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梓石的头像

梓石

网站用户

小说
202306/07
分享

月全蚀

走进自动门里面,“今日房价”与这座城市里连锁酒店的价格相当,打开房门后,在位于26楼的标准间里,他注视着窗外远处的地平线,心里感到了可贵的松弛。

酒店的房间是在一座居民小区内,门店却开在了繁华的大街上。昏黄的街灯下,路旁光秃秃的树杈在地面映出的影子盘根错节,相互交缠。路边停驶的汽车排成一个个长长的队列,远远地向前延伸。街对面正在建设的工地被蓝色幕墙遮住了,明朗的灯光在远处闪烁不定,有些晃眼。

在喧闹的中心广场送走了几位朋友,看着他们消失在地铁的入口,他的目光转向了巨幕般的高楼。马路中间,汽车一辆辆迅疾地向前奔驰,轮胎与路面摩擦发生的簌簌声,隐没在人潮拥挤的广场中。

酒店服务员领着他走进了小区。那里有一座小型的花园。左边的那排路灯下,是一片茂盛绵密的萱草,延伸到前方的暗处。这是种没有香气的花,在暮色中容易让人忽略它原本妖娆的姿态。正值开花的季节,却没有一朵盛开的花,或许在白天的烈日下都已掉落。

房间显得很干净,白色的床单、幕墙、天花板,都像是一块块白色的殓布。他很轻巧地打开了电灯、电视、空调,点燃了一支“黄鹤楼”。电视里散布着零星的雪花点,他没有去找遥控器,只是对着屏幕坐着,烟燃得很快。

夜色还未完全降临,时间还早,天色未黑,人们还不愿从白天中脱身而来。灰蒙蒙的白光从窗外直射进来,罩住了床。他躺在床上看着房顶,这白得令人透不过气的天花板压了过来,覆盖在身上,盖住了头颅。此刻,种种臆想便从他脑子里纷纷钻了出来。

他沉默地看着窗外,心里想这样算不算到过这些地方呢?估计在有些谈话里,他会说自己到过,在有些谈话里则会矢口否认。其实,他连那些城市的名字也记得不太清楚,这几年谈到它们的机会都没有。就像现在,独自一人住进了这个城市中心的某家酒店,这无异于一种漂泊。漂泊总是被强加上抽象的意义,就像在大多数人以自身速率正常运转的人世,朝九晚五,朋友聚会,亲戚聊天,时间总是被赋予了温暖而又庸常的意义一样,漂泊好像总是被排除在外。

双脚落在了地板上,意想不到的冰冷从他的脚底板直窜上空洞的胃。在抽完第四根烟后,他收拾好房卡、钥匙、钱包和手机,走出房门。电梯一开,就走了出来,径直走出楼,走过小区广场,走到有人群熙攘的大街上。夜色差不多快降临,最后的紫色在天边消散。光线在消逝。夜风轻轻摇动树叶,几朵不知名的野花泛着羞涩的红,好像有一只野猫的身影在远处的灌木丛中一闪而现。

路过广场花园里的休闲长椅时,他闻到了那些花香。花园里种着两棵碧桃,三五株玉兰。一棵腊梅,这些都是开花的植物。高的还有柿子树和桦树。从站立的角度能把绿色的大片树冠看清楚,那些闪烁不同深浅的绿,西斜阳光把它们笼罩得那么美,充满生命力。树冠下面就是灌木和绿草。白天的热度还未消散,灌木旁边就是小路。

这条路光秃秃的,两旁栽着稀疏的花草,他焦虑地走着,迅速地折入一根灯柱的旁边,望着那条湿漉漉的来路,上面除了稀泥的痕迹,什么也没有。他在小区外面的中心广场上走了几圈之后,带着忧郁地心情穿过小区花园里的那条路,回到了26层那个逼仄的小房间。

只睡了三四个小时,他头脑里并没有预计的轻松。来到这座城市,行色匆匆,他显得虚弱而且疲惫。今天是周六,时间仿佛更加充裕,尽管实际上并非如此。在和这座城市里的几位朋友简单会面后,他们就匆匆道别,消失在这个城市的某个尽头。他总是散发出心不在焉的想法,幻想出各种场景,令自己感到局促不安,甚至对自己充满了鄙视。他仿佛还能再次见到,她的眼睛微微露出了惊讶的神色,还有略带羞怯的微笑。这微笑落到了他身上,而他好像正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一头淡黄色的发,齐肩长短,下端烫得卷了起来,卷向了前面。上身穿一件红色的短袖T恤,下面穿了一条短裤,腿上套了一双厚厚的套袜,黑色的。他仔细端详她的嘴唇,平静的状态下,她的嘴唇并不合拢,微微地张开,正好看不到她的牙齿。她的嘴唇不薄,红润有力,下嘴唇稍厚,在光线下微微闪光。她盯着他,露出了温和的笑容,好像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欲望和迷恋可以有着无限的深度。

她躺在旁边,雪白的身体在钨丝灯的照耀下通体透明泛着荧光。好像可以听见她细声的呢喃。他开始动了起来。他的动作缓慢,时间缓缓地拖延着。她的瞳孔里漂浮着一只充满欲望的鱼,这让他很兴奋,目光正紧缠着她回旋不去。她分开两腿,好像很费力,身上的衣衫也随之褪去,两臂顺着身体伸到髋骨弧线那里去,全身赤裸,沉默着。有一种难以辨明的美在她面容四周浮动,形成了她独特的面貌。

她身体的线条干净而且柔和,她的眼睛紧闭。胴体上汗流如注,呈现在白色灯光和白色墙壁的反射之中。欲望在他体内凶猛地燃烧着,流动着,循环往复,不可遏止。他几乎跑了起来。她呼喊着他的名字,仿佛是在眺望远方的某个星座。时间绵延着向四周扩大,他耐心地审视着现时展现在眼中的一切,他的目光闪烁,看到她的身体随着空气一起震颤了起来,尽管这似乎都是视而不见的。

然而,要设法预防的不仅是她的厌倦,有时还有他自己的厌倦。表面上单纯的身体接触在头几次陌生的探索之后再无冒险的气质。虽然更加灵巧适应,但又似乎像反复排练以致能够默诵的话剧一样带着习以为常的虚情假意。不如说,正是因为心中升起了怀疑,他的动作才变得更快。那是因为他想要用行动来打破这种疑惑、猜测和惴惴不安的强烈冲动。

他摸索着她的身体,仿佛她是他的一个箱子,他在四处寻找钥匙,还要输入复杂的密码和输入顺序。他使出浑身解数,手指似在冰冷的琴键上起舞。他们身上带着彼此的气味,遇见的人或事都带着彼此的残影,就像是经过浸染之后的布料即使褪色也不可能变得一清二白,就像长时间盯着光源以至于在黑暗中也能看到光源燃烧的影像。

他想到了自己坐在开向武汉的高速列车上靠窗而坐,而她的影像如影随行。实际上,他什么也没想,只是在似有若无的怅然中想起她,在浮现她的音容笑貌之前久久地,是她的名字,或者是由她名字的发音所联想到的颜色、静物。

看完电影《归来》,她送他到宾馆去,在酒店前台昏暗的灯光下,他轻声问了句,能留下吗?

她转过头,看着他,一言不发。眼神像某个遥远的星球。

在她租住的房间里,她跟他讲起了高中的往事。有一天中午,她割手腕,鲜血汩汩流出,他背着她往医务室跑。退学后,她从武汉到厦门,从厦门到深圳,从深圳又回了武汉。咸湿的海风似乎从他鼻息间吹来,他有些不知所措。

有一回,她在他的QQ空间里留言,“请允许我尘埃落定,用沉默埋葬了过去。满身风雨我从海上来,才隐居在这沙漠里。该隐瞒的事总清晰,千言万语只能无语。店里一直在放奶茶的歌曲,我似乎开始适应了新的生活。”

他们躺在白色的床上像是已经睡去,这时欲望又缓缓升起,另一些事情正在酝酿中。从隐约可见的一些动作中,可以看出他们正在接近。汗毛,皮肤接触在一起,她又找到了他的嘴。他们躺在那里,相互触摸,相互等待。夜晚的热闹从窗外的车流声中渐渐消失了,只剩下广袤无垠的寂静。她褪去了全部的衣服,灯光开始暗下来,月亮这时候从狭窄的窗户外涌了进来,带着一些微凉的光芒。

……

他想起了海。这些能够串联起目光的东西。那时候,他们躺在海边,她把沙子堆在他的背上。涛声和风声交织在一起,海水从远处涌来,朝着他们光洁如新的身体,朝着岸边的椰树和护栏。

他从她那里获得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乐趣,通过她的呼吸传到钨丝灯所照射的小房间内。他可以从她轻柔的喘息中觉察出她隐约的快感。许久之后,他走到窗户前,凌晨的窗外透着一股寒气,不知道睡在床上的那个女人在睡眠中梦些什么,房间里的不幸似乎都在增长。

她睡得很安稳,似乎还带着一点微笑。他坐在床边抽烟,烟灰缸沿上的烟蒂闪着红色的光,一明一灭,屋子里有点冷。夜晚,他像是影子一样深入到她的阴暗处,不知不觉便走入了这条盲道。有时候,趁着她一个不自主的动作,他迅速地搂起她,抱着她,抚摸着她,占有着她,让她欲望再起。他盯着她的眼睛,那是不可逾越的边界,她的目光纯洁得有些轻柔。

她醒来了,下了床,起身走进浴室。他听到了浴室的门被关上,接着闷声闷气的水声洒落下来。他拿起床头柜上正在充电的手机看了下时间,知道现在是一点四十三分,他的脑子异常清醒。

白色的毛巾泡在大满盆的水里,绸缎般柔和。她面对着镜子,开始刷牙。牙膏的薄荷味搅动着清冷凝滞的空气,新的味道加了进来,果味,草珊瑚。她在淋浴,洗净优柔,将分离的信念冲洗得明朗坚毅,她打量着镜中自己二十六岁的身体,漫不经心地用浴巾擦身,带着沐浴后的清凉,围上浴巾走了出来,站在了床边,赤身钻进了被窝。

她被一片白色包裹着,被子里面的轮廓依稀可见,有某种催人奋进的东西。她听得到他轻微的呼吸,她知道,今夜自己的灵魂越境,就是为了这样的一刻。为此她整夜极尽温柔,令他精疲力竭。她就是想实现这样的一幕:在夜灯的微光下,在他的睡梦中,与其道别。

他的手指隔着毛衣沿着她的胸部滑动,最后停在她的腰上。她的思绪还停在他的生日那天。他邀请她在他的卧室听朴树的歌,她赠送给他一本席慕蓉的《槭树下的家》。她从他家的楼上下来,一回头,看到他正在窗前眺望着她。走出很远后,她依然能够感到身后那绳索一般缠绕着自己的目光。夏季,树影婆娑,她感到自己的心都被那条绳索勒疼了。

他搞不懂她这些年她是怎么生活的,他给她的信总是石沉大海。她偶尔在他QQ空间里冒个泡,像这些年来他们关系的证据。在她退学之前,她没有给他留下任何消息,可能是她害怕这种过分提心吊胆的关系,使她一眼看到尽头而无更多的期待了吧。她想要的恰恰是获得未知期许的机会而非使期望得到满足。他觉得她像猫,薄情寡义,居然对他不作挽留,听之任之,既不表示赞同也毫无不满。

他听人说,她患上了抑郁症。她在同学录上给所有的同学写下了几米的语录,唯独没有给他留言。他对她还是有遗憾的。她的抑郁症,她的不辞而别,她的秘而不宣。他想,人不能要求别人表现出任何一种并不属于自己的情感方式,反过来,他也弄不清是谁要离开谁,仿佛是生老病死、四季更迭,遵从时令,适时播种收获而已。也许在她看来,人只有不再怀疑生活,才能将自己托付给另一个人。只有对生命尽头赋予过深思和想象才能接受稳定的家庭关系。

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十年多来他与她的数次交集。在武汉,在深圳,在厦门,她和他度过的那些夜晚。她只想着他的好处,他幼稚的沉静与内向。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她就从他脸上辨认出这种沉静的品质。后来她才知道,爱情最容易让人产生焦虑不安的滋味,可以说焦虑就是预先为爱情而准备,并将由爱情独占,变成它特有的东西。

八年前的一个夏日里,她晃动着少女的裙裾,期待着爱情的来临,若隐若现,没有确切的感觉,又好像在心里领略过无数次了。她竭力向他靠近,她主动要求将座位换到他的旁边,不仅是因为他成绩优异,更是因为她喜欢他身上那种莫名的安全感。她自以为同他已近在咫尺,甚至有了必胜的信心,焦虑和紧张消失了,她的心开始平静了下来。她给他写纸条,冲着他笑,浅浅的酒窝,白皙的虎牙,都没有打动他。她在一个月夜里,和他拥抱,给他发短信,诉说着自己对他的思念。

她竭力用回忆来阻止可能会使感情洪流重新涌入内心的事情发生,想让自己变得更加坚决和冷漠。善良中的温柔和柔情中的忧郁此时是她的敌人,她已经顾不得会把离别的词语说得多么生硬,即将开始的句子已经要把所有感情生活的气息消灭殆尽了。说完了一大段话之后,她的语速开始缓慢了下来。似乎他早已料到这些,但是她心里还是有些内疚。他说,也许不是我们战胜了生活,而是生活战胜了我们。她点了点头,明亮的部分又开始显现出来。

手机里播放着方力申的《月全蚀》:

我为你以我的双手掩盖天边的满月

我为你以我的呼吸吸去你每个烟圈

月全蚀是什么黑影将你的秘密藏住

谁在昨日 让你思念

踏在你脚下那高跟敲出性感

听你一声叹息我兴奋或怜悯

或是我抱着你会有一天抱憾

但谁又要无憾

漫长夜我吻在你那刺青的背上

味蕾聚满妄想

两唇没半滴灼热 比两片刀锋更凉

谁亦会给割伤

月全蚀我偶遇上 那刺青的肖像

未来没法猜想

汗流在你乱发上 这暗室可会记得花的暗香

诱惑的技俩

……

躺在床上的时候,他把自己的一段梦说给她听。

那是一片形如隧道的地方。满是树木,中间是遮天蔽日的柏油路,两旁是高耸的围墙,灰色的砖瓦。不时会出现几处夹杂着红砖,马路两侧密密麻麻栽着白杨树和梧桐。他沿着柏油路走,围墙像列车一样奔走了起来,他越来越快,他的手心和背上都出了汗。路边的围墙随他速度的加快开始隐没了起来,破旧的厂房、坍塌的烂尾楼和巍峨的蛇山都依次出现在他眼前。他的双眼被丛林所遮蔽,几乎看不到一丝光线。

即使被阴翳所笼罩,可阴影却只能赋予她脸庞的曲线以朦胧,不能遮挡住她那深陷在漆黑中闪亮的眼睛。他感到她放在他肩上的手,是热的。她呼出的热气喷薄在他的脸颊上,湿润。他倏地抓住了她的手,紧紧抓住,不知为什么,她的手心、额头都出汗了。

他的欲望升腾了起来,他们胶着在一起,他在不断加快的速度中看清了破旧的厂房、坍塌的烂尾楼和巍峨的蛇山,光线开始被遮蔽起来,他看不清她的脸,但能够听见她的呼吸和呻吟,和她心脏猛烈的跳动。他在这片隧道里感到被满足的压抑,她叫了他的名字,这让他想到了略带红晕的皓月般的脸,那是一道神秘的光线,是一种渴望。人总是屈从于欲望,这让他焦虑不安。

他挥汗如雨,汗滴在了她的脸上。她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口井,一个幽暗的源泉。一种明亮而黑暗、温暖而冰凉的感觉在她身体里弥散开,如同天空中并置着月亮和太阳,如同一个幻境。

夜变成一个巨大的迷宫,天空很遥远,深紫色的夜幕静静地漫无边际地向前延伸。寥寥几颗星辰稀稀落落地四散分布,彼此之间似乎在冷冰冰地相互凝视。月光十分淡薄,被厚厚的云团遮蔽,仿佛铁桶里的坚冰,勒紧了身子,只依稀闪现出一点模糊的白。

夜色越来越浓稠,远处的街灯隐隐约约,全都被笼罩在一团浑浊不清的光雾中。房屋,街道,变幻的夜幕不断向他眼里涌去。黑夜使大地昏沉沉一片。在失眠的黑暗中,他辨认出对她的思念在离别前就已经升起。房间窗户洞开,她从窗口溜走了,消失在无声无息无云的虚空中,而他被自己的思绪所围困,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他一个人躺在床上,时间像鱼线般缠绕在他周围,他在梦中凭本能来搜寻逝去的时光,有些镜头和情节是断裂和混杂的,这让他无法理清其中的关系。天快亮时,有一段时间他睡不着,但是在屏气凝神一段时间后就默默进入了梦乡。

他侧卧着,一只手臂微微抬起,另一只则被压在脖子下,在刚醒来时,手臂有些酸痛。在梦中总会看见几个月前去过的一些地方,有时不知身在何处,又像没有了存活于世的感觉,他高速遨游在梦境的时空中,一种永恒的意味从醒来那一刻开始。

在他看来,永恒总是意味着持续不变哪怕这只是一个虚拟的概念,但永恒恰是人们所能达到的最完美的境地,犹如乐园中一成不变的幸与不幸这两个相对应的两极,诠释了人类可能以及可以实现的全部梦想。他们永远都无法从这条线上逃出去,不存在超脱于此的任何可能的新坐标。自由本身就像是沉重的负担,像一块生铁拖住了他们。

周围一片漆黑,这黑暗让人的眼睛感到十分舒坦,这种黑暗是一种无缘无故地出现而又无法理解的东西。他在默念,现在是几点钟了,她走了吗?外面街道汽车轧过路面的声音有些遥远,传到这个26层的小房间时已经犹如林中孤鸟独鸣。

在他的记忆之中,每次都会路过一个陌生的地方,他就想起他们在陌生城市路灯下的道别,或许显得更有意味。他很想她。他们两个都是颠沛流离之人。他能在她的身上感知自己的体温,只有和她在一起时才不会感到人情疏远。她的面颊上有过他亲吻的痕迹,而现在她快要在他的记忆里消失,他终会将自己梦中的女人遗忘。

天色已经渐渐清晰起来,原白色的阳光正在天际涌动,黎明就要到了。他独自一人待在房间里,跌入了自己的黑暗之中。他的身体像是长了枝节一样慢慢生长,向四周散发,最后在床单的边缘消失。

他想起了在海滩上她娇柔修长的身子,蛇一样蜷曲在晶黄色的沙滩上,展露着正在生长的气息,骨关节开始作响,肉身这种机器走得极其准确。

似乎可以感受到海风正驶过上千公里的大陆,来到了内陆的某个城市,这会儿正在这个白色的小房间内回旋,周折,波动。他看着自己的身体,闭上眼睛后感觉是如此陌生,好像身体从来都不属于自己。

也许身体本身就是疾病,无法治愈的疾病。他想起自己曾在她的身体里,早早地酝酿出死亡的疾病,这是她致命的弱点。

曾经在某个清晨,他俯身对着她熟睡的身体亲吻,他看到了她的面孔、乳房和模糊的私处。在她心脏的位置,可以感受到她均匀的心跳,好像永远都不会停止,它是清新的,温暖的,也是鲜活的。

她半张的嘴巴里有一口气呼出,吸回,呼出,再吸回。首先看到的是皮肤细微的颤动,她的嘴巴开始张开一点,似乎要说话,但是没有。他亲吻着她的下体,苍白的光线照在她白皙的皮肤上。他的动作越来越短促有力,她在突然的悸动之中呼吸急促,眼睛紧闭着,好像听到了海声。

钨丝灯的光有点晃眼,空气中细小的浮尘在光线中缓缓旋转,他的床单一片透亮。周围的一切静止不动,房间床的式样、门的位置和窗口的光线都已经汇成了漩涡般的记忆,让他变得更加迟钝和麻木。在久久盯着头顶的钨丝灯后,那阵短暂的失明感让他显得异常疲惫。往事依旧在他脑海里回旋着,模模糊糊,出现几秒钟就消失了。在瞬息的回忆中,他无法确定自己所在的位置,也无法占有现时的记忆。

天亮了之后,他挣扎着起身,再一次来到了窗前。远处商业街和步行广场那边已经是人流不息,他看到了远处的欧式钟楼。钟楼显得如此遥远,早晨的阳光在钟楼附近缓慢地移动,完全无法按照印象来判断此时的时间,但可以隐约感到某种东西藏在这些移动的光影后面,这东西仿佛包含在这光影之中,又仿佛是窃取而来。

钟楼正中央的巨型圆钟看起来更像是一盏圆月,在倒映着变幻不定的阳光。钟楼屋顶脊线上方竖立着孤独的尖顶,紫色的钟盘从远处看呈现出老旧的样式,剩下的都是来来往往的人群。他站在窗前,一动不动,竭力回忆,在内心深处感到,在遗忘中失而复得的一块块土地,在退潮之后变得干涸并得以重建,也许他现在比之前还要焦躁不安,仍在寻找自己的路,走出了房间……

他来到了广场前,静静地望着不远处的钟楼。钟楼上的窗子两个一排,一层层排列着,间距匀称,这种比例显得庄重而优美。成群的鸽子在广场中央的喷泉边嬉戏着,有些往钟楼的方向飞去,盘旋着,有几只落在了钟楼顶上,如捕鱼的海鸥,一动不动地在浪尖停留。

在雾气弥漫的清晨,广场上的湿气并不是很重,空气显得纤细而精粹。

广场的钟楼有点似曾相识,相同的东西唤醒了埋藏在他内心深处的记忆,使他想到了在海口见过的钟楼。在人内心深处颤动的东西,往往是形象,是视觉的记忆,有时也同味道有关,试图随后来到此时回忆者的面前。但是,它挣扎的地方过于遥远,也过于模糊,使人勉强看到它暗淡的光,其中混杂着色彩斑驳、无法捉摸的漩涡。他无法看清其形状,就像一个混沌的毛月亮,总是纠缠在自己清醒的意识之中。在他慢慢观察着眼前的钟楼时,心里那个昏睡着的海口钟楼似乎也更加模糊起来,这些往事早已被记忆忘怀,没有丝毫残存物,全都分崩离析。

钟楼的形状和褶皱已经消失,无法进入他此刻的意识中。当过去的一切荡然无存时,只有气味和滋味长存,它们虽然脆弱,却更有活力,更加虚幻,也更能持久。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