身搀扶着娘把她送了回去,然后从屋子里找了把手电筒再次来到河边。

我从小就在这条河道上和伙伴们脱光衣服冲浪玩耍,对于河道的地形和水流的变化心里基本有数。我来回在河岸上走动观察哪个地方最适合渡河,最后选择了一处相对平缓而且河道最宽的地方作为我渡河的落脚路线。

为了安全起见,我双手抱着一块石头先从岸边小心翼翼下入河里,用心去感受此刻水流的冲击力量是否在我能力承受范围之内。当我确定我的身形能够站稳,我才一步步挪移着呈斜线形向对面缓慢而去。

越到河心水位越深,水流的冲击力量也就越大,我有好几次差点就脚下不稳栽倒河里,幸亏我手里紧抱的石头帮我保持了重心才有惊无险,饶是如此,我也吓出一头冷汗。

渡河最怕的就是被水冲倒,那样再想站起来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唯一的结果就是被水冲跑。

当我过了最危险的河中心之后,接下来的过程虽然还是比较缓慢,但起码没有了生命的危险,我一直高悬的心才渐渐缓和下来。好不容易一脚踏在对面的岸上,我的整个人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好半天无法动弹。

当我站起来正要准备去找二娘的时候,二娘颤抖的声音已经在我耳边响起:“你怎么那么傻,你不要命了?”

此刻的夜色已经暗下来,但我还是能够借着微弱的光线看到二娘整个人。她的全身已经湿透,单薄的衣衫紧贴在她瘦弱的身体上,也许是冷的缘故她的全身都在发抖。我急忙脱下自己的衣衫披在她肩上,去抵御她的寒冷。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她没有拒绝我的举动,缓缓挨着我坐下来,目光望着河面上的水流而不去看我。

“因为你是女人,因为你是一个孤独者。”

“女人?孤独者?”二娘独自重复着我的话,用心去咀嚼我这句话里的意思。

“如果我告诉你,我不是女人,还是少女,你相信吗?”她突然扭头看向我,张口说出了这样的话。

“你?”我一时间怔在当场。

“我没有让他碰我!”

二娘的话,让我再一次大吃一惊。“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有我喜欢的人!”二娘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一脸的平静,仿佛是在说一件和她不相关的事情,而她说完这句话接下又道:

“过去是为了那个人,而现在,是为了另一个人。”

“那你为什么要选择嫁给我二叔,却又不给予他幸福?”

“因为我娘的病,我家穷,我爹为了给我娘治病,所以……”她语气顿了顿,接下来又道:

“我之所以嫁给你二叔,是我不忍我娘离开,不忍我爹流着泪跪在我面前求我,但这与爱情无关!”

“你这样做,最终受伤害的人会更多,而我二叔是无辜的。”我转头望向她,语气中有悲哀也有出于对二叔的打抱不平。

“我知道这样做对不起你二叔,可我真的没办法接受他,他太懦弱。而且,那次事件他所表现出来的一切,让我更加恨死了他,我不可能原谅他,哪怕他是无辜的。而且你别忘了,我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我知道你内心所经历的痛苦是别人所无法体会的,我也知道爱情不是买卖。但你现在这个样子,只能让事情越来越糟糕。爱,就深爱,不爱,就痛痛快快地放手。你这样做只会害了所有的人,包括你自己,你明白吗?”

“你说的这些我也想过,而且我也想到过死。但我不能因为我的死而让我的父母难过!还有——”她突然死死盯着我的眼睛,“更重要的一点就是,在我下定决心要去死的时候,我又看到了人生的希望,而这个给予我希望的人,是你!”

“啊?”

她继续说下去:“是你的出现,让我感觉到人性的善良和正义的力量,同时也给了让我活下去的勇气和希望。”

“我……”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知道我们之间不会发生任何事,毕竟我是你的二娘,这一点我明白。”

“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我这辈子不可能忘记你。过去我所喜欢的那个人,随着许多事情的发生已经让我明白,那样的喜欢只是青春少年的无知,而我真正爱的人,是你!”

“你……”

“我知道,这样的爱同样一辈子无法实现,因为我是你的二娘。我唯一的心愿,就是能够亲耳听到你对我说出那三个字;能够真真切切地让你抱我一次,我已无憾。你,能够满足我一次这样的要求吗?”二娘说完这句话,目光里满是渴望。

我一时间大脑一片混乱,我被二娘的话一下子击在当场半天缓不过神来。

而就在我发呆愣神的时候,二娘整个人突然扑在了我的身上,她的一双手从后边紧紧地把我抱住,而随后滚烫的唇也压在了我的唇上。

这一切来的如此突然、如此猝不及防,我青春的热血在这一刻膨胀,我的体内有一团火在燃烧,我的最后一点理智在二娘疯狂的亲吻中消失殆尽,我的手不由自主把二娘的身体抱紧,并且一路疯狂从她的衣服里伸进去,狠狠地握向她的乳房。

“来,亲我的这里。亲了这里,我们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对方!”二娘一边喃喃地说着话,一边伸手把衣服撩起,同时一把把我的头按在她高挺的乳房上。那一刻,整个世界仿佛停止,只有我和她彼此的心跳。这样的感觉,在许多年以后我仍然记忆犹新,甚至在许多个梦里,依然一次次鲜活起来。

当我们彼此的冲动退却理智恢复过来,时间已经很晚,而河里的水也已经小了下去。望着河对岸闪烁的灯光,二娘此刻已经恢复了冷静。她缓缓站起身,把身上的衣服重新整了整,面对着我郑重其事开口道:

“谢谢你给我的爱,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已经决定了,从现在开始,我会真正成为你的二娘,这辈子,我会和你二叔好好过下去。今天所发生的一切,只是一个梦,一个让我重新活下去的新的开始。”

而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呆呆地望着我所熟悉而又感觉陌生的村庄。我仿佛看到了黑暗尽头有一束耀眼的光芒,照射着这片古老而祥和的土地。而一个时代的文明正破土而出,迎着刚刚下完的雨拔节生长。

我的录取通知书是在我爹病倒刚刚住院回来的第三天上午收到的。当我接过邮递员送来的这份信,却如接过了一座大山。我爹的这场病花去了我们家所有的积蓄还不够,而且还问亲戚朋友四处借了些,才付清了医院所有的费用。那个时候,农村的医疗保险还没普及,老百姓也压根没有这种意识,所有的治疗费用都是自己支付。这对于本不富裕的我的家庭来说,无疑雪上加霜。

前段时间里,我和我娘一直在医院陪伴照顾我爹,我看到了多少张痛苦忧愁的脸;看到了多少因没钱而放弃治疗流着泪黯然回家的人;同时也看到了许多生命的死亡。

而我的思想也在这种环境氛围中开始消沉、郁闷。

我娘反倒比我乐观,不止一次安慰我“俺娃别愁,钱没了我们可以再挣,只要人好好的,日子苦一点、紧一点咬咬牙就过去了。再说了,咱老百姓的日子,只要老天爷下雨,有庄稼种就有饭吃,就心里不慌,多少年我们的日子难道不是就这样过来的?”

娘又继续鼓励我“等你考上了大学以后有了工作,那咱们家不就改变了门风,到时候娘和你爹在村子里说话也硬气。你看看二牛他爹妈不就是那样,二牛前年考上了大学,全村人都羡慕,你也给娘争口气考个大学给村里人看看。”娘说这话的时候,一脸的骄傲和幸福。

当这一切真的在一纸信函的到来变成现实以后,我的内心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尽管那个时候上大学所有的费用都是国家承担,而且每月还有一点点生活补助,但一开始自己所需要准备的生活费用积累起来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可当时我们家遭遇的实际困难和问题,还是让我高兴不起来。

“钱从哪里来?”尽管我的内心也渴望踏入大学的校门,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摆在我面前,上大学需要的其它花费,我家没有。

我娘不识字,但从我断断续续的说话中已经知道了我被大学录取的事情,也知道了那封盖有学校公章的信函就是录取我的证明。那一刻,我娘的脸上突然冒出灿烂的笑容,一把从我手中抢过信函,整个人如同一个孩子夺门而出,我的耳边同时传来我娘兴奋的喊叫声:

“丑娃考中了,俺家丑娃考中大学啦!”

“张婶你看,俺家丑娃的录取通知书到了……”

“李叔快看,俺家丑娃考上大学了……”

“他二叔,他二舅,他姨……你们看……”

我娘那个时候,像一名敬业的农村干部挨家挨户上门去传达上级交代的动员任务。不到一个小时,我被大学录取的消息就在这个不大的村子里传的沸沸扬扬。

而村口刘老头靠在低矮的房檐下,默默掐算着手指,好半天才自言自语:“算上丑娃,这是第三十八个状元,这张崖沟村,是不是应该叫状元村啊!”

二娘知道我考上大学的消息来到我家时,我正给我爹刚把药煎好,屋子里到处弥漫着浓重的中药味。

“恭喜你,我说过你会考上的!”二娘一边看着我,一边夺过我端在手里的药碗,“你先歇会,我来照顾你爹。”转身,把药碗放在炕上;然后伸出胳膊把我爹小心翼翼扶起来;并且在我爹的后背处垫了个枕头让我爹半躺在被子上;最后端起碗递到我爹手中,同时轻声叮嘱我爹:“闭住气一口喝下去,这药苦,喝完了吃点糖。”二娘做这一切的动作看上去那么自然、娴熟、大方,我的心里不由一暖。

“什么时候开学?”

当我爹把药喝下去二娘把药碗用水清洗干净后转身问我。

“下个月一号。”我无精打采低着头说道。

“开学需要多少钱?”

“学校不用花钱,可去的路费以及其它必需品还是要有一点的。!”

在当时农村经济普遍落后的情况下,一个人一个月也就十几块钱的收入。如果不是我爹这场病,问题还不是太大,可现在……

二娘看出了我的难处,临出门时轻轻拍拍我的肩膀,安慰我:“别着急,办法总比困难多,安心照顾你爹。”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娘一边兴高采烈把我考上大学的喜讯告诉所有认识的人,一边开始四处找亲戚筹备我的其它费用。可越到后来,我娘的话变得越来越少,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僵硬,当经过了一次次失望的结果之后,我娘整个人就完全开始沉默。而我娘看我的眼神里,有不安、愧疚、哀痛和太多的不甘心。

而我早已打好主意,等过段时间我爹病情恢复的差不多我就外出打工。“至于大学的事,去它娘去吧,老子念不起可以不念,而且不念书,老子照样活的好好的。”我在心里狠狠地说着狠话。

说心里话,当时我说不想上大学那是假的,可又有什么办法?我只能违心地用另一种方式去安慰我空荡荡的心灵,以此来淡化我内心深处的悲伤和无奈。而我在这个时候突然想到了二娘,也深切体会到当初二娘面对她父亲的下跪,内心所承受的痛苦和压力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再有几天就到了开学报到的日子。我虽然已经准备彻底不去想这件事,可我从我爹不停的叹息声中;从我娘越来越痛苦的面部表情中,我知道他们的内心经受了何种巨大的煎熬,我娘的鬓角仿佛就在一夜间突然冒出白发。

“娘,别想那件事了,没什么了不起的,只要有能力,干什么都能闯出一片天下。”我笑着安慰娘。

“是你爹和娘不好,连累了俺娃,爹和娘对不起你啊!”我娘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情绪,一下子失声痛哭起来。

“娘……”我的眼泪终于不争气地从眼睛里滚出来。

“你们这是怎么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的耳边突然响起二娘的声音,紧接着二娘消瘦的身形出现在我们面前。当她从我娘和我爹脸上流露出来的表情上已经明白了怎么回事。

“给,这是二十块钱你先拿着,回头我再想办法。”

二娘说完这话不等我和我娘开口说话,一把把用红布包裹的二十元钱塞到我的手里,然后转身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有声音传来:

“你们先等着,我去去就来!”

快到傍晚的时候,我的院子里突然陆陆续续走进许多村里的人。而第一个走进我家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支书韩叔,由于常年在地里劳作他的脸上泛着古铜色的光芒。一番简单的寒暄过后,韩叔从陈旧的裤兜里掏出五元钱放在炕上,“听说丑娃马上开学,叔也没多的钱,一点小小心意就当给娃买点纸笔,嫂子不要嫌少啊!”韩叔一边说着话,一边伸手拍拍我的肩膀接下来又道:

“好好念书,以后有出息了,带着咱们全村人致富!叔还有点事,叔先走一步。”说完不等我和我娘开口转身已经走了出去。而接下来又有几个村民踩着刚才韩叔的脚印陆续走进来,同样的简短客套、问寒问暖,然后在临走时都掏出应该是事先准备好的或多或少的一点钱留在我家炕上。

而这样奇怪的场景一直在我家上演,几乎所有在村子里的人不约而同都在这个傍晚走进了我的家门。人越走越少,而炕上的钱却越来越多,在这些钱里面,我看到的不仅有两圆、壹圆、伍角、贰角、喜角,还有伍分、贰分、壹分的硬币……

而此刻这些钱在我的眼里竟变得如此神圣、庄严,我仿佛看到每一枚硬币上都流淌着乡亲们滚烫的热血,以及那一份浓得化也化不开的厚重情结。

最后走进来的,是村口的刘老头。他一辈子没有娶妻,孤零零光棍一人生活了许多年。而且性格孤僻,脾气又倔,平时在村子里几乎很少有人愿意和他打交道。而他的出现不仅仅是我,包括我娘也从内心感到吃惊。

没等我们说话,他自己已经开口说下去:

“听说丑娃考上了大学,这是好事!我也知道你们家现在的情况。我这人平时在村里名声不好,人人讨厌我,不过我好歹还是个人,也懂得什么是白什么是黑。这是我这几年手里的一点积蓄,本来是准备留着给自己买副棺材防老,不过顾不了那么多了,这钱你拿着念书用吧。”他在说这话的时候,探手从贴身的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包裹,然后放在了炕上。

“丑娃你打开数一数看是多少?”刘老头一边催促我打开包裹点钱,一边从后背腰间抽出那杆形影不离的旱烟锅和烟袋,满满地装了一锅烟,然后擦着火柴点燃美美地吸了一口。而这个时候,二娘的身形再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

看到我和我娘的尴尬,看到我的不好意思,二娘二话不说,伸手把刘老头带来的包裹打开,对着刘老头的面动作麻利地清点起来。

“一共是五十七块八毛五!”二娘提高了嗓门说。

“啊……?”

我和我娘不由自主张口惊呼出身。

“有这点钱够了吗?”刘老头一边抽着烟,一边把目光看向我。

“够……够了,可是……”

“可是什么?别磨磨唧唧的,到底够还是不够?你还是个爷们吗?说话怎么这么吞吞吐吐的。”刘老头很不耐烦地一边数话我,一边抬起一只脚把抽完的旱烟在鞋底上磕了磕,然后眯着眼又道:

“你们也别觉得难为情,人嘛,都有个马高蹬短的时候,谁也保不住谁能一辈子顺顺利利。我这钱放着也是放着,还不如拿出来帮助了你,我也不求别的,如果你小子以后有良心,那就等我死了能回来给我烧一张纸就够了。”刘老头说完这句话,神情明显地有点落寞,但随之哈哈一笑,转身快步走出了房间,任凭我和我娘呼唤,愣是头也不回扬长而去。望着刘老头渐行渐远的身影,我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朦胧中刘老头孤独的背影在我的眼前变得越来越高大伟岸起来。

而在许多年之后刘老头去世的那一天,我不远千里带着我的老婆和孩子匆匆赶了回来,亲自为他披麻戴孝送他下葬,以此来兑现一个男人当年的一句诺言,以及去偿还在那个时候那份沉甸甸的雪中送炭。

十一

关于当初我上大学时二娘帮助我的那二十元钱的来历,虽然二娘一直封口如瓶,但我还是在后来通过某种方式大概了解了事情的真相。

那天二娘离开我家之后,回去简单收拾了一下,便独自一人赶往了我二叔所在的矿区。

当时我二叔上白班,二娘一路风尘赶到的时候,我的二叔还没下班,后来是其他工友把我二娘带到了二叔住的工棚。望着二叔凌乱不堪的屋子,望着破旧肮脏的被褥,二娘第一次眼睛里有了泪水。然后,二娘亲自动手提水、整理屋子里的凌乱物件,最后把二叔所有的换洗的衣服和床单被套全部清洗的干干净净。

当我二叔一脸疲惫和乌黑出现在我二娘面前时,两个人都不约而同怔在当场。

“你怎么来了?”

在片刻的慌张之后,二叔终于恢复了镇定。

“我来看看你,顺便……顺便有点事找你商量!”二娘第一次面对我的二叔说话紧张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我娘……?”二叔欲言又止。

“你娘很好,是……是我有点急事,想让你帮忙弄点钱!”二娘低着头不敢看二叔。

“需要多少?”

“估计得三十,不过……我知道你也没这么多,能弄多少算多少吧!”

“三十?”

二叔一下子大睁着眼,由于脸上全是黑,此刻二叔的白眼珠特别明显。

“你看能弄多少?”二娘还是低着头。

二叔一下子沉默下来,好半天不再开口。

“你如果为难就不用了,你上了一天班也累了,赶快洗洗吃点饭休息吧,饭在锅里热着,我先回去了。”二娘的脸上闪过一丝无奈,抬头看着二叔,然后缓缓转身。

“你等等!”二叔抬起头,目光望着二娘的背影接下来又道:

“三十得确很困难,不是我不想帮你,我也知道你一定有急事,我想想办法!”

“如果你为难就不用了!”二娘停下脚步但没有转身。

“我这里只有十多元,一会我去问其他人看能不能借点,你先等我一会,我这就去。”二叔说完这话侧身就要从二娘身边走出去。

“你先别急!”二娘突然伸手把二叔的一条胳膊拽住,目光里突然泛出一丝柔情,同时还有心疼,“先吃饭吧,吃过饭洗洗脸再去。”二娘一边说着一边把二叔整个人拉到了屋里。

二叔“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二娘也没有再开口,两个人就在这种无言的气氛中把饭吃完,二叔草草洗把脸然后转身走了出去,二娘把吃剩的饭菜和碗筷认真收拾清洗完毕,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二叔床上等着二叔回来。

此刻天色已经暗下来。

当二叔踏着夜色匆匆赶回来的时候,时间已经很晚。

“我把该张口借的都借了,他们也困难,就借了十多元,加上我的只能凑二十多,要不你先把这些带上,等我下月发工资了,我再给你想办法。”二叔的脸上一脸尴尬无奈。

“谢谢你,我知道你已经尽力,对不起,是我给你出难题了,实在过意不去。”

“没什么,别说这样的话,这是我应该的。对了,天这么黑,你一个人回去太危险,我送你回去吧!”二叔一边说一边转身从屋子里去找手电筒。

“我,我今晚不回去了,明天……明天回去吧。””二娘的脸突然泛红。

“啊……?”

二叔整个人突然怔在了当场,大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时间不早了,早点休息吧!”二娘说完这话,不去看二叔的表情,转身把床上的被褥铺开,然后默默地把身上的衣服褪去闭着眼躺了下去。

“还等什么?赶快躺进来睡吧。”

二娘闭着眼满脸潮红低声说道。二叔在听到二娘的这句话后,使劲攥了攥拳头,然后一咬牙转身躺了进去。

之后不久,二叔这间破落的工棚里,第一次响起了动人的音乐节拍,而且一浪高于一浪,久久没有停息。

那一夜,二娘和二叔两个人,终于光荣地完成了从少男、少女到男人、女人的伟大转变使命……

二娘和二叔这样的结局,让我在发自内心高兴的同时,也对善良的人性所坚信不疑。

当改革开放的号角吹响并且在祖国大地欣欣向荣、蓬勃发展。忽如一夜春风来,这股暖风也吹进了洪涛山下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村庄。

而曾经在多少岁月中一直保持着顽强生命的古老文化和民风,在这股改革的春风里终于失去了其存在的价值和意义。或许就在一夜间,就成为了永久的历史。

而我们家几代人引以为豪的那门手艺,随着现代化工业的发展,随着消费居民消费观念的变化,我爹和我的整个家族里会那门手艺的人终于光荣地下岗。

和我的家族那门毛毛匠手艺一起下岗的,还有迎娶我二娘时那种骡驮花轿,也在这次改革开放的浪潮中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

不光是这些,包括农耕种植、照明交通的变化以及工业产业的出现,我的几代人赖以生存的环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此当中,一些人迷茫;一些人恐慌;一些人顺其自然;而只有一少部分人从中看到了未来的发展方向和商机,而我的二娘,却恰恰就是属于这少数人的其中之一。

尽管我的二叔在我离开村庄走入大学校门不久便因一次煤矿事故不幸左腿残废,但我的二娘并没有因此离开我的二叔,而是正如她和我说的那样,真正接受了我的二叔,并且心甘情愿和我二叔过下去。在我离开村庄的第二年,我的二娘终于给我的二叔生了个活蹦乱跳的儿子。从此我的二叔虽然一条腿残废,但走在大街上脚步落地的声音是那么铿锵有力。二叔见人还是笑,但笑容里没有了过去的懦弱而是多了一份自信的色彩。

而村里人看我二娘的眼光,从原来的退避三舍慢慢走向接受,最后变为亲切。

当二娘第一个在村子里养起了猪并且形成规模,而且当年收获了第一桶金之后,村民看我二娘的眼光里多了一些羡慕、狂热,而随后有一些人终于禁不住金钱的诱惑,纷纷加入了养殖的行业,一时间,方圆百里我们村成了远近闻名的养殖基地。代之而来的,是村里人经济的快速增长和洋溢在脸上的幸福。

再后来,二娘第一个把目光放在运输上面,当一辆全新的东风141带挂车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开进了我的村庄,全村人都一下子炸开了锅。而在之后几个月里,一辆接一辆的新车如羊过河一个接着一个出现在村子里。

从此,这个世世代代一到夜幕降临便静悄悄的小村庄,却被不时传来的汽车马达声和响亮的鸣笛声所代替,而让这个晋北山区的夜晚多了一份热闹和精彩。

这一切的一切,都在后来的日子里越演越热烈。而我的二娘,也在韩叔主动提出的强烈要求下,光荣地成为了我们村的支部书记,所有人都把希望寄托在我的二娘这个年轻的带头人身上。

而我大学毕业以后,也在上海有了工作、成了家、也有了我的孩子。

当我后来利用春节这段时间的假期带着全家人回到村里再次见到二娘的时候,我们彼此相视而笑。没有太多的言语要说,只是在相互紧握的力量里,去传递和感知那内心深处的自豪、鼓励、和欣慰。

而关于我和我二娘的一切青春少年往事,也在最后彼此的大醉一场后,如一场秋天的风卷着落叶,飞向塞北高原的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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