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记

1

频频回首的旧时光

荒芜在我老家的宅院

我曾说：当梦想发芽

是对置身其间的时间和空间

一种埋藏很深的厌恶

没有空间的时间

又是被一种叫梦的东西

所牵引，飘忽忽地赶往

与自己相识的途中

2

梦的云层，下着细密的时光

氤氲着潮湿的山坡

那年，曾经我在那儿翻土种粮

那里的坡耕地，荒芜了

我葱郁的青春！那时的梦

禾苗青青

3

十八年前，举家客居异乡

我骑着一辆三轮摩托车

车斗上载着妻子和四岁的女儿

还有几铺被褥和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炉子

春节过后的正月，驶出乡村颠簸的

黄土路，一路在寒风中

行进！别了，我的宅子

我的耕地，把我送递异乡的老路

4

我一次次在异乡写到月亮

是想，把它的皎洁收集起来

格外小心珍藏

将来的某天赠送给我的女儿

做嫁妆

而对于满天的星斗，我只能说

它是一树的风，轻轻拂过

5

攀附在脚手架上

我右手挥动铁锤，左手握錾

把坚固如石的混凝土墙壁

一点点如时光，凿下来

我暗地里给自己起了一个名字

叫雷公，以后写诗便署名武雷公

尽管有人说我只是一个民工

6

马铃薯？多么的亲切

见到它们堆在人头攒动的菜市场

顿觉它们与我同命

一样的脏土，一样的寡言

只是，我常常蹲守的地方

人们管它叫劳务市场

我们有着共同要兜售的语言

这个时代的提速，需要

像我们这样的乡村语境

7

出租屋，坐东朝西

属于宅院的偏房

夏热冬寒。记得一个

纷纷飞雪的下午

我蹬着有些咳喘的三轮车

到城郊的煤炭堆中

像挑捡新鲜的阳光一样

拨来拨去

回来的路上，想起女儿

就知道有一种顔色，叫暖

又知道：心中有暖，何惧冬寒

8

后来，渐渐明白

人体自有大药，然而

须有明媚的光线在心里煎煮

才可以自愈

我也相信，清粥小菜

就是家的滋味

而，故乡的家

就是母亲渐渐衰老的身体

9

决定返乡。离开钢铁水泥的森林

坐在长途汽车上，我独自

对着怀中九个月大的儿子

不禁吟出曾经写过的

诗句：春天，很快就会来了

我的故乡也是鹌鹑吼破蛋壳的地方

我带着我的孩子们来到郊外

让她们朝故乡的方向喊出明亮的字

她们是最先出现在原野的花骨朵

她们的嗓音

击碎了故乡冰封的河面

10

不一样了，完全不一样了

村中，原来凹凸不平的土路

现在全部铺就了灰白的水泥路

房子，一排排整齐地挨着

都是新筑起的红砖瓦房舍

还有健身广场，只是堆满了柴禾

年轻的一代，还在异乡

剩下的，蹲在墙根下

仿佛正在进行着一场苍老的比赛

11

黑色的耕地，掺杂了大量的

白色塑料簿膜，看上去

像土地长出的毒瘤

今冬无雪，大风呼啦啦吹过

沙尘一阵紧似一阵

小树林里，火柴头般大小的人

是一个背着枯枝的老妪

蹒跚慢行

12

这不是摄影的艺术，也不是

画布上抒情的油彩

这是一个老妇人晚年生活的真实底色

或者说，这是一个人有些沉寂的冬天

13

为何肉身返乡，魂灵还在漂泊

为何通向故乡的路，在梦中

总是跪着膝行

为何一个没有读过大学的人

要自称为诗人，并且要动用

那么多亲人的悲苦，作为钓诗的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