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雷公诗选
◎我家乡,剩余的……
我家乡,剩余的人,已寥寥无几
他们整日无所事事,晒着
残旧的阳光蹲在墙根打盹儿
我每次回乡,递烟给他们
看见他们一个比一个苍老
仿佛预感到了他们的骨头
在光阴的明枪暗箭下,一根一根
在腐朽。年轻的一代
举家漂泊在外省的角落
小孩子们,会讲流利的英语单词
却不曾学会家乡的方言
我家乡,剩余的耕地
全都承包给了外省人
剩余那些寥寥无几的人
老了,再也不复翻土种粮的力气
每年深秋,一场大雪赶来之前
我碰见他们当中有人在树林
捡枯树枝,为了捱过数九寒冬
像一只只颤颤巍巍的蚂蚁
背一捆干柴挪走
我家乡,剩余的住房
所有的门窗被木板窂窂钉死
阳光的翅膀被折断,院子里
疯长得是野草和漫长的孤寂
偌大的村落,犬吠起伏回荡
唯一令人温暖的,是早晨,或者傍晚
那寥寥无几的炊烟,代表着
家乡的村庄,还有人活着
◎三十有余
下了一天雪,到夜还没有止
屋里熬煎的草木之药
热气腾腾,我三十有余
百事俱废,不曾显露年富力强
仿佛等待劫后余生
屋外静寂
深秋的枯叶仍未飘坠殆尽
静中有一种声音令人恐慌
我极想成为一座山
我的巅峰擎着我所有的光和热
久之,久之
爱我的人,和陌路的人
今后请止哭拭泪
命运有神的吻痕
我三十有余,膝下
子女成双,“父亲”二字
被我在汉字中磨细磨瘦
向来没有想起我俨然已为父亲
下了一天雪,到夜还没有止
深秋的枯叶仍未飘坠殆尽
◎时光漫游
多少年了,风被时光
吹得关节嘎巴嘎巴响
于时光中漫游的事物
有的,在季节更替面具中轮转
有的,砂砾一样,被带走
我的父亲,一张相片上三十多年前的他
曾经野心勃勃,精壮的青年
曾在月色下,一人一夜
割倒五亩麦杆,回家,一顿
吞下八个馒头,八两白酒的人
如今,被时光,砂轮一样
磨砺过的身子,勾了下去
我们都是时光中,漫游的人
无论你多么忙碌,无论
你独个儿享受孤独
或者你已经划亮了爱情的火柴
光阴,随时随地,都会来光顾
仿佛是天堂的使者,因为天堂
太寂寞,路途又遥远
它需要一些人,陆续上去
如我小如微尘之辈
一生,就是时光从蔚蓝天空
往大地运送光明的那段间隙
想我一生,如蚂蚁的一生
两者并未有明显的异样
但我们却在明亮地活着
明亮地爱着
◎山间漫游
我们出外散步在山林
虽然共同生活十三年之久
已经很久没有携过你的手
像初恋时漫步了
是的,我们早年难忘的相拥
似乎是很久远的事了
此刻,在你用手机拍照瞬间
我拥住了你
我们用嘴唇擦出了火柴的火焰
似乎,曾经酩酊大醉的爱情
死灰复燃
四周空寂无声,微风钻过树梢
遇到我们,就掉头悄然走了
亲爱的,孩子们都去城市
锤练翅膀的硬度了
人生如天际的浮云,告别
是生命不可避免的路程
此刻,就让我们静静地拥在一起
像两截腐朽的木桩拥在一起
可是,你看,亲爱的
远处天边,秋日的乌云
醉醺醺地来了
我们下山吧
◎我还没有见过大海
一生都在草原的一个小镇度过
一生只用一个火炉烧水
一生只挺着一副身板
与这个世界较量
唉,遗憾的是
至今我还没有见过大海
还没有见过大海和一个汉子
扳手腕时的样子
我羡慕那些邻海而居的人们
就像他们钟爱我喂养的草原
和我在风雪交加甩响的鞭子
倘苦有一天,我荣幸地被大海相邀
我会像一棵沧桑的枯树
迎候海浪馨香地拥吻
或许,我更像一艘废弃的破船
被搁置岸上多年
静静的,好多年了
只是为了守着内心的一汪辽阔
同海风睦邻相处,也好多年了
◎病中书
终日躺在床上
光阴,突然变得
恍兮惚兮
内心,潜伏以久的孤独
终于长出幽暗的翅膀
诸多杂念萌生,不能自主
卧室内弥散着中药的气息
耳鸣、心悸、严重失眠
能救治我的,并非这些草木之药
能伤我的,皆是我的所爱
诵读《心经》、《金刚经》,仍是
内心不能得到片刻的静闲
小区高楼林立,九十多平的房子
仿若城外九十余里,空寂的山谷
有时,忽然忆起母亲
母亲仍居住在城西三十里的乡下
她的黄泥小屋,夜色中
闪烁着昏黄的灯光
每次想起,身躯内
像游走着叉状的闪电,暖暖的
◎城西三十里
城西三十里,蚂蚁的心脏里
储藏着我的故乡
我的故乡,她很小
但爱她的人却很多
回乡后,坐在石磨上的人很多
谈及冷暖的人却很少
互相吹捧着都市的高楼,用“林立”
这个词最适宜
或者彼此加了微信,仿佛
一根一根逃跑的骨头,被追回来
我们重返故乡,不再旧事重提
少年的时光,已被
那些年的秋风吹凉
好吧,就谈一谈
我们故乡所剩无几的老人
说他们,已经堪比石磨苍老
而且数量每年都在减少
蹲在墙根下的那几位,酷似
一排蹲在电线上的灰麻雀
掉了牙齿的嘴,开口讲话
犹如秋风一掠而过
他们当中有人说:都走完了
恐怕死后连抬棺的人都找不见
说着说着,就泪水涟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