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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雷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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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20190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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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倌(外十首)

 

羊倌

 

当乌日图牧场在午夜

被裹于一场大雪的包袱里,我父亲也被裹在了里面

被大雪埋了半截的土坯房住着父亲一人

铁围网里的八百只羊

是惟一可以给他壮胆的活物

在这个冷冰冰的寒冬

父亲是乌日图方圆几百里惟一牧羊的羊倌

漫漫冬日

很多时候,他总在自言自语

仿佛无聊的时候他和另一个自己唠家常

又好似在冷夜凝视着火炉和跳跃的火焰交谈

一些羊时常莫名其妙地失踪;一些羊在深夜的

暴风雪中冻死。这些不愉快的事情总会在

父亲把半斤烈酒喝尽后烟消云散

落雪后的草原更显苍凉,但我知道

父亲在草原牧羊的日子,他所度过的每一刻时光

都是那么苍凉,而又漫长

 

夕阳沉落,有一条宁静的锡林河

 

如果你要到锡林郭勒草原

就一定要探视从远方过来的锡林河

这一条爬行在草原上的水蛇

它蜿蜒的迷人,静的让人遐想

牧人说,它是茫茫草原

一张永不用洗的干净的脸

夕阳沉落,夕光中

一群马静静地

饮着河水中暗红的晚霞

河水渐凉,河岸上茂盛的野草

被风推着溅起浪花

如果你已经抵达锡林河

你就会知道有一望无际的芨芨草

挨着河水落户、垂死、并复活

夜色将至,空旷的草原上

月亮仿若一扇透着灯光的窗户

我知道是远风擦去它上面的黑云,月亮

洒下苍老的月光,有人就自然地怀念故乡

在锡林河畔怀念故乡,只要有它

即使彻夜失眠,也是幸福的失眠

我爱锡林河这宁静的夜晚

即使月光的鞭子,抽我

我也情愿

 

火车,火车

 

火车,火车

把我送往远方的火车

宁愿把你幻想成回家的窄路

也不愿把你看作刺伤草原的旧剪刀

火车,坐在你的腹中我两眼苍茫

车窗外闪过的白杨是父亲苍老的影子

天空高远,稀疏的浮云是我看到的最后一群俊马

火车,火车,我迷醉这样飞速地穿梭

在远方,我将见到我想见的

那里漆黑一片,迎面飞来了晶莹透亮的群星

我不知,哪一颗将幸福地把我撞碎

 

树叶黄了

 

天气渐凉干枯的树枝瑟瑟发抖

秋风吹起曾经年轻的树叶衣衫褴褛

秘密与荒凉的大地进行一次完美的接吻

该收回的粮食已存放粮仓

该出外打工的也已陆续踏上了通向外地的班车

春天爹埋进土里的萝卜昨天全部放入地窖

贴地尾随凉风打转转的落叶

娘弯下腰 把它们集中起来

塞入打了三个补丁的编织袋

她是不想看到这些被遗弃的枯叶

就像我

在凉飕飕的浮世漂泊不定

树叶黄了在乡下我看到了树干明显衰老

我不忍想起它们在夏天葱茏地绿着

但我知道明年还有许多叶子在春天发芽

并会再现它们枯败的宿命

 

在家乡

 

在家乡

春天的回声在霜降的骨头回响

山丹花燃烧山坡,拴着缰绳的骡子啃噬青春

我熟识的人一生难忘

有的人在衰老,有的人早已睡在地下

发出活着的声响

家乡清晨的鸟鸣珍贵无比

挑水的人只让我窥见他沉默的脊背

当年美丽的阿花长成了老女人

高高隆起的乳房,火焰也在熄灭

这些都使我旧情复发

变了的家乡,在我的骨头里

为什么总是发出早年的声响

 

打工,打工

 

打工的人,肉身痉挛于异乡

灵魂孤苦伶仃,总游荡在路上

打工,打工

打工只为了填饱活人的肚子

听别人说起屈辱,就想起了屈辱的泪水

听别人经常拿蚂蚁比喻自己,就顿觉自己

低微得如同尘埃,小得如同针尖

打工,打工

活着颠沛流离,打工一辈子

好像最后拥有的

除了道不出的辛酸,就剩下

一口不好不坏的松木棺材

 

朝克乌拉的夜晚

 

朝克乌拉的夜晚,是草原放牧星辰和月亮的夜晚

我独立这片荒凉的草地,我是自己永不忘记的地址

我的方言也代表了家乡缥缈的地址

朝克乌拉的夜晚,时常会听到风在草尖上策马扬鞭

一阵冷风拂过我的面颊,我知道

是远古的蒙古勇士骑马穿越我的头顶

在我不经意时,一只深秋的蝈蝈突然爱上了我

它不知道,我正在预谋收集一地的细碎的月光

做成为狗尾巴草清洗岁月的疤痕的白露

朝克乌拉,幸福而美丽的朝克乌拉的夜晚

过了今夜,我不会带走这里的一切

离开这儿,向更远的地方浪迹天涯

朝克乌拉,黑夜比白昼纯净得多

我不带走这里的黑夜

也不放牧草原上的星辰和月亮

 

芦花

 

我还没有见过你

但我知道你很美丽

因为其他人都说你温良,端庄

我还没有见过你

但我知道,河风会把你带到渐冷的湿地

芦花,飘啊——飘在时光的深处

你决没留意,这痉挛的大地

埋藏了我荒凉的脚印

芦花,我还没有见过你

这并不等于,我不爱你

你决不会知道

时光在我脸上留下的脚印

和你秋日的悲伤一样深

芦花,芦花,你的芳名真好

我没有见过你

但我知道

年复一年,你多么地瘦削

 

一粒泥土被燕子衔着

 

这粒泥土曾经培育过禾苗

这粒泥土被父亲在田间踩过多次

这粒泥土啊,曾经在出行人的头顶上飞扬

一粒泥土深爱着大地,深爱着被它紧紧咬住的根系

一天,它被一只突如其来的燕子衔在嘴里

燕子带着它翻飞于山川和溪流之上

来到陌生的城市,它被疲倦的燕子终于放弃

在半空中无根的飘荡

企图寻觅一个说着熟悉方言的人

带它回家

 

修改

 

几天前

写了一首关于老父亲

弯着身体在建筑工地辛苦劳作的诗

每次阅读它

总觉得诗里缺了一些重要的东西

于是,我第一次对它进行了修改

删除了爬行在父亲脸上的皱纹

和他低头咳嗽的情形

但我对修改后的这首诗仍不满意

便又开始了第二次修改

这次我得把父亲脱下的蓝色外套

和在地头耗尽的青春找回来

老父亲啊,这首诗中应该包含我的泪水

还有对你真挚地祝福

我不可以把你刚敷上一层尘埃的伤口

就这么地让它再痛一次

后来我把这首诗改了又改

直到改得诗不像诗了,面目全非

倒更像是提前拟稿的墓志铭

 

草原深处的牧羊翁

 

他一生只做了一件事

一生从没走出过巴彦都温嘎查

从他手里卖走的羊和星星一样多

年轻的时候,他策马牧羊

现在老了,牙齿松动了

他把马换成了摩托车,在草原上

把羊群从东赶到西,又从西赶到东

这些温顺的羊啊,像他手上的一颗颗棋子

他是羊的上帝,但牧羊的上帝每年都要吃羊

他也是一个数学天才,每天牧羊的时候总把羊的

数量清点几次。那时他还是个小孩子

点着小小的头一只一只地数,在他到了讨老婆的年龄

就习惯十只十只地数,当他老了,就不再数了

那些羊的面孔在他心里早已根深蒂固

每一张面孔都像他亲人的脸一样亲切

以前他的鞭子打在羊背上,刚劲有力

现在他只是握着手上,并不轻意动用

或许这根鞭子现在只是他作为一个牧民的摆设

恐怕他也意识到了,青春流逝,另一根

岁月的鞭子正在向他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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