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桃花港,是解放以前桃江县的俗称。解放后,桃江建县把原来的桃花港改名城关镇,老人们还是习惯把城关镇仍然说成桃花港。
殷垃圾在桃花港也算是个名人。殷垃圾的出名,不仅是他的长相、他的职业,更重要的是他那段鲜为人知的单恋史。
殷垃圾一米四多的个儿,硕大的脑壳像小孩子捏弄的泥坨插在篾片上,捏出一张朝外翻卷的大嘴巴。把本来不成比例的眼睛和鼻子挤成一条线,让额头凸起许多。他经常把黑眼珠藏到眼帘后,凸着白眼扮鬼脸。大人吓唬夜哭的孩子会说:“还哭还哭,殷垃圾来了。”哭泣声立即停止。
一年四季殷垃圾天天都穿着那件蓝布中山装。说是蓝色,其实完全是凭罩衣边缘上残存的一点颜色来判断的。殷垃圾最引以自豪的是那双长着鳄鱼嘴的皮鞋,因为那年月能穿上皮鞋的人是有身份的人。春夏秋冬都穿在脚上,走起路来“啪哒啪哒”脆响。
这天,石板上又响起了“啪哒啪哒”的声音,由远而近,声音有些急遽。坐在隔壁屋檐下纳鞋底的秋菊嫂,听声音就知道垃圾回来了。
“殷伢子,回来哒。”
桃花港只有几个人见到他不叫垃圾,秋菊嫂就是其中一个。
秋菊嫂从近视镜片后看他一眼,连忙停下手中的活站起来。殷垃圾慌忙躲过秋菊嫂的眼睛,绕到她背后那口大水缸边,舀起一瓢冷水“咕隆咕隆”牛饮起来。瓢中剩余的冷水倒到手心里,将冷水敷到脸上,用手在眼眶边不停地揉搓。红肿的伤口敷上冷水,痛得殷垃圾咧嘴“哎哟……哎哟……”地叫。
“殷伢子,眼睛怎么了?”
秋菊嫂想走近看看。殷垃圾急忙扔下水瓢,抬起他那只戴着红袖章的手臂遮住脸逃进隔壁自已的房子。衣袖挡着眼睛看不见门槛,“哎哟”一声,被绊了个狗吃屎。他急忙爬起来,“吱呀”一声反手把木门关上。
殷垃圾重重的一声关门,把原本只剩下几块木板的墙又震落了一块。屋里没有窗子,光是通过屋顶方型采光漏斗透入。一张三条腿缺牙露齿的桌子,一条小矮凳还用麻绳绑着腿,上面搁着一个被摔得凹凸不平的铜脸盆。床是在砖头上铺上木板而成,屋里没有锅灶。
殷垃圾想看看自已的脸,没有镜子,将早上洗过脸没有倒掉的那盆冷水,放在亮处,他被水中的影子吓了一跳。倏地将头抽了回来摇了摇,用手在头顶拍了拍,头还在脖子上,放心了。
殷垃圾摸索着床边坐下,拖过一个油腻发光的枕头慢慢躺下。不光是脸部火辣辣的痛,全身都疼痛起来了。他试着将身体侧过去,脸部一侧压痛得更厉害,只好仰面朝天地躺着,双手反枕在头下。
他努力睁开眼睛,屋顶方型采光漏斗变成了一线天。他索性闭上眼睛,左思右想不得其解,那些红卫兵的拳头来得太快了,头都没来得及偏一下,就被打得满眼火星子直冒。今天,那些红卫兵为什么要打卵呢?他抬起左手在右臂上摸了摸手臂上的红袖章,卷着大舌头结巴着自言自语:“不……不对啊,卵(他舌头大说,话语音不清,把我说成卵)也戴着红……红袖章呀!”
秋菊嫂从掉了板的壁缝中钻进殷垃圾屋里,一股酸臭味扑面而来,秋菊嫂用手捂住鼻子来到殷垃圾床前。看见殷垃圾的脸肿得像面包一样,眼睛眯成一条线,嘴里还在不停地唸叨。
秋菊嫂站在床边,望着殷垃圾的脸,心痛的叹息道:“唉,怎么又挨打了?那些人下手也太恶毒了。”
殷垃圾突然听到秋菊嫂的声音,心里猛地狂跳。感觉脸上一阵燥热,应该是红了,但是他的脸已经又红又肿,是他心里感到红了。殷垃圾这一次确实脸红了,这是平生第一次面对女人红脸。自从那次从门缝里无意瞟见秋菊嫂洗澡以后,心里像堵着一块石头,害怕正眼看秋菊嫂。他无法睁开的眼没有看到秋菊嫂,但心里十分紧张,连忙将头侧向床里面,羞涩的眼泪从红肿的眼眶里挤出来,流到嘴里咸咸的,这是他第一次流泪啊。
他嘶哑着嗓子说着:“卵又没惹……惹他们……”。
秋菊嫂心痛地说:“你啊,就是这张嘴巴子太多了。知道这次为什么打你吗?”
殷垃圾:“卵……卵不…知道啊。”
秋菊嫂对他说:“你先躺着,我去打盆水来帮你敷一敷。”
殷垃圾听着秋菊嫂的脚步声走了,转身用衣袖擦了一下脸上的眼泪。仰面屋顶,心里似乎有理不清想不通的千丝万缕。这些千丝万缕就像一团乱麻,搅得头比打了还要痛,他只会想到一点:“卵也戴了红袖章,卵也是红卫兵……”。是啊,殷垃圾确实戴了一个红袖章。可是,他哪里知道从垃圾堆里捡来的红袖章,与他们那些臂上佩戴着真正红袖章的人哪能相比呢。
秋菊嫂端着一盆水从壁缝中侧身进来,用毛巾轻轻擦去他脸上的脏东西,然后将湿毛巾蒙到他脸上做冷敷,过一会儿又换一次。一边敷一边说:
“殷伢子呀,有些话讲得,有些话讲不得。朱大炮他们有时把别人的气撒到你身上。”
殷垃圾张口结舌:“卵……卵……”
“比如你的红袖章是捡的,怎能跟他们相比呢。”
说起这个红袖章,殷垃圾为此欣喜若狂了一段。那是去年,殷垃圾见红卫兵手臂上个个佩戴红袖章,肩膀上扛着红樱枪在街上横冲直撞,十分神气。他想:“卵要是有一个多……多好,也可以在街上神…神气啰。”
殷垃圾想了两天,想出了一个办法,翻遍桃花港所有垃圾场,终于捡来一个破了的红袖章。他如获至宝,破天荒打来水,把红袖章洗了又洗,放在太阳下守着晒干,然后立马戴在手臂上。从西溪街东走到西,西走到东,连续走了十多趟。走路时故意把手臂抬得高高的,生怕别人看不见他套在手臂上的红袖章。还故意踱着八字方步,用力将脚上的开口皮鞋在青石板上踏得啪啪响。
有人逗他:“殷垃圾,你也是红卫兵啦?”
殷垃圾咧开大嘴嘻嘻的笑,眼睛鼻子笑得挤成了一堆,嘴里不停的回答:“嗯,嗯。”将双手放在背后,似乎一副领导派头,朝跟他说话的人点头示意。
殷垃圾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想起这些经历忍不住扯动了一下嘴角,眉毛又高高的扬起,心里开心的笑了。秋菊嫂不停的将冷毛巾敷在他脸上,脸上凉凉的没那么热辣了。耳边却响着秋菊嫂的话:“殷伢子啊,你今天到底又是怎么挨打了呢?”
秋菊嫂这一问,触着了殷垃圾的痛处,想起今天上午的事,觉得很蹊跷:“卵……也没……没说什么,只说了朱……朱大炮老娘屁……屁股……”
秋菊嫂责怪的说:“哎,你又讲了不该讲的话。”
今天早晨,天还刚刚发亮,殡仪队的刘眼镜火急火燎地跑去敲殷垃圾的门。
“殷垃圾,朱主任的娘死了,快起来去妆尸。”殷垃圾的房门被刘眼镜敲得一通震响。
殷垃圾从睡梦中惊醒,本要发火骂几句娘,一听朱大炮的老娘死了,心里一高兴,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跃了起来。嘴里不停的唸叨“这……这个老婆子终于死……死了……”
殷垃圾一边吹着口哨,一边穿着那件蓝布罩衣,跳下床穿上那双开口皮鞋跟着刘眼镜屁股后面,啪哒啪哒朝朱大炮家走去。
朱大炮的老娘生性泼辣, 嘴渣子厉害,她能将一根稻草讲成金条。在街坊邻里,没有人敢招惹她。撅着泼辣的嘴巴,得理不饶人,左邻右舍躲避三分。殷垃圾每次从她门前走过,老婆子总要拖着长声挖苦他几句以寻开心:
“殷猩子,今天又偷看了秋菊嫂的茅坑眼吗?”
老婆子连“垃圾”二字都不叫,直接叫他殷猩子,这是殷垃圾最不能接受的。他知道垃圾可以变废为宝,叫他猩子那是彻底完蛋了,完全没有用的东西了。而且每次听到有辱秋菊嫂的话,心里更是怒火燃烧,脸上像一头愤怒的狮子,把眼睛鼻子挤成一堆,头顶僵硬的头发根根冲得竖起,一副咆哮的样子。老婆子的讥笑挖苦,他在心中彻底恨死了这个老婆子。
那天上午,殷垃圾在七星桥做完丧事回来,已经精疲力竭,走路一点精神都没有。路过老婆子门前,老婆子见他无精打彩,又拿他寻开心:
“殷惺子,只怕是想秋菊嫂想晕了吧。”
殷垃圾顿时圆睁凸眼,恨不得上前揍老婆子一拳,咬着牙恶狠狠说道:“你……你个死婆子,明天要是死了,妆……妆尸的时候,老子绝……绝不给你擦干净。到……到了地狱,让阎王把你下……下油锅。”
以前老婆子讥笑殷垃圾,他不吭声就走了。今天,他居然大声的咒她去死,而且还咒她死后下油锅。老婆子气得眼冒金星,嘴唇发紫。她没想到一个猩子敢对她如此恶毒咒骂,在她神圣的心里是绝对不能容忍,气愤的怒火迅速烧遍全身。站起来拿扫帚去打殷垃圾。刚起身眼前一黑,“扑嗤”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哎哟”都没来得及叫,就晕过去了。
殷垃圾骂了老婆子后,心里总算出了一口气,得到了满足,高兴的摇着头,拖着开口皮鞋,踏着啪哒声扬长而去。
老婆子经不起这一气,第二天就病倒了,而且一病不起。
殷垃圾等老婆子死后不给她擦干净身体的这一天终于到了。他跟在刘眼镜屁股后面,兴奋地哼着小调,来到朱大炮家,进屋就给老婆子妆尸。朱大炮和他的兄弟姐妹都站在旁边阻止,吩咐打来热水给他们的母亲擦洗身子,再三嘱咐殷垃圾不要急,慢慢妆洗。朱大炮他们几个站在旁边,瞪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监督他操作。殷垃圾想着不给老婆子擦干净身体不能实施,心里又慌又急。心里一急,嘴里就不停的说着粗话:“猪……猪呷的,猪……”
妆洗快要完成了,朱大炮他们几个出去了。殷垃圾一看,机会来了,脸上立即露出了傻傻的笑容。急忙转身走到门槛边,伸手在门槛下三下五除二扫了一把黑色的灰尘,慌慌忙忙把灰尘塞进老婆子的内衣里,手在她的身上左右抺了几下,迅速将尸被盖好,开心地拍了拍手上的灰,嘴里扑哧一笑。左脚刚跨出门槛,就翘着那张朝外翻卷的大嘴巴呱唧呱唧说了起来:
“咯……咯……真怪哪,卵装了这么多尸,才……才看到稀奇事,老婆子的屁……屁股上喀大一块黑斑。”
殷垃圾把屁股两字的声音说得很重,用手不停的比划着:
“手……手掌大,还有毛,像一只老……老虎。”殷垃圾鼓着眼用手掌翻过来翻过去的反复比划。
殷垃圾把这事经他卷着舌头结结巴巴在灵堂里一说,全场哄笑起来。有的逗殷垃圾在说相声,有的说这事比较严重不要乱说,屁股上长黑斑不稀罕,稀罕的是像一只老虎。女人的私处长老虎可不是小事,那是黑虎星啊。这可是隐私,不能对外乱说的。
说朱大炮的老娘是黑虎星,这事要是被朱大炮知道了,肯定会对殷垃圾暴打一顿。六瘸子好心地对殷垃圾说:“殷垃圾,别在这里胡说霸道,小心朱大炮揍你。”
殷垃圾对六瘸子的话感到委屈,认为自己看到的是真实的,怎么说是胡说霸道呢。急忙结结巴巴说道:“卵……卵说的是真的,冒……冒胡说霸道。”
唯有殡仪队的黑笔司爷刘眼镜听了以后,心里就打起了鬼主意。这几年来,刘眼镜多次找朱大炮,要求调到街道工厂当出纳,朱大炮只答应不办理。住在刘眼镜对面的堂客们张小梅很快就调去当了出纳。刘眼镜虽然怀恨在心,但又奈何不了。 刘眼镜听到殷垃圾说他老娘是一个黑虎星,心中一动,小眼睛在镜片后几溜几溜,认为讨好的机会来了。立马放下手中的活跑去告诉朱大炮。朱大炮一听,火冒三丈,抓住刘眼镜的衣服咆哮:
“殷垃圾是猩子,你也是猩子吗?你给老子闭嘴!”
朱大炮还不解气,恶狠狠地对刘眼镜说:“这事要是传出去了,老子唯你是问。”
刘眼镜没讨到好,还被朱大炮骂了一顿,塌陷着眼睛,一字型的眉毛朝眼睛两头掉下,一脸的窘态,灰溜溜的走了。
朱大炮听到殷垃圾说他母亲是黑虎心,气得七窍生烟,喊来几个红卫兵,把殷垃圾叫到办公室狠狠地暴打了一顿。
“殷伢子,以后莫多嘴,莫跟朱大炮他们斗。他们把你当宝耍,拿你出气。”秋菊嫂停了停继续说道:
“去年,朱大炮的崽死了,不也因为你嘴多挨打吗,怎么不长点记性呢?”
经秋菊嫂一说,殷垃圾想起去年朱大炮得了满崽的事,心里就窝了气。他知道,那次挨打主要是那个刘眼镜使的坏。
刘眼镜是殡仪队里的“大内密探”,这是队友们给他起的绰号。殡仪队由街道组建,归朱大炮这个街道革委主任管理。刘眼镜喜欢去巴结朱大炮,大家茶余饭后评论他是龌龊小人。他两面三刀,八面小巧,当面一套背地又是一套,面对有权利的人点头哈腰,队里人经常笑他是哈巴狗。看待弱者又耀武扬威,人们称他是变色龙,
殷垃圾在他那里吃了不少亏。刘眼镜常常故意诱导殷垃圾说一些不利于朱大炮的话,马上就被传到朱大炮的耳朵里。其实,刘眼镜终日活在自己设计的一个又一个骗局里,在朱大炮那里,时常弄得自己灰溜溜里外不是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反被朱大炮训斥一顿。刘眼镜被朱大炮训斥后,背地里咬牙切齿地骂着朱大炮。过后,又去奉承朱大炮,暗地里又大骂他“狗日的,不得好死。”刘眼镜活得也太累了。
那天,朱大炮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听刘眼镜说关于殷垃圾说他坏话的汇报,气势汹汹地对刘眼镜说:
“猪呷的殷垃圾是蛮可恶,上回讲老子在灶角里学毛著,越学越进灶的事,还没整他。又来造谣生事,这回老子非打掉他一些歪风不可。”朱大炮眼露凶光,气急喘息,喝到嘴里的茶嗤的一声,喷了出来。把坐在他对面的刘眼镜喷了一脸。朱大炮眼睛几溜几溜,心盘算着如何整治殷垃圾。
刘眼镜忙用衣袖擦去脸上的茶水,把眼镜摘下在衣服上擦了擦,重新戴上。然后从眼镜后面偷偷看了看朱大炮的表情,见他说要如何整治段垃圾,心中一乐,立即应和起来:
“对,对,是要好好整治殷垃圾,去年你家狗娃的死就是殷垃圾咒死的。”
刘眼镜用手正了正向下滑的眼镜,小眯眼从眼镜片的下面朝上瞄了瞄朱大炮,看看他的反应,火上浇油地说:
“殷垃圾是蛮猖狂,经常与队里抬杠,以为队里少了他妆尸就搞不成。”
朱大炮听到刘眼镜说起去年狗娃的死,更是火冒三丈。用脚狠踢了身边的凳子,把凳子踢得飞滚而去。朱大炮站起来恶狠狠地说:“想起那事,老子恨不得一脚踩死他。”
刘眼镜见戳到了朱大炮的痛处,心里暗暗高兴,他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当朱大炮被戳得发怒,他的小眯眼躲在眼镜片后面一溜一溜,暗暗地偷笑,心里幸灾乐祸:“气死你,气死你!”
朱大炮长得还算标致,方脸圆头,眼大鼻正,嘴阔的型。他的老婆不争气,连生了三个女儿,就是怀不上男孩。去年,朱家为了传宗接代的大事,想尽了办法,好不容易怀上男孩。孩子生下来长得白白胖胖,活泼可爱,样子酷似朱大炮。
朱大炮想起狗娃,眼里就涨满了泪水。孩子刚生下来,眼睛又圆又大,小嘴唇一动一动,好像在叫他爸爸。朱大炮像捡了宝贝欣喜若狂,抱着漂亮又可爱的小宝宝,一家人乐开了怀。
孩子三朝那天,朱大炮请来瞎子乐宝给孩子算命。乐宝瞎子手指一掐说道:“孩子命里犯克,必须起一个畜生名字,以贱冲克,才能长命百岁。”
朱大炮急忙说道:“乐宝,你说拿什么畜生来取名字?”
乐宝瞎子用手指又一掐,拖着长声道:“你姓朱,不能再拿猪一类的畜生取名字。”
朱大炮马上应诺:“对,对,不能再拿猪一类的。”
乐宝瞎子说道:“就拿狗取名字吧。狗聪明伶俐,忠于职守,看家护院……”
“好,好,那就叫狗娃。”朱大炮心中一喜。
朱大炮觉得这名字蛮好,心里都是一片欣喜,决定大摆酒宴庆贺。做喜酒这天,殡仪队的人都去贺喜。刘眼镜把殷垃圾拉到一边神秘地说:
“殷垃圾,今天你不要乱讲话,要是把朱大炮的满崽讲死了,你就脱不得胡啦。”
殷垃圾眨巴着眼睛望着刘眼镜,被他没头没脑的话搅浑了。心里虽然知道刘眼镜的嘴里没有什么好话,一时间自已想不出什么招数,只好问道:
“卵……卵讲什么呢?”
刘眼镜鬼里鬼气,故意跟他逗圈子:“反正不能讲死人的话,你一讲就会出大事。”
刘眼镜心里很清楚,越是神秘兮兮,殷垃圾就越整不明白。要一个天天与死人打交道的殷垃圾不讲死人的事,确实是一道难题,他一犯糊涂,就不知道会乱讲一些什么了。
刘眼镜一本正经地说:“朱大炮生满崽办喜事,你要是说了死人的话,肯定不吉利。你的嘴巴子厉害,肯定会把他的崽讲死喀。”
殷垃圾觉得刘眼镜讲得好笑,就是讲一句死人的话,怎么会把他的崽讲死咧,不假思索的说道:“咯……咯……不会吧。”
刘眼镜进一步逗他:“不信,你就试试。”
殷垃圾听了刘眼镜的话,心里突然有些紧张。心里盘算着,刘眼镜肯定又在骗卵,卵就是不听你的。卵还不晓得做喜事不能讲死人的话吗?可是,别人讲了死人的话,要是出了事,那怎么办呢?朱大炮会怪卵吗?
刘眼镜逗完殷垃圾后,心里暗暗窃喜。今天,殷垃圾一定会搅了朱大炮的好事,一定会给他难堪,等着看好戏吧。
这一天,殷垃圾心里很沉重,不停地告诫自已不要说话,不能中了刘眼镜的计。整个上午担水劈柴忙个不停,只低头做事不说一句话。无论谁逗他说话,他都充耳不闻。刘眼镜多次挑逗殷垃圾,他都是翻着白眼球,根本不理睬。殡仪队的人见殷垃圾只低头做事不说一句话都感到意外。队里人不知道刘眼镜在捣鬼。
李开锣在一旁说着:“鹦鹉爱学舌,结巴爱说话。殷垃圾不吱声,真是稀奇了。”
殷垃圾闷了半天,实在憋得难受,好不容易熬到了中午。队里人见他一身灰尘,嫌他脏都不让他上桌吃饭,他只好蹲在灶角里吃。殷垃圾边吃饭边想着刘眼镜的话,越想心里越紧张。饭菜到嘴里没来得及嘴嚼就咽下去,急急的吃完饭,左思右想觉得不对劲,心里嘀咕着:卵必须去说清楚,别人说了死人的话,到时怪到卵的头上。如果朱大炮的崽真的死了,怪卵讲了死人的话,那可是大事。他再也憋不住了,急急忙忙跑到朱大炮面前夹着舌头说道:
“朱……朱主任,卵……卵今天冒讲一句死……死人的话,你的狗娃要是死了莫……莫怪卵啊。”
朱大炮一听,气得眼睛圆鼓鼓的,挥起拳头就去揍他。殷垃圾吓得抱头就跑。嘴里不停地叫喊:
“卵一天都没讲一句死……死人的话,你……你的狗娃死了莫……莫怪卵啊!”殷垃圾边跑边喊边想:卵是一天都冒讲一句死人的话,他为什么还要打卵呢?心里憋屈得很,感到朱大炮太欺负人了。于是,边跑边高声大喊,绕着喝喜酒的人转圈。他一蹦一跳的在前面边喊边跑,朱大炮拿一根棍子气喘吁吁的在后面追,把所有喝喜酒的人惊呆了,都停下筷子看着他们。
朱大炮追了殷垃圾几圈没追上,气得牙齿咬得格格响,口吐粗气,脸色发白。
说来也怪,朱大炮满崽半年后得病死了。桃花港疯传殷垃圾的嘴神,大嘴一咒,朱大炮的崽就死了。那些恨朱大炮的人见了殷垃圾就伸出大拇指称赞他。殷垃圾见有人夸他,心里像捡了宝贝一样的高兴,走路倒背着手哼着小调,眼睛笑得眯成缝,一幅神气活现的样子。将那双开口皮鞋在青石板上踏得咚咚的响。
殷垃圾为此在桃花港出名了。大人看见他笑,小孩看见他逗。殷垃圾出来,后面就有小孩跟成一队在喊:
“殷垃圾,嘴巴神,一张嘴,咒死人……”
这事传到朱大炮耳里,怒发冲冠了,叫来一些造反派又狠狠地揍了殷垃圾一顿。
秋菊嫂帮他敷了十几次,换了两盆水。殷垃圾脸上的红肿消退了许多,疼痛减轻了。秋菊嫂扶殷垃圾坐起,喝了一口热茶后又扶他躺下。
秋菊嫂弯腰拿起地上的脸盆,转身说道:“我去打一盆水。”就走了。
殷垃圾感觉舒服多了,脸也没那么痛了,试着在床上翻来翻去。秋菊嫂对他的关心,让他有一种飘飘然的快乐。嘴里不停的唸道:“原来卵也有……有人心疼。好舒服,嚇嚇,真……真好。”。殷垃圾从小没有爸妈,刘妈把他带大。刘妈死后,就没人管了。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什么叫亲情,更不知道什么叫爱。
突然,殷垃圾把头埋进被窝里嘤嘤的哭了。他哭得很伤心,身体抽搐着。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更不知道那眼泪会自己流出来。秋菊嫂打水进来,捧着脸盆站在床边,见殷垃圾蒙在被窝里哭,心里酸酸的。想到自已的命运比殷垃圾好不了多少,真是一根藤上的两个苦瓜,眼泪也跟着唰唰流下。
“还敷一下吧,好得快些。”秋菊嫂泪声说道。
殷垃圾将头埋在被子里,伸出手朝秋菊嫂挥了挥,示意不要了。
殷垃圾在桃花港出名后,人们议论的话题大多是关于他的身世。
他是一个十分苦命的人。到了六十年代,知道他年龄姓名的老人寥寥无几。后来几乎就没人知道了。每当人们议论时就会说,“噢,就是那个为死人妆尸的邋遢矮人殷垃圾哟。”
说起殷垃圾的身世,那是解放以前的事。殷垃圾的父亲殷传德,是桃花港有名的抠财主,在西溪街开了一间杂货店和一个油坊。他特别精明会算,街坊邻居给他起了一个绰号“殷老抠”。
殷老抠快六十岁还没有子嗣。头发已白了百分之七十,两眉毛间刻着几道很深的皱纹,人家笑他将抠字写在脸上。他知道没有子嗣是大事,不孝之首。没有儿子支撑的人生是残缺的。奋斗一生赚来的财富,如同资江水付之东流。遗憾将永远无法弥补,这样的人生有意义吗?他想起这些心里就难过。四处求菩萨,请求菩萨给他送一个儿子。他在菩萨面前许诺,哪怕是送个猩子崽也要得,只要让他传宗接代。
有一次,去庙里求签,签上说不久会有一个崽送来。但是,必须破费才能成。殷传德将信将疑,等了一个月奇迹发生了。
那年冬天特别的冷。北风呼啸寒风刺骨。树上光秃秃的,小草也蔫了,变成了黄色,西溪街的石板路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霜。路上行走的人们在寒风中直哆嗦,到处一片荒凉景象。
鸡刚叫完头遍,殷传德就起床了。老婆见殷传德几十年来第一次起这么个早床十分疑惑。“老头子,起这么早,干什么去?”
殷传德将两道细小的眉毛朝中间一挤,装出一副神秘的样子:“今天去接一个祖宗。”
老婆纳闷:“接什么祖宗?神经病!”
“等我回来,你就知道了。”
殷传德在衣柜里翻来覆去地找。老婆问道:“在找什么啊?”
“去年买的那件羊绒大衣呢”
“你能找到衣服吗?家里的事从来没有过问过。”
老婆连忙起床上起来从衣柜里三两下就找出来那件羊绒大衣。
殷传德接过羊绒大衣披在身上,拎起他平时很少用的那只棕色皮包,提着马灯,抬腿跨过高高的门槛,兴冲冲消失在西溪街的石板路上。
西溪街,是桃花港的老街,吊脚楼依资江而筑。临江的茶馆,喝茶的人凭窗而坐,遥望摇橹的渔船,听听水面传来的桨橹声,那才叫一个惬意。
巷子很长,幽深幽深,走在巷子里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路是一块块尺许见方的青石板铺成,走在上边,心底幽凉。石板在脚下噼噼啪啪地响,也就不觉得天有多热。雨天木屐踏在石板上的咔嚓声,晴天独轮木叉子的吱呀声,早晚各种做挑担子生意的吆喝声,把街道渲染成一片繁荣。漫步西溪街,那修建于唐宋时期江边的古街,像一幅清雅的图画、一首悠扬的旋律,它追随古街长河而立,蜿蜒曲折,朴素而简洁。
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李才厚在张家码头的石阶上来回走着。腊月的资江被寒褥子包裹着,站在江边,李才厚这才发现昔日里奔腾的资江而今是一条灰色冰冷的寒带。他浑身被冰针穿刺一般难受,双手将棉衣箍得紧紧的。
“这死老头怎么还没来?”李才厚喃喃地念着。
远处,有一点点亮光慢慢移动。李才厚心里猛的惊喜:“来了,来了。”悬着的心总算有着落了,“这死老头总算来了。”
舤船下行,借风而驰,很快来到了洞庭湖。过了十点钟,船行至湖中央,水面仍然飘着若有若无的雾气,有的变成一缕缕的雾,好像一绺绺灰白的头发,晃晃悠悠地贴着舤船飘忽而过。那些还没散去的雾,有的抱成一团团,有的揉成一条条。有贴着水面走的,有在空中跳着舞的,还有的手牵着手亲亲蜜蜜。飘驰而过的雾,更显出一片苍苍茫茫,无际无涯的磅礴气势。当太阳升至头顶,湖面清晰宁静,船在浅绿色的湖面行走,轻轻随风飘荡,洞庭湖虽无大海的雄壮,却也一望无边。风吹湖水在船底发出噼噼啪啪的水击声。殷传德望着茫茫洞庭湖,感叹洞庭湖的浩瀚无边。
殷传德站在船头将披着的那件羊绒大衣裹紧。突然,一群被船惊飞的水鸟叽叽喳喳地从他头顶飞过,一只俏皮的水鸟飞到殷传德的头顶拉下一坨鸟屎,正好落在殷传德的肩膀上。殷传德气急地挥手驱赶飞鸟。
李才厚来到殷传德身后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恭喜啦,鸟拉屎都会看人,专找有钱的。”
殷传德望着远去的鸟儿成群结队,就像一个大家族争先恐后地朝前飞去,叽叽喳喳十分热闹。他触景生情,长长地叹了口气。
李才厚看出了殷传德的心思,眨巴着眼睛问道:“殷老倌你怎么叹气啊?”
殷传德苦笑了一下,继续望着远去的鸟群说道:“唉,我省吃俭用,精打细算一辈子赚了那么多家底,唯独找了个不下蛋的抱鸡婆。”
李才厚哈哈笑了笑:“从今往后你就有儿子了。”
殷传德经过五天的舟车劳顿,来到了湖北阳县李才厚的家。李才厚平日里从湖北走洞庭湖沿资江向上,到安化新化做一些贩买贩卖的小生意。桃花港是资江通往安化,新化等西部地区的主要水上交通要道。顺资江而上至洪江县,通怀化进贵州。顺资江而下向东去,经益阳下洞庭湖,通湖北入长江进上海。贯穿东西的湘中商旅水上交通线。
这一年春天,李才厚去新化,仰慕桃花港的烟花闻名,特意到桃花港停留两天。桃花港里的弄溪桥,是当时江南有名的烟花之所。还是三十年代,就疯传桃花江是美人窝。桃花港的烟花美女很漂亮,肤色好,聪明灵秀,个个貌美如花。
桃花港的弄溪桥是烟花场所的代名词,这里的烟花场所比比皆是,弄溪桥的烟花美女闻名遐迩,在湖南湖北是一块响当当的招牌。这天李才厚从贻春院出来,遇上殷传德进去寻乐子,撞了个正着。两人一见如故,投其嗜好,相邀去喝口小酒。两人从湖北汉口谈到湖南宝庆,从生意谈到女人。真可谓是三生有幸,相见恨晚。
酒过三旬,不知不觉将话题扯到了家里的女人和孩子方面。这下触动了殷传德的痛处。殷传德借着酒兴嚎啕大哭起来:
“兄弟啊,我的心里苦,我是一个绝种。”
殷传德越说越伤心,越伤心就哭得越厉害。李才厚一时找不到安慰他的合适语言,呆在旁边静静地喝了两口闷酒。
李才厚单眼皮,下脸尖尖,显得鼻子很沉,两只十分张扬的耳朵,像两把扇子。从外相上看,就是一个有心计的跑江湖人。他心里立即想到一个可以赚钱的方法,用手拍了拍殷传德的肩膀:
“传宗接代这事好说啊”
殷传德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着:
“不好说,我家那个母夜叉容不了我娶小……”
“要么买一个男娃传宗接代?”李才厚试探地问。
殷传德哭声小了,用手抹了一把脸,眼里露出了一丝微弱的光。
“我也想过,附近有人要送男娃给我,可是我不敢要,他们都是来图我的家产。”
李才厚在心里骂道:“真是个吝啬鬼。把钱看得比命还重要。”李才厚很清楚殷传德的软肋,在他软肋处狠狠地戳一下,一定能赚他一大把。于是,在心里盘算着,如何找到合适的机会,一定可以大赚一笔。
李才厚回到家跟猴精猴精的老婆一说,两人一拍即合。李才厚老婆说干就干,马上打听到阳县妓院里一个妓女怀上了,老鸨心狠要打掉妓女怀上的孩子。想尽了办法,那孩子硬是打不下来。只好让她生下来再处理。妓女生下一个男孩,老鸨想卖几个钱。都说是吃了打胎药没打下,今后肯定不聪明,没人敢要。老鸨要将男孩掷掉,李才厚老婆闻信去妓院收下这孩子,只花了十五个铜板。
李才厚立即赶来桃花港跟殷传德讲述自己如何找到了一个男孩,而且是当地大家闺秀的私生子,编着故事骗殷传德。
“我们阳县一个姓王的大家闺秀,在上海读书,与人相好怀上了孩子。如今上海战事紧张,回到阳县。现在又要举家迁往广州,不想带这个私生子,经过我们一番撮合。她家里人答应要三十块银元卖给我。”
殷传德一听,眼睛都直了。
“啊,三十块银元。”
李才厚以为殷传德没听清,补充道:
“是,三十块银元。”
殷传德鼓着眼睛说:“要命,这么贵。你知道吗,三十块银元可以买好几担田了。”
“殷老倌,你是要人来分你的家产,还是宁愿多花几个钱没有后顾之忧。”
这一说,殷传德沉默了。
顿了一下,李才厚继续道:“小孩的全家人都要迁往广州,人去楼空无人知晓,现在很多人都抢着要。你不想要,就算了。”
殷传德微微点着头,觉得李才厚说的在理。李才厚瞟了一眼殷传德继续夸夸其谈:
“最关键的一点,大家闺秀的私生子绝顶聪明……”
殷传德连连“嗯,嗯”之声,表示赞成。越听越觉得李才厚说的有道理。
李才厚又用右眼瞟了一眼殷传德继续说着。
殷传德听了李才厚的话,觉得这是上天降福于他,菩萨显灵。真是苍天不让殷家断后,心里暗暗欢喜起来。
抠门老手遇上江湖老手,抠门的被江湖的轻松一说就套进去了。殷传德觉得花三十块银元买一个小孩,认为太亏了,就开始讨价还价:
“能不能少一点,三十块银元太多了,二十块行吗?”
李才厚哈哈一声大笑起来:
“你以为这是卖白菜萝卜啊,这可是为你殷家传宗接代,光宗耀祖的大事啊。”
殷传德被李才厚的哈哈大笑蒙了。不知是三十块银元重要,还是传宗接代重要,心里不停地惦量着。
李才厚马上看出殷传德的心思:
“你是赚钱重要还是传宗接代重要,钱花出去了还可以赚。没有后代,一世都被人戳脊梁骨,骂你是绝代种。”
说到绝代种,殷传德就满腔怒火。发誓就是花再多的钱也不能被人戳脊梁骨,说我是绝代种。可是,他心里又舍不得那三十块银元,迟迟表不了态。殷传德又硬着喉咙说:
“你帮我跟老板说说吧,能少一点则少一点。”
李才厚正色道:“少不了,钱我已经帮你垫付了,为了你后继有人的大事,总不能让我赔本吧。”
殷传德经过几天的旅途劳累,全身像散了架似的。想到马上要当爹了,立即精神振奋起来。他毕竟是一个稳当的生意人,刚跨过李才厚家的门槛,就对李才厚说:
“先验货,后付钱。”
“那是当然,一手交货一手交钱。”急忙招呼老婆将买来的小孩抱过来。殷传德急急忙忙解开小孩的包巾,刚把头伸过去,小孩的小鸡鸡嗖地一泡尿喷到殷传德的脸上,殷传德哈哈大笑起来。
李才厚脑子快,赶快上前道喜:
”恭喜恭喜,小孩子认得人,小尿儿尿亲人。”
当天下午殷传德怕生变故,不顾周身疼痛,立即租了一辆马车,快马加鞭的赶到益阳。又从益阳包了一条船连夜开回桃花港。一路上,殷传德将他那件舍不得穿的羊绒大衣抱着孩子,像抱着一个价值连城的古董,怕松手就会摔碎。
船刚靠近张家码头,殷传德就一个箭步冲下船,抱着小孩沿着西溪街一溜小跑往家赶。隔着李家几间房子就高声大喊。
“老婆子,快出来接人。”
一个闻声来得急,一个高喊跑得快。进门时两个人撞了个满怀,“嗵”的一声,把老婆撞得一屁股坐在门槛上,老婆捧着屁股蹦着腿喊哎呦。
殷传德举着怀里的小孩对老婆说:“快来看,我抱的是什么?”
“你碰到鬼啊,人都会被你撞死。”
老婆摸着屁股走到殷传德的面前,揭开盖在小孩头上的毛巾。只见一对黑溜溜的小眼睛望着她,小脸红彤彤的。
老婆问:“这是哪家的孩子?”
殷传德急乎乎地说道:“老婆子,快把炭盆里的炭火烧旺点,给孩子洗个澡。”
殷传德夫妇给孩子洗了个澡。殷传德把买孩子的经历一五一十地告诉老婆。他老婆开始还埋怨了几句,仔细看了看孩子,这孩子眼小额头宽,眼珠子黑溜溜的。尤其是那张大嘴,哭起来声若洪钟。老婆欣喜的唸道:“眼小守家,额头宽,聪明。哭声大,有出息。”高兴地哈哈大笑起来。
“我殷传德有崽了,看哪个还说我是绝代种。”殷传德兴奋不已。
“我要在西溪街大摆酒席。让街坊邻居都知道,我殷传德有儿子了,从此没有人敢戳我的脊梁骨,说我绝代种了。”
殷传德立即想到了桃花港有名的神算乐宝瞎子。对老婆说:“明天接乐宝瞎子来给孩子算个八字。”
“要得,顺便让他定个好日子办酒席。”
第二天清晨,殷传德来到七星桥南头的乐宝瞎子家。二话不说,牵着乐宝瞎子的那根指路棍就走。乐宝瞎子急急地问:“殷老倌,你这是干什么?”
“到了我家就知道了。”殷传德心里喜滋滋地。
殷传德牵着乐宝瞎子的棍子在前面急急的走,乐宝瞎子握着指路棍跟着殷传德小跑步。乐宝瞎子手中的那面小铜锣阴敲一下,阳敲一下,逗得街坊邻里都笑了。
“今天乐宝的锣敲得不阴不阳,乐宝要发财啦。”邻居看见殷传德牵着乐宝瞎子,真是瞎子碰到了吝啬鬼。
“殷老抠怎么抠到乐宝瞎子啦。”刘承保的声音最大。
乐宝瞎子来到殷传德家,殷传德请他上座,并且立即给乐宝瞎子递上热茶。乐宝瞎子坐在椅子上知道殷老抠一定有事救他,故意翘了翘腿,不紧不慢地喝着茶。
“今天请你来给我的崽算个八字。”殷传德急切地说。
乐宝瞎子惊诧道:“你崽?什么时候的事?”
殷传德神秘地说:“你先别问那么多,我要跟你说清楚,无论小孩的八字如何,都不许泄露。”
乐宝瞎子:“这是肯定的,行有行规。做我们这行的是不会将客人的秘密泄露的。”
殷传德正色道:“那你拿什么来保证?”
乐宝瞎子:“我要什么保证?我们的行规就可以保证。”
殷传德眼珠子一转:“要么这样,算八字的钱先付一半,一个月后没泄露再付另一半。”
乐宝瞎子听了真是哭笑不得。算一个八字能有多少钱?还要先付一半留一半。乐宝瞎子自知拗不过殷老抠,只好清了清嗓子说:
“好吧,把小孩出生年月时辰报过来。”
殷传德:“我不知道他的生庚年月。”
“那你要我来算什么八字?”
“你会摸面相和手相,你就摸摸面相和手相如何?”
乐宝瞎子想道,既然来了,总不能空手回去。说道:“那好吧。”
殷传德将孩子抱到乐宝瞎子面前。乐宝瞎子伸出右手在孩子的脸上手上摸了一圈,心里一惊。这孩子面部阴气很重,注定命中带煞。乐宝瞎子静了静,换一只手,再次挽起衣袖,用左手重新在孩子的脸上手上摸了又摸,探了又探。暗暗地叹了一声气,摇了摇头,正准备如实说来。
殷传德急忙问道:“孩子的命相好吗?”
乐宝瞎子心里想,如果照直说,殷老抠就会分文不给。说我摸不准,不会算。乐宝瞎子只好转弯抹角的说道:
“孩子的命绝对硬,而且摔不坏饿不死。”
殷传德听了,松了口气,心中暗喜:“那就好,那就好。”
那年月小孩难带,中途夭折的孩子时有发生。殷传德怕孩子命短,三十块银元就会打水漂。段传德听乐宝瞎子说孩子的命硬,心中一下吃了定心丸。继续问道:
“他今后聪明发达吗?”
乐宝瞎子知道殷老抠的厉害,八字说穿了,他肯定会扣他的钱,甚至不给钱。乐宝瞎子将话锋一转。用行话装腔把声音拖得长长的,唱着声音道:
“命固中庭,阴阳合适。体验生辰,鬼魅魍魉。无亲不克,独树临风……”
殷传德听不明白,急着问:“你能不能说清楚一点。”
乐宝瞎子双手合十:“天机不可泄露。”
殷传德知道此时问也是白问,干脆说:“给我看个好日子,给孩子办个认祖归宗的酒席。”
乐宝瞎子道:“择喜日子要封红包的。”
殷传德迅速说:“你真抠,择个日子还要钱,就算是八字里面的附带吧。”
乐宝瞎子无奈,伸出食指和中指来回左右掐了几下:“本月十二是黄道吉日,可以办婚庆喜事。”
殷传德对乐宝瞎子说:“你再给这孩子取个名字。”
乐宝瞎子感到被殷老抠抠到底了:“给孩子取名字要加钱。”
殷传德爽快的说:“好吧,好吧。那剩下的一半钱提前十天给你,做为报酬。”
乐宝瞎子哭笑不得,心里一边骂着这殷老抠也太抠了,一边双在心里想:“今天只怕是碰到鬼了,算了一世的八字,没给自己算准。”
乐宝瞎子装模作样又掐了一会手指头心中不乐意的说。“就叫殷祭祖吧”
殷传德一听,口里不停的念着:“继祖,继祖,这名字好。继承祖业,殷家有后了!”手拍大腿站了起来。
殷继祖长到三岁时,丑陋的模样渐渐显露出来。向前凸起的额头和后翘的后脑,脖子套在中间,好像一个舀粪便的竹簦子。一双金鱼眼黑少白多,镶在拉长的浓中上方。向前翻卷的上嘴唇,包裹着下嘴唇,很虚张的朝前高翅着。三岁了,还叫不了爹娘,殷传德心里又急又气。岁月不饶人,这个孩子三岁了还叫不了爹娘,到时候家里的担子依靠谁啊?气的是花了三十块银元,买来这样一个傻瓜。自己精明抠门一生,结果轻而易举被李才厚坑了。
连年的战乱,经济萧条,殷传德的生意更是每况愈下。尤其去年,有好几桩生意被溃散的士兵抢了,心里又急又气,望着自己的家产靠这个傻瓜来继承,那等于是自毁长城。为此事终日唉声叹息,身体病况朝不保夕。更令殷传德痛苦的是,买回殷继祖的第二年,老婆就突然生病撒手离去,给殷传德病重的身体雪上添霜,生病卧床二年。
这天,殷传德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不行了,要佣人刘妈叫来他的堂弟殷小奎交代后事。殷传德无奈又痛苦的对殷小奎交代:
“所有的家产百分之八十归殷继祖,百分之二十交给你抚养殷继祖,只希望将殷继祖抚养长大。”
殷小奎喜形于色地满口答应:“好的,好的。你尽管放心的去,继祖我一定把他当自已的亲儿子看待。”殷小奎知道,只要殷老鬼死了,这个家就是我的了。
殷传德听殷小奎要他放心的去,眼泪唰的流下。心里知道殷小奎不可靠,但又处于无奈。毕竞是殷氏家族的人,流着泪望着佣人刘妈。他知道刘妈是一个忠厚老实的人。刘妈问殷传德还有什么要交代:“继祖是我的心病,请你帮我一个忙,我走后请你帮忙看护好继祖。你是一个好……”话没说完,就撒手人寰了。
殷小奎是一个好吃懒做的人,平日里就是打牌赌博,手头有钱就去妓院找乐子。不到三年,殷传德的杂货店和油坊被他败了个精光,只剩下那个五间房的宅子和乡下十几担田。
殷小奎把五岁的继祖和刘妈赶出家门。刘妈和殷继祖栖身在城隍庙靠乞讨为生。
解放后,政府把刘妈安排在西溪街的一间小木房子里住下。由于刘妈年龄大了,对殷继祖的照看也力不从心。
那天刚吃过早饭,刘妈转到厨房去洗碗,出来不见殷继祖。刘妈心急地沿西溪街四处呼喊,无人应答。刘妈只好询问过往的行人。根据刘妈的描述,一个推独轮木车的汉子告诉她。
“七星桥下垃圾场里有一个小孩。”
刘妈急忙赶到七星桥垃圾场,殷继祖果真爬在垃圾场内玩,一边玩一边捡着垃圾堆里的东西吃。殷继祖在垃圾堆里滚爬,成了一个煤炭嘎子,漆黑的脸上唯有那对眼睛眨巴眨巴地滑动,证明他还是一个活物,刘妈气得直跺脚。回想自己跟殷家做了一世长工,什么也没得到,到头来还招来这样一个傻瓜受罪。刘妈气自己心太软,又可怜殷继祖。刘妈叹着气埋怨自己:
“唉,我真不知道前世造了什么孽。”
刘妈把殷继祖拖回家里,用热水好不容易把他洗了个干净,刚转过背,他又跑到垃圾场去了。殷继祖十二岁那年,刘妈硬是被殷继祖活活气得快不行了,把殷继祖叫到床前:
“殷伢子啊,刘妈前世欠你们殷家的也到此为止了。今后,就看你自己的了,但愿没娘鸟儿天照应吧。”
刘妈走后,殷继祖三天没有去垃圾场。
政府见他是孤儿送去上学,硬是把老师气了个半死。读完三个一年级还是一字是一横,二字是二横,三字是三横,四字是四横。老师被气得无奈,只好恳求校长将他退学。
退学以后,殷继祖更是无人管理,常常一个人在垃圾场里滚爬。他终日像一个咸鸭蛋,被街坊邻居戏称垃圾伢子。殷垃圾这个名字就这样诞生了,每次叫殷垃圾时,他就会嗨嗨地傻笑。自刘妈走后,经常是饱一顿饿一餐,吃的是百家饭,穿的是百家衣。从来没有看到他生过病。日子久了,殷继祖这个名字早就被遗忘,人们只知道殷垃圾了。
街道成立殡仪队后,殷垃圾再也不去垃圾场。开始时,殷垃圾跟着殡仪队跑些杂事,每逢做丧事的人家都有饭吃,有时还能吃到肉。殷垃圾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并且在殡仪队学会了妆尸。妆尸这门活,一般人都干不了。殷垃圾不怕,他从小就不知道怕,殷垃圾正式成为殡仪队里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