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畿州的钟楼边有两座老建筑,一座是楚家老宅,另一座就是这家茶馆,我最近经常在下午时间来这里喝茶,看人们来来往往,听他们聊这座小城的新闻,或者旧事。这段时间,茶馆里谈论最多的是楚家老宅,楚先生新近过世了,老爷子一过世,他家女儿就在报纸上打广告卖老宅。代理销售的正是报社,他们的报纸隔三差五必发一次楚宅动态,搞得像是全城竞拍。昨天的晚报说,金洋地产相中了楚宅,茶客们突然就不淡定了,“作孽呦,作孽呦!这样的宅子,肯定是要传世到底的呀!”“那闺女在国外是混不下去了吗,怎么连祖宅都卖?”也有人对着这间茶馆的掌柜说:“张老板,还是你把它收了吧,也开茶馆,好歹能把它留下来!”张老板笑笑,无奈地摇头,一声叹息。
楚家这座老宅,从钟楼上就可以看到全貌,我每次上钟楼,总免不了注视它良久,事实上,你想不看都没有可能,它在那里太醒目了。那是一座三进式院落,在一片现代化的建筑群里,它像是前朝遗落的一个片段,或者说,像是一个BUG,时间的BUG。这最近常有这种感觉,我在茶馆里喝茶时,看着茶客们身着现在的服装打几百年前的窗前走过,我会产生时空错觉,要知道,早在八百年前,畿州城钟楼这一代就已经是市井商贩云集的繁华之地了,想必那时的茶馆酒肆,也不过就是这个样子。
前后大概一个多月的时间,那所老宅就成交了,人们不解的是,出价最高的金洋公司没能入手,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人却以半价拿走了。没有道理,不合逻辑,茶客们怎么也猜不出,那闺女这是闹得哪一出。
我现在就站在钟楼上,望着这处院落。旧主人已经离去,新主人还没入住,它现在仿佛是自由身。旁边蓝色高楼玻璃幕墙的反射光照进这深宅古院,在屋前投下一团谜彩,像是有外星生物入侵。最近几十年,畿州城好几次动拆,但都没动到楚宅,茶客们说,这老宅是沾了钟楼的光。说起来,它倒真像是钟楼的配套建筑,青砖黛瓦,曲廊雕窗,连铭牌上刻的建造年代都一样。宅子是楚先生的曾祖父建造的,我听先生讲过,他家祖上做布匹生意,那时的楚家是方圆几百里的富商,但是到了楚先生父亲那一代,就弃商从文了。
楚先生直到临终才决定出售老宅,还专门立了遗嘱。立遗嘱那天我正好去医院看他,那时他已经行动困难,医生叫他在病床上签字,他说什么也不肯,一定要下床,自己刮了胡子,还指定穿哪件衣服。我和楚音帮他穿戴整齐,他努力保持身体平衡,端坐桌前,用颤抖的手在遗嘱上签下名字,流下泪来。
我至今还能清楚地回忆起先生签字时的表情,就像他放弃了毕生所有。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先生家几代单传,到了他这代更是只有楚音这么一个女儿,而楚音,她很多年前就已定居国外,如今那边已经三代同堂,她说,她很想回,但回不来了。
2
先生的葬礼完毕,楚音邀我们去楚宅坐坐。巷子太窄,车子开不进去,只能停在几百米开外。那天下着雨,雨打在绷紧的伞面上,又溅到楚家老宅那老式的木门和磨得铮亮的铜锁上。楚音像是在那一刻一下子衰老了,她的麻衣淋了雨,紧贴着身体,勾勒出一个佝偻的轮廓。她在包里翻了半天就是找不到家门的钥匙,最后还是她的先生帮她找到的。开锁时,她家那只狗隔着门保持敌意,在一声紧似一声的吠叫里,楚音手里的钥匙好几下都插不进锁孔里。她双手抖得厉害,事实上,连她的双肩都一抽一抽地颤抖不止。
楚家老宅的第二进是客厅和书房,现在,它像一株巨大的有生命的植物,长在那里。长春藤爬满了整面墙,只为窗户留了空隙。窗下是一个斑驳的石臼,石臼很大,里面开着簇新的睡莲。石臼前是一棵老杏树,杏子已经金黄,果子最多的一枝伸向了厢房,厢房后面是贯通南北的木廊行道,那木廊被樱粉色的花覆盖着,那花有虬曲的藤状枝,枝条暗哑地攀援上去,花瀑明亮地流泻下来,像是一道奇异的光,降落,并且滚动,闪烁。
听到有人来,客厅里的猫跳起身,扳住了门的把手,那门就开了。另一只猫从椅子上落下来,在地板上伸懒腰。楚音抱起脚下的那只,去给它们喂食,我和关宇在茶桌前坐下,自己烧水沏茶。
自从进入巷子,没有一个人说话。说什么呢,物是人非,说什么都不合时宜。
坐在我对面的关宇,嘴角突然浮起笑来,他指指院子里的花,又指指屋里的书,“这花海、书海,像不像先生的心海、脑海?”
我愣了一下,也笑了,想了想又笑。
透过窗户,我正好可以看见廊架上的花团,云一样的,正在缓缓地伸展,不断翻起波澜。我说:“你还记得吗,先生说,书中繁花似锦。”
关宇两眼闪闪发光。“可能不是书繁花似锦,而是人,对,就是人……读书读到繁花似锦的人,他本身就繁花似锦,明白吗,我是说……”
我连忙点头,表示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的眼睛更亮,笑容也更深了:“你还记得吗,艾玛?”
我当然记得。他说的是我们读大学时,那时楚先生教我们文学鉴赏课,大一第一学期,楚先生讲福楼拜,讲艾玛,我至今记得艾玛最爱的伏毕萨,就像我去过那里。餐厅里香气浮动,是花香,台布香,肉汁香,蘑菇香,枝形的银烛台上烛火窜得老高,宽边盘子里放着折好的餐巾,镂空的果篮里堆满水果,龙虾把通红的爪子伸到了盘外……那盛世美颜,美服美饰,那被食物的精华滋养得刚刚好的肢体、声音……那就是伏毕萨,让艾玛无法自拔的伏毕萨。那一课楚先生讲得很激动,好像他就是书中人。关宇在寝室里模仿他,我们大笑不止。那时我们经常谈论楚先生,也谈他的女儿楚音,楚音是我们同门的师姐,高我们三级,人非常漂亮。福楼拜以后,我开始追楚先生的周末讲座,听他讲约翰克里斯多夫,奥勒留,凯撒。我还追到他老家来过,我与先生是同乡,都是畿州人。但同乡只是我登门的借口,我到他家来的真正原因是想见楚音。我记得,那时,这个石臼就在这儿了,杏树也在,只是没有现在这么大。
现在,长春藤缠绕着这所老宅,它们汁液欢畅,碧绿的叶芽像是要透过窗户探进来,探到书架那里去。书架是这屋里最主要的陈设,连绵好几面墙,书已经摞到了房顶,须用梯子才能取下来。楚音站在书架前,两眼垂泪,她抚摸着父亲的遗著,以及一排一排书脊都磨旧了的书。
“对不起爸爸,非常……对不起,一切都……不是他希望的……”她的声音因抽噎而断续。
“音,不要难过啦,你喜欢这些书,我们带走啦,都带走,Every book。”他的先生鲍勃用变调的中文说。
“可是,我们带不走,它们已经和这房子长到一起了。”
“你说什么哪?”鲍勃不解,“有什么问题吗?”
楚音背过身,不说话。好一会儿,才说:“我们什么也不带走,鲍勃。”她转向我和关宇,“今天请你们来,是想拜托一件事,为这房子找个新主人。”
我知道这房子早晚要卖,但是她这么快就出手,东西一件也不带,还是让我十分讶异。
3
楚先生丧礼后的第三天,楚音同鲍勃就回去了,我很快同报社的广告公司谈妥了楚宅的代售事宜,代理费是按售价的固定比例提取,按照协议,从发布广告之日起,他们负责在报纸上宣传造势。我接到很多咨询电话,最初几天,买家只是小心翼翼地试探底价,一周后就有人主动报价,然后是相互竞价。我不动声色,我在等一个结果。那段时间白天自不必说,我经常在夜里被电话吵醒,他们大概认为卖家就应该时时等在电话这端吧。我很有耐心,不仅回答他们的问题,也很有兴趣了解他们都是些什么人。我们有时在茶馆面谈,有时约好时间看房。我把这些求购者分成两类,一类是相中了房子,但资金不宽裕,主要是砍价,另一类志在必得,暗示愿意出高价。楚音把这事委托给我和关宇真是找到人了,关宇在房产交易大厅工作,我呢,我是一个生意人,只是最近身心俱疲,两个月前把公司的事全部放下,从C城回到畿州休养。没想到,一回来就被抓了个正着,又陷进了生意,但我一点也不烦,我有时间,也有心情帮楚先生办好最后这件事。
我们选出五个买家,推荐给了楚音。报价是我们筛选的重要依据,在这个世界上,人们用钱评价事物,用钱表达爱或不爱,用出价高低表达喜爱程度,我们当然也要用价格来衡量他们。无论如何,我不能接受这房子价值被低估。但价格也不是我们考虑的唯一因素,关宇提议排除一个人,不管他出多少钱,这宅子都不能卖给他。
我满心以为,楚音会在我们推荐的买家中确定一个,那样我们就能有针对性地去谈价格了,关宇说,价格还有很大的提高余地,这让我充满期待。他问我,你信不信,楚音会很快做决定,她是快刀斩乱麻的人。我信,事到如今,快刀斩乱麻是对的,楚宅的猫猫狗狗花花草草都离不开人,现在已经有人来挖楚家的保姆了,要是保姆走了,事情就太啰嗦了。
楚音很快就回了话。她说,那几个人都要我快点把房子腾出来,这让人感觉很不舒服。
我沉默了一会儿,才问:“你不会是想把房子卖出去,还要人家保持原貌吧?”
“啊?不,不,你想哪里去了,我只是觉得他们……反正,真正喜欢房子的人,我能听出来,拜托,一定帮我找到他。”
我现在已经记不清,接下来我是怎么回复那些热切的求购者的了,只记得之后不久,负责这事的王记者领着一个陌生人来到茶馆,坐到了我的对面。初次见面那人递过来一张名片,他是个画家,名叫李添。他的样子就是画家们通常的样子,花白的头发有点长,从耳朵那里向后梳着,发梢坚硬地翘着,就像从他脑袋里钻出来的奇异想法。王记者说,李先生了不起,他的工作室最近刚接了一个大单,为全市的新农村赶制一批宣传画。李添抢过话头,是啊是啊,我们十几个画家,就像当年米开朗基罗给西斯廷教堂作画那样,搭着高高的脚手脚,没日没夜地在村子里仰头作画,哈,没办法,省里要来参观,时间十分紧,先做几个样版,脖子都快仰断啦。
那天,李添穿了一身宽松的布衣,他在楚家鲜花覆盖的木廊下来回走了两趟,在南头,他说这几株花应该施肥了,得施钾肥,钾肥促花。到了北头,他又说,今年雨水多,这里几株根部腐烂了,需要养根。我上下打量了一下那些开得好好的花,又看了一下他,无法判断他的话是否可信。
另有一天,他从楚先生的书架上抽出几本书,正面反面地看,一页一面地翻。那时阳光正打在他的手上,他激动地翻动着书页,前后寻找着楚先生画线的句子,他用食指指着楚先生在书眉上的批注,“不要让未经筛选之物进入你的思想。”他顿足唏嘘:“噫,噫!与我心有戚戚焉!”他就那样自言自语,好像只有他自己存在一样。但他终于想起我,转过身来时,手上捏着一张纸片,我从未见过睁得那样圆的一双眼。“天,这是什么!”他用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胸膛,“我的名片!我,李添,楚先生夹在书里呢!”
后来,李添多次约我看房,喝茶,聊楚宅,聊书画、文学,也聊他在农村的见闻,以及其他一些毫不相干的事。但他从不谈价格,既不询价,也不报价。
你可能已经猜到了,没错,他就是楚音选中的买家。
4
办理过户手续时,楚音又回来了,这次她是一个人飞回来的。她穿着一件合身的旗袍,头发向上绾着,嘴角微翘,眼含笑意,与她身后的楚宅组成了一幅好看的画。她正在看院子里的那棵杏树,树上的果子一个也没有了,粗裂的树干上挂了两个输液袋,保姆柳姐在旁边说,这是营养针,李先生前几天才挂上去的。楚音绕着杏树转,足尖像雪片落地一样轻快,“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植物也可以打吊针呢,看起来,李先生很懂植物养护。”她仰头看着树,一直看到树梢那里,“这棵树活了65年了,到现在还枝繁叶茂,每年都结果子,你说神奇不神奇?”
见我没有应声,她回过头来微笑着问:“你见过65年的杏树吗?”
“没有。”
她复又看向树。“这棵树开花非常早,你不知道,它一开花,整个冬天的灰暗全扫光了,世界变成彩色的了,爸爸每年看到杏花都很兴奋……我最担心的就是,他的这些心肝宝贝照顾不好。”
她在桌前坐下,洗杯,倒茶,熟练得就像她一直生活在这屋子里,而不是离开了几十年。
“就这样卖掉了,心里不是滋味呢。”她说。
“是啊。楚先生最后……怎么会舍得卖掉?”我终于问出了我一直想问的话。
柳姐送过来两小碟茶点,道:“阿音,昨天刘伯来过,他问的也是这话,他也不信先生舍得这房子。”
“不舍得又怎样呢?”楚音低头啜茶。
好一会儿,她说:“父亲做这个决定太难了,他应该也是没有办法吧,这宅子总得有一个主人,无论如何,人得在这里,和它在一起,才算真主人,而我……”
柳姐赶忙说:“嗨,不说也罢,卖了就卖了,你们年轻人,总不能守一座老房子,那边的事业都不要了。”
“事业……”楚音惨淡地一笑,“爸爸可能觉得我需要钱,其实他并没有真正理解我。但我理解他,他到最后那么无耐,他无法把最重要的东西给我,他无法把他脑袋里的知识移植给我,也无处托付他的老宅,只能留下那该死的,叫做‘钱’的东西……”
她自我平复了一下,继续说:“对我来说,既然回不来,这房子留着也是空宅。也可以出租,可租客不是主人,他们人来人去,谁会真的爱惜。我是怕他们糟蹋,所以,宁愿为它另找一个主人。”
我说:“我猜到了,是李添,但我没有猜中价格。”
“李先生是唯一一个真正喜欢这房子的人,他还说服了阿柳,让她也留下来。阿柳在我家20年,她对这里的一切都熟悉,也是这宅子半个主人了。李先生说——”楚音起身走到窗前,正面反面地端详着那面雕花的窗扇,“李先生说,门窗应该在下一个雨季来临前重新刷一遍油漆,这木材很脆弱了,合页都松动了。李先生还说,窗户外面可以整体罩一层玻璃,那样木头就不会暴露在风雨中了……”
她重新回来坐下,看着我:“很多东西上附着你的情感,木器上,书上……李先生懂。”
柳姐说:“是呀,虽说卖了,其实也和从前没啥两样,阿音,李先生说了,你的房间原样保留,你什么时候想回就回,还住你自己的房间,跟从前一样。”
楚音看我一眼,笑道:“明白了吧,这是李先生最打动我的地方。还有一件事,有一次柳姐打电话给我,说,李先生每次来,都会在这里看一会儿书。”
“是哩,就坐这,一动不动,看一下午,好几次到了饭点,我留他吃晚饭他才知道天有多晚。”
“这么说,楚先生的书也找到知音了。”我说。
楚音点头,俏皮地一笑:“说到书,说说你吧,我可是读过你写尤利西斯的那篇文章,叫什么来?”楚音突然转换了话题。
“《尤利西斯与人性的真实》。”
“对,对,我记得那时《尤利西斯》刚出了中译本,它是公认的最难懂的书,又是大部头,没有几个人敢碰。我是看了你的文章才决定读的,读了三个月。我听说你读那小说读得泪流满面,”她笑,“怎么会这样?”
“我只是觉得,里面的人很像我……”
她看了我半天,问:“后来又发文章没,我可是记得,没出校门你已经是小有名气的文学评论家了。”
“惭愧,一毕业就挖矿去了,再没写过什么。”
“你也放弃了。”
“放弃?”
“很多年前,我放弃专业,决定留在国外时,爸爸很难过,我俩为这件事激烈争吵过,那一次他说到了你,他说,你是他最得意的学生,你也放弃了。”
“你是说,先生从一开始就不同意你出国?”
“也不是,他最初是很支持的,但他想让我见见世界就回来。可是你不知道到,那个时候刚刚开放,外面的世界很不一样,是我们眼里的繁华世界,去了就不想回来了。”
“是啊,当年,我们都很在乎那样的繁华。”
“但是,为什么现在我这么想回来?在我们的心底,一定还有另一种评价体系,它其实与外面的繁华没有关系。我最遗憾的是,我一直想告诉爸爸但为什么没有告诉他,我最遗憾的是,我放弃了自己最喜欢做的事。爸爸到最后都不知道,他最在意的那些东西,其实也是我最在意的。”
“我昨天刚读过一篇文章,它说,所有的生意终将死亡,只有文化永存。”
“对,对,这正是长久以来我心有所感却表达不出来的感受,生意是肉体需要的,文化是灵魂需要的。”她环顾了一下父亲的书架,“这些作家,学者,他们的肉体也都繁华过,但纷纷落幕了,可是他们的思想永存,永远繁华。”
我突然明白她为什么把房子交给李先生了。她的父亲饱学一生,到这里戛然而止,而她,她选择了生意,这是与父亲完全不同的路。我眼前出现了一个画面,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但她无法同时涉足,她在分岔处久久伫立,然后向着其中的一条走去……
楚音的祖上是生意人,楚家经商数代之后弃商从文,到楚先生达到顶峰,轮到楚音时,她又弃文从商了。就像四季轮回,像黑夜与白昼来回更替,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让楚家人不断地回到原地。这多像人类自己,上一代积累一生死去,下一代又从一无所知学起,如此循环往复。而楚音,她虽然选择了生意,却希望父亲毕生的积累不损失,能沿着另一条路延续下去。
“鲍勃说我很傻,但我看到李先生的画,就相信那画背后一定有一个美好的人。”
我永远也忘不了她临别时的那个微笑,她问:“还能读到你的新作吗?”
5
“还能读到你的新作吗?”
楚音走后,我时常想起这个问题,今夜,竟想得不能自持,我披衣下床,来到露台上,把无处派遣的思绪释放在无边无际的夜色里。这是满含一切的黑夜,我的思绪也向着夜一样黑的意识深处追溯而去。
我想起来了,全想起来了,那一年楚先生说,如果艾玛没有去伏彼萨,没有在不具辨识力的年纪见识那些浮华,她可能会和夏尔幸福地过一生。我想起来了,楚先生写在书眉上的那句话:“不要让未经挑选之物进入你的思想”。我想起来了,为什么今天,我踩着C市那片遍地掘金的土地,竟像踩着灰烬,踩着荒芜,以至于不得不从那里逃离,来这里寻求喘息。我知道,此刻C市高楼林立,黑夜亮如白昼,每个窗口人影攒动,那些影子衣衫挺括,精力充沛,他们夜以继日地做着交易,在那里,交易是一切言行的目的,钱是人们唯一想要的东西。是否,每个人必须在那片土地上放马奔跑过,才会意识到自己的心底还有另外的评价体系?
三个月后,我打开电脑,刚写下第一行字,秘书进来说,一位姓关的先生一定要我听电话。
听这语气,必是关宇了,他也该来电话了。我按下接听健。
“你绝对想不到,我们做了一件多愚蠢的事!”
“什么?我这正忙呢,捡重点说。”
“楚宅,现在正在办过户。”
“过户?不是早就过户了吗?”我嘴上这么说,脑子却更快了一步,难道楚音反悔了,又要把房子过户回来?那太好了,我一点也不奇怪。
“过户给谁?”我问。
“老金,他到底不肯放手。”
“哪个老金?”
“还能有哪个!金洋啊,咱俩说坚决不卖给他的那个金洋!”
金洋,20年前还是当地的一个包工头,后来捣腾了一块地,一夜暴富,然后一发不可收拾。他就是我和关宇一致排除的那个地产商,尽管他表示什么条件都可以商量。
“多少钱?”我问。
“六千万!奶奶的,比这小子第一次报价还低一千万呢!你说这算什么事,楚音知道了不得难过死!”
“那个李添……他不可能是个骗子,”我说,“他的确是个画家,刚接了一个大单。”
“画家又怎样?有钱能使鬼推磨,我现在深度怀疑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套子!”
他继续说:“我临时找了个理由拖着,没给他们办,但这不是办法,肯定拖不了太久,你赶紧想个法子,要是他拿到必拆无疑!我今天早上去钟楼看了,楚家院子里的书堆成了山,这明摆着是扫地出门的架式,真他妈可恶,简直……喂,你在听吗?喂,说话呀!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