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倌
当乌日图牧场在午夜
被裹于一场大雪的包袱里,我父亲也被裹在了里面
被大雪埋了半截的土坯房住着父亲一人
铁围网里的八百只羊
是惟一可以给他壮胆的活物
在这个冷冰冰的寒冬
父亲是乌日图方圆几百里惟一牧羊的羊倌
漫漫冬日
很多时候,他总在自言自语
仿佛无聊的时候他和另一个自己唠家常
又好似在冷夜凝视着火炉和跳跃的火焰交谈
一些羊时常莫名其妙地失踪;一些羊在深夜的
暴风雪中冻死。这些不愉快的事情总会在
父亲把半斤烈酒喝尽后烟消云散
落雪后的草原更显苍凉,但我知道
父亲在草原牧羊的日子,他所度过的每一刻时光
都是那么苍凉,而又漫长
◎夕阳沉落,有一条宁静的锡林河
如果你要到锡林郭勒草原
就一定要探视从远方过来的锡林河
这一条爬行在草原上的水蛇
它蜿蜒的迷人,静的让人遐想
牧人说,它是茫茫草原
一张永不用洗的干净的脸
夕阳沉落,夕光中
一群马静静地
饮着河水中暗红的晚霞
河水渐凉,河岸上茂盛的野草
被风推着溅起浪花
如果你已经抵达锡林河
你就会知道有一望无际的芨芨草
挨着河水落户、垂死、并复活
夜色将至,空旷的草原上
月亮仿若一扇透着灯光的窗户
我知道是远风擦去它上面的黑云,月亮
洒下苍老的月光,有人就自然地怀念故乡
在锡林河畔怀念故乡,只要有它
即使彻夜失眠,也是幸福的失眠
我爱锡林河这宁静的夜晚
即使月光的鞭子,抽我
我也情愿
◎火车,火车
火车,火车
把我送往远方的火车
宁愿把你幻想成回家的窄路
也不愿把你看作刺伤草原的旧剪刀
火车,坐在你的腹中我两眼苍茫
车窗外闪过的白杨是父亲苍老的影子
天空高远,稀疏的浮云是我看到的最后一群俊马
火车,火车,我迷醉这样飞速地穿梭
在远方,我将见到我想见的
那里漆黑一片,迎面飞来了晶莹透亮的群星
我不知,哪一颗将幸福地把我撞碎
◎树叶黄了
天气渐凉,干枯的树枝瑟瑟发抖
秋风吹起,曾经年轻的树叶衣衫褴褛
秘密与荒凉的大地进行一次完美的接吻
该收回的粮食已存放粮仓
该出外打工的也已陆续踏上了通向外地的班车
春天爹埋进土里的萝卜昨天全部放入地窖
贴地尾随凉风打转转的落叶
娘弯下腰 把它们集中起来
塞入打了三个补丁的编织袋
她是不想看到这些被遗弃的枯叶
就像我
在凉飕飕的浮世漂泊不定
树叶黄了,在乡下我看到了树干明显衰老
我不忍想起它们在夏天葱茏地绿着
但我知道,明年还有许多叶子在春天发芽
并会再现它们枯败的宿命
◎在家乡
在家乡
春天的回声在霜降的骨头回响
山丹花燃烧山坡,拴着缰绳的骡子啃噬青春
我熟识的人一生难忘
有的人在衰老,有的人早已睡在地下
发出活着的声响
家乡清晨的鸟鸣珍贵无比
挑水的人只让我窥见他沉默的脊背
当年美丽的阿花长成了老女人
高高隆起的乳房,火焰也在熄灭
这些都使我旧情复发
变了的家乡,在我的骨头里
为什么总是发出早年的声响
◎打工,打工
打工的人,肉身痉挛于异乡
灵魂孤苦伶仃,总游荡在路上
打工,打工
打工只为了填饱活人的肚子
听别人说起屈辱,就想起了屈辱的泪水
听别人经常拿蚂蚁比喻自己,就顿觉自己
低微得如同尘埃,小得如同针尖
打工,打工
活着颠沛流离,打工一辈子
好像最后拥有的
除了道不出的辛酸,就剩下
一口不好不坏的松木棺材
◎朝克乌拉的夜晚
朝克乌拉的夜晚,是草原放牧星辰和月亮的夜晚
我独立这片荒凉的草地,我是自己永不忘记的地址
我的方言也代表了家乡缥缈的地址
朝克乌拉的夜晚,时常会听到风在草尖上策马扬鞭
一阵冷风拂过我的面颊,我知道
是远古的蒙古勇士骑马穿越我的头顶
在我不经意时,一只深秋的蝈蝈突然爱上了我
它不知道,我正在预谋收集一地的细碎的月光
做成为狗尾巴草清洗岁月的疤痕的白露
朝克乌拉,幸福而美丽的朝克乌拉的夜晚
过了今夜,我不会带走这里的一切
离开这儿,向更远的地方浪迹天涯
朝克乌拉,黑夜比白昼纯净得多
我不带走这里的黑夜
也不放牧草原上的星辰和月亮
◎芦花
我还没有见过你
但我知道你很美丽
因为其他人都说你温良,端庄
我还没有见过你
但我知道,河风会把你带到渐冷的湿地
芦花,飘啊——飘在时光的深处
你决没留意,这痉挛的大地
埋藏了我荒凉的脚印
芦花,我还没有见过你
这并不等于,我不爱你
你决不会知道
时光在我脸上留下的脚印
和你秋日的悲伤一样深
芦花,芦花,你的芳名真好
我没有见过你
但我知道
年复一年,你多么地瘦削
◎一粒泥土被燕子衔着
这粒泥土曾经培育过禾苗
这粒泥土被父亲在田间踩过多次
这粒泥土啊,曾经在出行人的头顶上飞扬
一粒泥土深爱着大地,深爱着被它紧紧咬住的根系
一天,它被一只突如其来的燕子衔在嘴里
燕子带着它翻飞于山川和溪流之上
来到陌生的城市,它被疲倦的燕子终于放弃
在半空中无根的飘荡
企图寻觅一个说着熟悉方言的人
带它回家
◎修改
几天前
写了一首关于老父亲
弯着身体在建筑工地辛苦劳作的诗
每次阅读它
总觉得诗里缺了一些重要的东西
于是,我第一次对它进行了修改
删除了爬行在父亲脸上的皱纹
和他低头咳嗽的情形
但我对修改后的这首诗仍不满意
便又开始了第二次修改
这次我得把父亲脱下的蓝色外套
和在地头耗尽的青春找回来
老父亲啊,这首诗中应该包含我的泪水
还有对你真挚地祝福
我不可以把你刚敷上一层尘埃的伤口
就这么地让它再痛一次
后来我把这首诗改了又改
直到改得诗不像诗了,面目全非
倒更像是提前拟稿的墓志铭
◎草原深处的牧羊翁
他一生只做了一件事
一生从没走出过巴彦都温嘎查
从他手里卖走的羊和星星一样多
年轻的时候,他策马牧羊
现在老了,牙齿松动了
他把马换成了摩托车,在草原上
把羊群从东赶到西,又从西赶到东
这些温顺的羊啊,像他手上的一颗颗棋子
他是羊的上帝,但牧羊的上帝每年都要吃羊
他也是一个数学天才,每天牧羊的时候总把羊的
数量清点几次。那时他还是个小孩子
点着小小的头一只一只地数,在他到了讨老婆的年龄
就习惯十只十只地数,当他老了,就不再数了
那些羊的面孔在他心里早已根深蒂固
每一张面孔都像他亲人的脸一样亲切
以前他的鞭子打在羊背上,刚劲有力
现在他只是握着手上,并不轻意动用
或许这根鞭子现在只是他作为一个牧民的摆设
恐怕他也意识到了,青春流逝,另一根
岁月的鞭子正在向他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