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雪语

寒衣节后，人们还没有从祭拜逝去亲人的感伤中回归平静，时令刚刚进入立冬，半夜时分，一声声彻天滚地的惊雷在远远近近的天空中炸响，将人们从睡梦中惊醒，让迷迷糊糊的人们一时间忘了今宵何时、身在何处，恍恍惚惚中觉得时光逆转又回到了盛夏之夜，陡然间惊觉，夏已经走远，秋刚刚离开，这冬似乎有意在宣示它的威严，它竟然是在以这样一种令人们匪夷所思的方式莅临人间。

大自然就喜欢和人们开玩笑，也许它觉得总是以一副面孔呈现会让人们感到单调乏味，于是在盛衰轮回、时序更替的常规之中想给人们枯燥的生活一些调剂。春雷涌动，草木萌发；夏雷阵阵，天地耸动。冬天呢？偶尔响起几声惊雷，万物肃杀，让我们对这个捉摸不透的大千世界永远充满敬畏，永远感到神秘，永远充满莫测的希望。

梦境既然不能安稳延续，人们索性以一种好奇的心情来看一看这初冬之夜的另一番模样。小区之中，远近一些人家中的灯次第亮了起来，想必人们都在窗帘后窥视这惊雷阵阵的冬夜与众不同的景致。

朦朦胧胧之中，夜的天空之下，有一片一片亮晶晶的东西穿行在几处闪烁的灯光之中，朋友圈中已经到处有红点在惊喜提示：昨日才赏三秋菊，夜半已见今冬雪。朋友们，2021年的第一场雪啊，比以往时候来得似乎早了一些！

听半夜雷声不断，似乎有一团团雪花在寒风中裹挟而来，给温暖如春的室内添了一丝丝寒意，令人浮想联翩，辗转难眠。

“已讶衾枕冷，复见窗户明。”不知不觉之间已是晨光熹微，立冬白日的到来似乎比以往早了许多，这清晨的光明想必一半是来自地上积雪的反光。

果然，从楼上窗户向外望去，停在楼前的车辆上已经是厚厚的一层积雪，而且这雪还在风中乱窜，纷纷扬扬，飘飘洒洒，没有规律，不讲章法，就如同一个醉酒之人有恃无恐、肆无忌惮，天地之间任它逍遥漫步，丝毫不见停歇的迹象。而当这雪一旦回归大地，却也好像从醉意中倏然醒来，平铺在大地上晶莹剔透，变得异常温顺可爱。

那些难得见到大雪的顽皮孩子们顾不得天气寒冷，换上厚厚的棉衣，早早走出家门，他们或是用红活的手惊喜地抓起地上的积雪，将蓬松柔软的积雪攥紧成为坚实的雪团，在雪地上打着雪仗，或是在大人的引领下将一片积雪堆起，按着自己的想象塑造出一个个憨憨的雪人。那天上四散飞舞的雪花飘在人们的头上、衣服上，顷刻间融化为雪水，可是耽于玩耍的人们虽然手脚冰冷，身上却是冒着腾腾热气。

小区的道路上已经满是积雪，鞋子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迎着飞雪走出小区，城市里的街道上，环卫工人们已经在忙碌，大雪纷飞之中，他们身上橘黄色的衣衫分外扎眼，就像一团团火焰。这雪给他们带来的不是惊喜而是繁重的劳动，他们没有时间和心情来欣赏这粉妆玉砌的冬日美景，而是要趁着这雪还没有冻实的间隙抓紧将雪清理出去，以免雪越积越多，路面结冰，路滑难行。

同人们一样，大自然中的草木鸟兽也没有预料到立冬时刻这场雪来得这么突然，下得这么大。小区东面的树林里，树上的叶子还有许多，一团团的雪花随着一阵阵疾风斜飞在树林之间，积雪已经把有的小树压折，以往树林中群鸟啁啾悦耳动听的声音早已没有了，天地间只有“刷刷”的落雪声和大雪压枝小树难以承受的“吱嘎”声。那雪也落在树干枝杈处的鸟巢上，面对这积雪覆巢的寒冷，那些鸟雀们也学得乖巧，足不出户，躲藏在巢中享受居家的安宁。

看雪花漫天飞舞，在楼宇之中澎湃激荡，在树林草地上盘旋飞舞，想雪花在原野之中纵横飘洒，在荒漠峡谷之中驰骋飘荡，蓦然间心中似有感触：一年四季，轮回交替，大自然的雨水总是以它多彩多姿的面孔关照人间。春日风和，细雨如丝；夏日炎炎，烈雨浇注；秋高气爽，秋雨缠绵。到了这立冬时节，这雨想变换一种形象，于是它痛饮天地间之间万丈豪气，将这山谷溪流中以往或温顺或热烈或缠绵的水滴凝聚成天空之中或大或小、或聚拢或分散的雪花，或像一只只在花丛中翩翩飞舞的蝴蝶，或像一片片水塘中随风飘散的苇絮，这也就成了北方绵绵的大雪啊！

雪是酒醉的雨。这酒是北方多年的陈酿，有杏花村的甜美，有老白干的甘冽。

这雪是北方粗犷豪迈的雪，漫天飞舞，随意西东，不管是高山之巅，还是冰河之源，不管是高楼林立的城市，还是绿树掩映的村庄，不管是丰腴肥沃的土地，还是贫瘠荒芜的原野，它飞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让人忘记了此地过往的历史，让人难以寻觅昔日多姿多彩的颜色，让人一时间难以分辨身在何处又将去向何方。

这北方醉舞的雪不似中原腹地的雪情思缱绻，“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中原之雪只适合儒雅风流的香山居士邀约同饮，诉不尽诗友之情。

这北方醉舞的雪也不似西湖之上的雪柔美鲜亮，“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西湖之雪只适合心有块垒的陶庵老人作徒劳无奈的故国之思。

这北方醉舞的雪最喜欢长在塞外荒原，因为狭小的环境根本容不下它长袖善舞，张扬其间。那是万千大军驻守北国边塞，岑嘉州一首《白雪歌》破空而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中军置酒，边乐连声，山回路转，雪满天山。

这北方醉舞的雪最能壮英雄志气，平常凡夫俗子根本难以领略它的壮怀激烈。

《水浒传》中英雄林冲刺配沧州道，正是因为风雪之中出外饮酒暖身才逃过一劫，窥破宵小恶贼谋害自己的勾当，于是怒杀陆谦等三人，在密集的风雪之中昂然决绝而去。书中写道：“须臾四野难分路，顷刻千山不见痕。银世界，玉乾坤，望中隐隐接昆仑。”

这醉舞的大雪之中有爱恨情仇，这醉舞的大雪之中有如画江山，这醉舞的大雪埋葬了昔日胆小懦弱的林教头，这醉舞的大雪成就了日后梁山上叱咤风云的林将军。

雨是雪的前身，水是雪的魂魄，风是雪的挚友。所以，这雪飘舞得是那样的畅快淋漓，因为有雷声为它助威，因为有朔风为它蓄势，因为它满饮了北方浓烈的美酒，所以它暂时忘记了雨的本色，所以才成就了这天地间的逍遥散人、白衣仙子，它用纯白之色将这江山大地任意涂抹，随意铺盖，才有这“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纯净安然的人间美景。

雪是冬日北方天地之爱子。其实，那些上了岁数的北方的人们对这冬日的大雪并不会感到稀奇，而是司空见惯。

遥想少年时，往往是冬日里寒风凛冽，大雪应时而至。有时阴云密布，急骤的雪花充塞于天地之间，一下就是多日，以至大雪屯门，难以出行。这让本来没有过多东西可以取暖的农人们格外沮丧窘迫，因为除了往家中的灶洞里多添上几把柴火给土炕取暖，其它一切都无能为力。

当家中干燥的柴火都难以为继的时候，喜欢猎奇的大人们索性穿上雨靴领着看家犬走出家门，看一看在这白茫茫的雪地里能不能有什么意外的收获。

天灰蒙蒙的，田野中的道路都早已不能分辨。好在人们每天在这田里耕耘劳作，即使闭着眼睛也能识别哪里可以行走，哪里有跌落枯井深沟的危险，一处井屋，一棵枯树，一处高耸的坎坡，甚至一蓬蒺藜棵，都是这田野里天然的坐标。

银装素裹的田野之上，三三两两的农人领着自己的看家犬在雪地上慢慢挪动，寻觅鸟兽的踪迹。他们在雪地里踏过的痕迹，顷刻间又为风雪掩埋。

人们在田野里吹着尖利的口哨，这口哨声刺破呼啸的寒风飞雪，一方面是对自己的狗发出指令，一方面是想惊起那雪窝中的鸟兽。那些狗喘着粗气，“汪汪”的叫着，同主人相应答。这雪地里的兔子之类难以忍耐多日大雪严寒的寂寞和饥饿，有时在人与狗的袭扰之下从雪洞中偷偷钻出来，它们在雪地上到处乱窜，于是这雪地上迅速移动的物体很快就会成为许多只狗拼命追逐的猎物。

土狗发现了猎物，于是憋着一股劲儿窜跃在雪地上，但这土狗后劲不足，奔跑的速度实在太缓慢，当追逐不到猎物无功而返的时候，它们夹着尾巴，眼神灰溜溜的，好像是向主人表达着功力不济难以成功的歉意。

只有身形细长动作敏捷的细狗在这时候才会脱颖而出，经常“一狗当前”，像风一样掠过白色的原野，最终拔得头筹为主人逐得猎物，寻得荣光。这个时刻，主人往往也会格外慷慨，对这细狗予以丰厚奖赏。

一霎时，田野中远远近近四处都是众人的欢呼赞叹之声，这欢快的氛围让这寂寞空阔的原野也好像有了融融的暖意。

那时候，我的家中也曾经养着一只土狗，那狗的岁数已经很大，皮毛颜色不很纯正，身上还有几处地方掉毛，跑起来呼呼带喘，就算是“汪汪汪”叫几声也是有气无力，它虽然有着“看家护院”的名分，可是即使在家中的公鸡面前也根本没有什么威慑力。

那一年的雪后，它也许被远方田野雪地里人们追逐猎物的声音所吸引，自顾跑了出去，好几天没有回家。家里人都认为它也许已经在冰天雪地里迷路冻死，没有一个人愿意出去寻找它。

可是忽然有一天上午，人们听到栅栏门处有声响。走出去看时，竟然是那只大家以为走失的土狗。它趴在门前的雪地上喘着粗气，浑身上下热气腾腾，它全身的毛发浸湿，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雪水。在它面前，竟然是一只满身血痕的肥大的野兔。

我们一家人一时间对它肃然起敬。以它孱弱的身躯能够追赶捕杀一只野兔实在难以想象，可是就算是它“守株待兔”或是偶然捡拾到野兔能够忍受饥饿和寒冷自己不吃而把它完整地叼回主人家，这份毅力和精神也足以令人敬重，更何况，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它又是如何艰难地捱过这几天几夜，而且能在雪地中蹚出一条道路而不迷失方向，回到我们家中的呢？

我们无法从这只平时都以为衰老得不堪一用的土狗的嘴里寻找出明确的答案，但从此以后当这只狗在家中院子里四处走动巡视的时候，我们一家人谁也没有再看它不起。

当时我的家人将那只野兔炖了满满一锅肉，那是我们一家人在无数个贫瘠寒冷的雪天里最美的食物，那熏肉的香气弥漫了小半个村庄，至今想来仍然口齿生香。当然，人们不会忘记给予我们食物的英雄，我们给予了它最大的尊重。当它老去的时候，村里有人提议可以将它宰杀，我们一家人谁也没有答应，我记得是把它葬在了院子里的梨树下面。

那时候，这北方的雪和长久的严寒给人们带来了严峻的考验，让人们觉得这个世界的一切艰难困苦是那么平平常常，不足为道；其实，世间万物也都在用它们各自独特的方式给我们以启示，提醒我们不能盲目迷信生物链高低贵贱的法则，警示我们要时刻敬畏自然，要懂得心怀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