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河的变奏

最难忘故乡的河，在外漂泊几十年，这条河始终在梦中流淌着。

大河向东流，河流大多向东。而大巴山腹地的任河则是少见的反其道而行之，向西倒流八百里。发源于陕渝交界的大燕山，最终汇入汉江。一路吸纳众多细流之后，到故乡大竹河段，任河就变得比较宽阔了。大竹河镇被群山环绕，呈一个橄榄形，任河就从这个橄榄形洼地的中间通过。一进入大竹河镇，河水就从湍急的状态变得平缓起来，两岸的房屋向后退去，紧贴山壁，为任河让出空间。

任河是富于变化的，四季不同，晨昏两样，不同的时段呈现出不同的形态与风采来。

春季，河水见涨变绿，波平如镜，一碧春水，一改隆冬的萧瑟，变得“丰腴”起来。同时，打破冬日的宁静，任河开始了歌唱，“呵呵”之声，源源不断，象似与实体的河平行的声音之河。这种声响，到了夏季，与河水进一步丰沛同步，音域扩展，由浅吟低唱的女中音，转换为高亢嘹亮的男高音，这声音全镇都能听见，“哗哗”之声整日里不绝于耳。或许河水响声与人的生理机制相谐，生活在两岸的人们，并不觉得这响声扰人，或者因为习惯使然，充耳不闻，有的则对河的歌唱甘之若饴，临河人家就枕着这歌唱入眠。

夏季的任河，更是变化多端。平时里欢腾着，太阳照在河面上，波光粼粼，这是娃们一年之中最沉迷于任河的时段。放学后偷藏摸藏的三五成群到河里畅游，或从跨家湾放滩，或在滩上搬巴虱子，或从码头上做高台跳水，或在水中做迷藏，或沿河钓河蟹……，总之，玩耍的项目层出不穷，花样繁多。如此，任河便成为在岸边长大的人们的永远的念想。

任河不总是温情脉脉的一面，也有金刚怒目的时刻，主要在雨季，任河水涨，河流变得汹涌澎湃。要是连日大雨，任河陡涨，流速加快，那排山倒海的气势，着实惊心动魄。那个时候，任河两岸没有桥梁沟通，只有一条渡船摆渡。在雨季行船，那是件挺危险的事儿，虽然船老大常年在任河上摸吧滚打，水性好，驾船技术一流，经验丰富，但耐不住河水湍急，暗流涌动，事故还是时有发生。当然，当水位涨到一定限度，那就只好封船停摆，这给两岸人民带来极大的不便。每到河水大涨的时候，两岸的人们喜欢观看此时任河的雄姿，就像一条巨龙，一路高歌猛进。有水性很好胆又大性又急恰巧又遇上急事需要渡河的人，忍不住就会铤而走险，泅渡过河。某年某月某日，就有这么一条汉子，在码头最高处，从一群看河的人丛中走出来，夸下海口，说自己能够游到对岸去。旁边有人对他嗤之以鼻，说他“吹牛不打草稿”。没想到这句玩笑话刺激了这位仁兄，只见他二话不说，迅速脱掉上衣，一个猛子扎入滚滚的波涛之中。看水的那群人惊呆了，那人扎进河中，便不见了踪影，都在感叹，“这娃坏了，莫使处啰”。大家都屏住了呼吸，急切地望向对岸，希望奇迹发生，想看到那人露出水面的一幕。不一会儿，有眼尖的人看见远远的，在几百米开外的下游出现一个人头样的黑点，一点一点地向对岸移动。但是，水的流速更快，那人向下游移动的速度更快。于是大家向下游奔去。还好，在出口处有一突出的半岛，顶端一块巉岩，状如乌龟，名为乌龟石，正是这块岩石救了这位勇士一命。急切中他抓住了这块石头，匍匐在水边，足足有半个来小时，才恢复了体力，在援救人员的帮助下，上了岸。看他还面对任河，指指点点，给身边人述说刚才的惊险。

要是持续的暴雨不断，任河也有涨到极致的时候，此时，任河反而安静下来，一点声息都没有。在我记忆的库存里，那时的任河就是一幅静止的画面。河水升起来，覆盖了整个河床，一直淹没了正街面朝任河的吊脚楼，那两岸的房屋仿佛坐在水面上，这就是所谓的水乡泽国。任河变“胖”了，与在此交汇的几条小河融为一体，变身为一个湖泊了。雨歇风住，临时形成的湖面上，轻纱薄雾，云蒸霞蔚，仿佛仙境。

后来，任河两头分别架起了任河大桥和步桥，往来两岸就方便了。

到了秋季，任河瘦身，水面呈现斑斓的色彩，这是四周山体色彩晕染所致。河滩也露出来了，某些河段可以踩水过河。声调也降了八度，河滩还翻着白浪唱着欢快的歌曲。

冬季，任河变得娇小玲珑，朝右收缩，紧紧依偎在正街吊脚楼下的堡坎旁，一副怕冷的样子。左边的河床大幅裸露了出来，一大片白色的鹅卵石平铺过去，蔚为壮观。河风刮过，有人逆风而行，远远看去，真有些古画里那种枯瘦、淡远、简约的美感和意趣。

任河滋养着两岸的人们，使这方水土具有了无比的灵气。那时不通公路，远出那得跋山涉水，出门就是山路，所谓开门见山是也。这样的话，任河，就是大竹河的黄金水道，通往外界的主动脉。通过这条水道，将山里的茶叶、药材等特产运出大山，换回生活日用品。为此，大竹河镇还有专业的船队，归属运输社。任河各段的水文地理状况各不相同，进入陕西境内有一段对于行船人来说十分凶险。这个地方叫着“木兰洞”。一个河段叫着“洞”，那就不一般，因河道狭窄，水流突然加速，船行到此，那得小心又小心，考验船工技艺与意志的时刻到了。但是，事故还是时有发生，有的船工为此献出了生命。即或是这样，也没人退缩，任河水道运输从未停止。直到公路发达起来，这一古老的行当才退出历史舞台。

任河，养育了这方热土，也成就了大竹河人坚韧、灵动、永不服输的性格，乃至于离别多年，无论在何时何地，任河仿佛依旧还奔涌在血脉里，时常出现在梦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