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梓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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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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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万别说见过我》

母亲的葬礼后,我经常一个人在河边洗鞋。有年冬天,我在冰面上胆战心惊地走,冰碎了差点掉进河里,她让我穿着淋湿的衣服在堂屋里跪到深夜。在我的记忆深处,藏有一小块和寒冷紧密相连的时间段。我曾偷家里的鸡蛋去小卖部换弹珠,被母亲毒打,血痕在夏天的日光下被汗水浸透,凝成暗红色的伤疤。她死去,我背上的疤也彻底磨灭不掉了。

父亲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中年人,爱抽几块钱的红金龙,凡事都格外计较,总是瞪着眼珠,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他嫌我花钱大手大脚,便以各种理由克扣生活费。镇中食堂早餐三块,中午晚上都是五块,加上零食一个月至少三百多,但只给我两百,剩下的钱都是母亲偷偷给的,有时候奶奶也会给几十块。

水草已经浮满了河面,有些地方是绿皑皑的苔藓,鱼腥味太重了,池底的青灰色鳑鲏在啄食着菜叶残屑,螺狮附在黑色的藻泥上面。我看得有点分神,把鞋带漂在水面上,幻想着鱼啄鞋带的场景。倘若是去钓鱼,游泳,这么多年,母亲对我从来都是苛责,谩骂,毒打。我有时候甚至觉得,从来感受不到母亲温情的一面。在河边的稻场上面,母亲曾跟我说过,“如果我以后死了,你不能怨你爸。”稻场上铺满了稻谷,池塘里的荷杆已经枯萎,蟋蟀在黄昏时鸣叫,母亲的话如风过耳,现在又突然记得清晰。

我曾经听人说,母亲原本可以抢救过来的,如果连夜去武汉的话。母亲濒死之际,我还在学校,等我赶到医院时,她已经永远闭上了眼睛。父亲说,母亲是心血管破碎死的,那天上午她还爬去栗树上摘板栗,下午摘了棉花,晚上就浑身发冷,她突然说想喝瘦肉汤,等到他端来肉汤时,她已经昏迷不醒。母亲有高血压,一直坚持吃药,我一直记得她拖着疲倦的身子在河边洗衣服的情景。芒槌在石板上敲打着,她有时会侧身蹲着,有时会站起来捏一捏腰,手臂直直地伸开。

烧望乡台的时候,母亲的遗物像秋收后被烧掉的棉杆稻草一样,噼噼啪啪,混着嘈杂的哭声。火光一闪一闪,我看见了母亲的脸,就在那火光中涌现又消失,消失又涌现。对面田里的稻茬倒下去了,谷粒已经归仓,一些麻雀飞来飞去。家中只有一张用她的证件照合成的遗像,每次看到她微笑的面容,仿佛她还有很多没有说完的话。

母亲死后一个星期,我被父亲清理衣柜的声音吵醒了。透过卧室那道有裂缝的们,我看见父亲把她没有烧完的衣服扔得满地都是。衣柜是母亲的陪嫁品,一面破碎的镜子嵌进柜门里,很多年前他们争吵时打破了那面镜子,我跪在门口求他们不要打架。镜子上贴着一些花鸟剪纸,红色的,很惹眼。放学后,我一个人走在小路上,清楚地回忆起衣架在衣柜里滑动撞击发出的声音。

我对父亲处理母亲遗物的方式很不满,但是我从没有对父亲说过什么。事实上,包括要生活费,我们也没有说过几句话。母亲死后,父亲每个月初把三百块钱放在堂屋的桌角,用印冥币的木块压着。

曾经有过几回,父亲来的时候我并未睡着,我听到父亲用力握住门把,再缓缓转开的声音,便立刻翻过身去面向墙壁眯着眼睛。尽管父亲极力不愿发出声响,我还是听到一双塑胶拖鞋在黑暗中拖动,以及父亲迟重的呼吸声。我从不知道父亲在黑暗中心里在想些什么;我也从来不敢抬起头来,用一声叫唤,或者一双清醒的目光来打破沉默。我怕自己会在父亲面前哭了起来;更让我恐惧的是,若是走下床来,不幸看见父亲阴沉的脸,该如何面对那种时刻?

我隐隐觉得,如果父亲能拼尽全力去救母亲的话,母亲现在是有可能仍然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的。而在关键的时刻,没有人拼尽全力。我恨父亲不把母亲送到武汉,更恨父亲不让装有母亲遗体的棺木放进堂屋。母亲是死于镇上的二医院,他便不让她进他家的屋子。每每想到母亲,我就要强行在脑海里,把母亲切换到她去田里摘棉花的画面。我没亲眼见到母亲死前一天去摘棉花,但在想象中,会觉得母亲走在裹挟着热浪的秋风里,脚下是松软湿润的田埂。放眼望去,全是一片白茫茫的,那会儿,她久病积郁的内心,会变得明亮许多吧。不知道那一刻她的脑海中,会闪过什么……

秋分那天晚上下了雨,母亲的棺木在院子里停了一晚。院角落里的圆木上长满了父亲种的木耳,我气得用镰刀在圆木上砍,拳头捶在柿子树上,渗出了血。

从学校足球场外的院墙偷偷翻出去,沉浸到网吧烟雾缭绕的夜晚中,对我来说成了唯一重要的事。对我来说,吃饭不过是为了不让自己感觉到饥饿带来的眩晕,有时候为了上网费,我整天都吃一块钱的国华方便面。母亲死后一个月,我在开心网吧做起了网管。开心网吧门口贴着一张魔兽世界的海报,血精灵法师搓起的火球里漂浮着“可口可乐,要爽由自己”几个大字。每天晚上,我都强撑困意,倒头在早已收起被褥只铺着一张凉席的床上昏昏睡去。清晨,醒来感觉胸口仿佛被人用力捶过几拳,肩膀异常酸痛,我爬起来伸了个懒腰才慢慢缓过来。

我去理发店染了彩色的头发,打了耳洞,手臂刻了刺青,同时和几个女生谈恋爱。我一直坐8号机,白天睡觉,晚上通宵,有时玩两把游戏,有时看电影听歌,间歇切出去在QQ上聊两句。我用火星文在QQ空间里写下了很多日志,还专门把闻一多写给亡女的诗《也许》贴在日志里。

在那些夜晚,在我内心最幽暗的角落,大多埋藏着一些无关痛痒的琐事。在一个遥远的夏风过境后的傍晚,自己一人莫名地走在滴水的巷道里,一直走向布满红色云朵的天际那头;在某个无聊的冬日午后,自己孤零零地坐在池塘边等待鱼儿跃出水面……多半是一些微不足道事件,这些断简残编经过一段时间之后变得遥远而模糊,归纳起来,大都具有一些不由自主的特征,和过去有关的。我沉湎于过去的点滴,在那个时刻,我已经完全迷失在自己想象出的虚幻世界里。这些幻觉常常是随着谷物间的一只蝴蝶,一只蜻蜓飞走了,又或是变成了一只蚱蜢,或是变成了浮动于水沟里的一株水草。

从家里出来,往光山走,母亲的墓在那边。路旁是一排排瘦骨嶙峋的枫树,好像有一些年头了,也不知道是谁种在这里的,在这被尘世遗忘的桃花源里,像这样的枫树随处可见,每当深秋来临之时,变化做血一样的深红,给人一种置身血海的幻觉……另一旁却是一排排农田,初夏的时候那绿幽幽的一片,沁人心脾,叫人为之一震,可如今也枯黄的一片。

在山坳树丛间,有一些晨起割稻的人影,我心中那份遥远而深幽的感受就更加分明起来。我凝视着在坟堆和树丛之间谨慎地、慢慢游动的小圆点,有一瞬间,我觉得自己仿佛正在吃力地钻过土堆之间的曲折小径,默默地潜行着,像一群穿过水藻的小鱼,心底浮起一阵少有的、衷心期待死去的宁静感。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说实话,一想起母亲,她的模样就开始往后退,像随风飘散一样,不由控制地越走越远,想得越用力,她的样子就越模糊。母亲的形象,就像骑摩托车时在后视镜头里不断被推远的树木,远得像个黑点。偶尔思念她的时候,那个黑点会亮一下,然后又坠入无边的黑暗。冰冷的坟墓,囚禁了母亲,而我也像一直活在溺水状态,根本没有力气去解救她。

蹲在母亲的墓旁,我不止一次地想起跪在堂屋那个湿淋淋的夜晚。我有很多的话对她说,她希望我是一个乖孩子,偏偏我变成了她最厌恶的样子。倘若她还在人世的话,一定会用最严厉的毒打来惩罚我,可她没有机会了。我不知道她泉下有何感想,但此时我却是无比的平静。有时,我想看看她听到我的述说之后,在一阵阵的山间雾气的包围下,依旧两眼茫茫,仿佛世事原本并无可喜,亦无甚可悲的模样。不管我是否愿意,母亲的轮廓总有一天会模糊、褪色,终至消失不见。

母亲的坟尚未立碑,周围长满荒草,花圈已经腐烂在那里,像失真的画册。那份曾经不止一次支持我活下去的力量将永远埋藏,不为外人所知,包括母亲在内。我站在墓前,宛若站在世界尽头,想要放声大哭,却哭不出声音,哭不出眼泪。生命里仿佛有些东西,伴随着这墓一起埋掉了。

我在母亲的坟前坐着,对面是我曾经读过的小学。已经被改建成了养猪场,银白色的大烟囱从窗口伸出来,散发着阵阵臭味。养猪场后面的深坑里堆满了垃圾,像一座山。我记得小学校园正中间曾有一棵雪松,我曾经钻进雪松里面,躺在树根旁数针叶,我还把这些写到了作文里,得了一个大大的“优”字。那年,我把期末得的奖状拿给正在打麻将的爸爸,他把奖状仍在一边,对我吼了一句:“可以可以,快走!”那天,母亲还在永和镇磨豆腐,雪下得很大。

在墓前的一块空地上有一棵野桂花树。桂花很小,小到只有半粒稗壳大,四片厚瓣围着几丝细蕊,数十朵这样的小花,成丛成簇聚生于叶腋间,细碎的花瓣,簌簌索索,淅淅沥沥,飘落在身上,飘落在地里。

闻着桂花香味,我想起从前的除夕,奶奶灶前烧火,母亲大锅煮腊肉,准备团年饭。父亲唤姐姐给我端米汤水,我在桌上铺展写好的对联,搭长梯贴在门楣上。我同妹妹仰头念: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乾坤”两字尚且不认得,也不懂天如何增岁月。母亲提一桶白萝卜去河边洗。池水结了一层薄薄的寒冰,母亲蹲在河边,将冰敲破来洗。初入水时池水冰冷刺骨,一会儿血液回涌到双手之上,便不觉得冷了。

我心里最大的愿望是买一辆摩托车。五月天有首歌叫《摩托车日记》,我特别喜欢,幻想着像那个传奇人物一样骑车流浪。母亲在世时,我就和她提过这个要求。但不知为何母亲暴跳如雷,态度非常坚决,坚决不买摩托车。村里大部分人家都有了摩托车,父母却一直不买,为了这个我还闹过几次绝食,负隅顽抗也抵不过父母的执拗。

开始父亲只顾着摘棉花,后来又忙着去卖板栗,家里开始在灰尘下陷入沉睡。生活变得像一个潮湿的雨后下午那样沉寂而规律。在冬天过去、泥土变得松软之前,我和父亲之间的沉默之河已经变成了一片汪洋大海,潮水也没有带来任何新的改变,海面下有无可言说的一些东西在涌动。

父亲在我醒来前就离开了家,在整理衣物的时候,我发现了压在木块下的五百块钱。

我记得,母亲死之前那晚我半夜醒来过,我从十人寝的走廊里看到了天上的月亮。那天是秋分,上午太阳恶毒,下午就突然转凉了,晚上我看到了清冷的月光。走廊里挂满了校服,宿舍楼前桂树的香味混在月光里。我环视四周,目光停在了叔叔的脸上,我被自己的疑虑冻结在那里,一动不动。叔叔在宿舍楼铁栅门外,神色阴郁,喊出了声。

乘坐在叔叔的摩托车上,穿过国道,路边白杨吹动的声音,还有夜间货车的鸣笛与强光,仿佛都在提醒着即将到来的一次告别。那个时刻很难熬,心像是煮在油锅里。死亡是真的可以看到的,它降临的速度是缓慢但又不可抗拒的,如阴云压顶,如蚁阵行军。我可以看到死亡的气息在空中以某种形状在移动,最后时刻,它以俯冲的态势夺走一个人对这个世界最后的留恋,剩下的就是永久的安宁。

刚到家,院子里已经搭起了凉棚。红褐漆棺木由长条凳架起放在堂屋里,盖还没有完全合上。亲戚们已经赶来了,很多人扶着棺木大声哭诉着。我茫茫然然,泪水慢慢涌了出来。在喧闹的人群背后,高过屋顶的桂花树还一如既往地沉默着。我同它们一样,不被人注意。奶奶一直扶着棺木大声哭诉着,我不太清楚奶奶的哭诉有多少是出于悲痛,有多少是出于哭灵的习俗。奶奶对于一切习俗都谨行不违。

在母亲一周年忌日的那天,窗外的雨丝密密麻麻地飘下来,打在丝瓜叶上,流进蚂蚁窝里。灰色瓦片上流下一串串的水珠子,浇在墙脚边的一层青苔上。雨丝渗入干燥的瓦片和泥土里,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水泥纸袋拆封后的味道。玻璃窗上蒙蒙一层薄雾,绿色的老纱窗像雨后屋檐下的蛛网。雪白的面团在一只铝皮洗脸盆里沉睡着,上面盖了一层厚厚的白纱布。油条在早晨五点开始炸,六点我得提着竹篮去叫卖。

父亲在厨房炸油条,我站在父亲面前,说出了那句话。我说这话时显得非常空洞,不敢注视着父亲的眼睛;我知道他会拒绝我,我希望他能快点结束我的痛苦。在我这个表面封闭的世界,一块无意中被推动的镶板已经开启,我瘫痪了般挂在这个豁口上,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想不出在这个突如其来的绝佳场合说什么话最合适。我清好了喉咙,说出了那句话。窗户上,雨有气无力地拍打着。

下午去镇上买,别人买银豹,我们买钻豹。父亲声音低沉地说。我从没感觉浑身上下如此清澈、如此自由。从现在开始到自己可预测的幸福的未来这段时间,我将自由,几乎完全可以肯定将彻底自由。

在车行里,父亲选了一辆红色“钻豹”,红色车身大气,充满力量感和速度感,造型凌厉,正合我的心意。车声就像一个舒朗的年轻人的声音,不像有的摩托车气若游丝的“笃笃”呻吟,也不像某些捏着嗓子般尖锐难听的“吱嘎”声。长久以来被隐藏和压抑的渴望即将伴随着一阵风从摩托头盔的缝隙里慢慢钻出来,我的脸上有平静安宁的笑意。

第二天,我顺着黄土路骑到了山顶,又笔直地往山谷落下。山坡像波浪一样起伏,呈现出优美的曲线,而路也是蜿蜒曲折。我的身体和车子缓缓地顺着山路向下走,同时向路边倾斜过去,几乎可以碰到树叶和树枝。岩石和刺藤远远落在身后,周围是平缓的山坡和枞树,还有许多紫色和红色的花朵。从山谷冒出了浓郁的雾气,那是森林的气息和花香融合在了一起。在山路的那一端,是看不到但可以微微嗅得到的远方的气息。

人只要活着就会发生不愉快的事和不幸的事。但是我现在有一种以前没有过的感觉,这种感觉并不只停留在表面,而是深入内里:一些感觉正在悄然变化。情况正在慢慢好起来。我几乎这样期待着。

从学校拿了毕业证已经好几天了,我早已知道了自己的中考成绩,家里电话一直往镇上叔叔家里打,我却依然在镇上晃荡,和镇上的一个同学在网吧通宵,白天就睡在他家。通宵八块,白天两块钱一小时,我们白天玩的少。父母到镇上叔叔家找过我,叔叔婶婶也没见过我,就在各大网吧找。镇上只有“开心”“梦幻”“自由人”等几个正规网吧,还有若干个小区内的黑网吧。为了躲避他们,我白天醒着的时候就去黑网吧,晚上才去“梦幻”通宵。

陈奕迅很火,我喜欢听《爱情转移》,看台湾偶像剧《终极一班》,玩《流星蝴蝶剑》。那阵子网游开始流行起来了,我就玩《跑跑卡丁车》,几天功夫就拿了全赛区前几名。后面大家又玩《地下城与勇士》,我就苦练鬼泣。外挂满天飞,我的鬼泣拿着细雪之舞已经能打远古地图了。

那天下午,我骑着“钻豹”赶去荒芜的火车道。火车道两边栽满了带刺的植物,是想阻止人随便进去的,但对于一个想看火车的人来说,这不是什么难题。想看火车的人不止我一个,甚至有人带了酒菜,在铁轨旁自斟自饮。我担心他多喝了几杯之后想自杀,也没勇气过去搭讪。火车的轰隆声和摩托的轰隆声就像一去不回的人,这种感觉只有在风驰电掣中才能愈发清晰。人生的奇特之处在于,许多事情看起来无法回避,许多看起来无法回避的事情永远都似曾相识,有时,它们从记忆的缝隙滑出去,变成了遗忘;有时又从现实的大门挤过来,暗示你生活的变化多端。

铁轨旁,在车轮与铁轨的摩擦声中,我能感觉到大地正在懒洋洋伸展着四肢,世界半睡半醒地晃动,或者夜色用一匹黑丝绸紧紧裹住了时间的身躯;我甚至觉得火车更像是一个人对着远方奔跑,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似乎看见了它的双脚。笔直的铁轨似乎通向山腹中一般,望不到尽头。东边铁轨在两排白杨的簇拥下,一路铺向天空。

穿过铁道,是一片望不到边的杨树林,一棵棵高高大大直刺天空。树林后面有间屋子,我踩着一尺厚的落叶,嚓嚓的声音很酥很脆,走快时几乎连成了涛声,哗啦啦的。

再往水库深处骑行,找到一个突出的犄角,停在岸边的树下站了一会儿。天光冰色共泛灰蓝,愈趋相似,仅余模糊的界限,丑陋的元素被黑暗逐一掩去。眼前的世界慢慢融合出一种清冷的柔和感。

初夏的天,不冷不热,天也暗得晚。到暮色降临时,我骑着摩托车慢慢往村里赶。夕阳才刚刚躲进山的那头,墨绿的山头被已经见不到踪影的夕阳烧得炭火一样。剪影般的山窝里,一缕缕撕扯着如棉花糖般的夜雾,夹杂着炊烟,慢慢在山腰弥散,给碧绿的山峦蒙上了一层薄薄的轻纱。

夜归的鸟,不知疲倦地在路边那几棵高高大大、有着宽大肥厚枝叶的泡桐树上吵闹。准备乘凉的蛐蛐,躲在墙角吱吱吱地长鸣着。眼前不时有觅食的蝙蝠掠过,让人有着被突然撞上的惊心。院门敞开着,堂屋日光灯亮着,看不到一丝夜的痕迹。停摩托车的声音惊动了在厨房的父亲,父亲搓着双手,笑着说,“回来了。”

那天晚上,我梦见母亲。梦里我惊讶地问:“你没死?”她道:“假死脱身。”我们相谈甚欢,临天亮时,她笑着对我说:“千万别说见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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