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开课

省教育科学研究所准备举行全省初中语文新锐教师优质课大赛，要求各市推荐一名不超过35岁的教师参加。对于这项活动，主管领导非常重视，认为这涉及到省里对我市教研工作的年度考评，推荐的人选一定要慎之又慎，好中选优。

作为市初中语文学科的教研员，我抓紧时间制定推荐考评方案，组织考评专家组。这次活动，全市由12个县区分别推荐一名教师参加优质课评选，授课教师提前抓阄排序，授课地点设在市第四中学的阶梯教室。

活动开始之前，我对于这次推荐选拔的结果并没抱有多大的希望，原因很简单，当下各学校新老教师普遍是青黄不接、断档严重，现在优秀的年青教师实在是太少了。

然而，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我的预料，听评课竟然进行得异常顺利。面对新的环境、新的学生，在现场众多同行的瞩目之下，讲台上一个个年轻人的表现是那样充满自信、朝气蓬勃，课堂环节紧凑，师生配合默契，时间把控精准。看来，课前他们都下了一番大功夫！

两天的活动时间很快就要结束。课间休息时，同事小王看我盯着手中的听课记录出神，笑着问我：“老师，又发现好苗子了？有了往省里推荐的合适人选了吗？这可还剩下最后一节课啊。”

“哦哦，还没有。”我不是敷衍，对于这11个教师中的任何一个登上省优质课评选的讲台，我都没有足够的信心。因为，我觉得他们的课堂上还缺少一些东西，不是悟性和灵性，也不是教师对教材的独特见解和适度把握，而是师生之间平等的交流对话与情感碰撞。

我一直认为，以学生为主体并不是一句空话，不关注学生成长的教师不会有长远的发展。讲台上的这些年轻老师啊，一个个光芒四射，可是学生都成了他们表演的陪衬。

看看手中的听课安排表：最后一节课，教师韩志芸，课题《紫藤萝瀑布》。我的心一凉，竟然是她，而且还挑选了这样一篇对于学生来说很有深度的文章。

韩志芸是市第九中学的一位教师，2010年入职，她的爷爷和母亲都是教师。她本来也是第九中学毕业的学生，当年语文功底也不错，学校领导对她的专业发展很重视，多次有意推荐她参加一些听评课交流活动，可是结果并不是很令人满意。

第一次她讲的是贺敬之的《回延安》。这节课，也许是为了让学生阅读诗歌之前有个铺垫，韩志芸从作者、课题、体裁等引入新课，这原本也不错。可是，她忘了语文课堂教学的中心在于教材本身。45分钟的时间里，贺敬之的生平她讲了很多，延安的历史学生们也交流了不少，信天游的资料更是补充得细致周详。课堂上，教师很兴奋，学生很投入，课堂气氛很热闹，可是直到下课前，师生还沉浸在阿宝《信天游》的歌曲里不能自已。一节课下来，《回延安》这首诗竟然没有读上一句。

课后评课时，第九中学的教导主任言辞犀利，批评她没有完成教学目标，他比喻韩志芸这节课是“包子皮厚得吃不着馅”。看韩志芸一脸迷茫落寞，我只好安慰她，年轻人上课没经验，以后练练就好了。

我第二次听她的课是三年以后，这一次她讲的是鲁迅先生的《社戏》。

这一次，韩志芸吸取了上次讲课的教训，明显改变了许多。在简单导入之后，她就引导学生开始深入对文章内容的探究，环环相扣，不急不缓。可以说，就这节课的大部分时间来说，是基本成功的。

问题出在了最后一个环节，探究文章主旨。由于韩志芸对文章整体阅读的认识不到位，之前缺乏必要铺垫，这就导致学生很难把文章内容和作者情感融合在一起，从而得出令人满意的结论。其实这也是大多数年轻教师讲这节课时的一个共性问题，就整节课来说瑕不掩瑜，本也无需求全责备。

就在这个关键的节点，下课的铃声“叮叮叮”敲响了，听课的老师们都以为韩志芸会把这个问题放在下一节课再研究。没想到，她不知道怎么犯了犟劲。

她要求学生再读课文，希望学生对这个问题重新认识。学生们紧张起来，一个个不敢抬头。课堂炒成了“夹生饭”，得不出想要的答案，她愈加焦躁，只能自说自话起来：她讲自己对文章的理解，讲自己了解的鲁迅先生，讲自己童年玩耍的经历……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学生的眼神却变得越来越迷茫。

这堂课都上了八十分钟了，她还停不下来，听课的老师们开始窃窃私语。同我一起听课的教导主任着了急，几次让坐在前面听课的老师提醒她，再提醒她，第三次提醒她……

韩志芸依然故我，不为所动，继续她手舞足蹈的演讲，直到最后她口干舌燥，脑子短路，确实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她才无奈之下挥手向全班学生发出了“下课”的指令。

课后评课，教导主任问她为啥老是不下课。她一脸无辜：“您不是说要完成课前预设的教学目标吗？我，完不成教学目标，刹不住车了。”

教导主任转头问我的意见。我嘿嘿一笑：“年轻人，可以理解，可以理解。”对年轻教师，我一贯坚持多鼓励少批评的原则。

后来几年我几次到第九中学调研听课，学校领导都没有再安排听她的课，听说是学校怕她不能掌控课堂时间。我也曾经询问第九中学领导关于她的情况，他们说因为前面两节公开课授课失败，对她打击很大，她一度灰心泄气，可是后来不知道为何又振作起来，发誓有机会一定要以一节成功的公开课挽回影响。

这一次，她能够在市区学校的优质课选拔中脱颖而出，看来课堂教学水平有了质的飞跃。可是，她选择宗璞先生这篇包涵时代因素、亲人苦痛、生命体验的文章来讲授公开课，难度未免大了一些。她能够驾驭这“装满生命酒酿的花舱”，引导学生体验生命的哀痛并感受生命的美好吗？对于她的这节课，我的内心充满了期待与忐忑。

上课铃响了，教室里安静下来。这时，有学生敲门，韩志芸轻轻打开门，一个男孩子满脸是汗，背着书包侧着身子低着头挤进门来，韩志芸微笑着示意他找位置坐下。

“瞧，就是她，那个刹不住车的老师。”我的座位后面，有两个教师小声说话。我回头望去，说话的老师红了脸低下头去。

韩志芸走上讲台。没有多余的寒暄客套，没有纷繁复杂的声光图片，她笑盈盈地站在那里，和学生们拉起了家常：“同学们，几年前，我刚刚成为教师走上讲台不久就遭遇了两次失败，心情跌倒了谷底。直到有一天，我读到了一篇文章，才发现我的这些所谓痛苦是那样微不足道，从此我又重新鼓起了勇气，有决心去面对生活中的一切困难。今天，就让我们一起走进对我影响至深的这篇文章，宗璞先生的《紫藤萝瀑布》，一起欣赏一树繁花的美好，一起领悟生命的意义。”

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接下来，她带着学生走进课文，有意识引导学生“在课文中多走几个来回”，引导学生一步步解开“手足情”和“生死谜”。课堂上的读书声是美好的。她在多种形式的朗读中引导学生“赏花寻美”，模拟体验时学生灿烂的笑脸说明他们体会到了紫藤萝花的生机与活力。课堂上学生的思考是珍贵的。她引导学生梳理作者情感轨迹，师生的心与作者逐渐贴近。

“看不出来，这老师课上得还真不错。”听课的老师又在小声议论，能够观摩到一节好课，老师们都会感到满足愉悦。

我看看表，距离下课还有6分钟。课前，我看了韩志芸的教学设计，最后师生分享自身经历或见闻，来印证“花和人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不幸，但是生命的长河是永无止境的”这一文章的主旨。我想，要完成最后一个教学环节，时间足够了。

没想到的是，课堂上又出现了点小意外，原因是学生们表现得太踊跃了。

“我小时候养了一只小兔子，红红的眼睛，长长的耳朵，是那样的活泼可爱，可是有一天晚上它竟然被什么东西咬死了，现在想起它我还是很伤心。”一个女生抹着眼睛讲述自己的故事。

“你真是一个善良的好孩子，小兔子一直活在你的心里。”韩志芸走过去递给女生一张纸巾。

“我喜欢荷花，因为它生命力顽强。我经常去公园的池塘玩，去年荷花开败了之后一地狼藉，可是今年再去看，一个个花骨朵粉艳艳的已经铺满了荷塘。”一个小胖子向大家介绍着，为了加强语气，还做着手势。

“你观察得很细致，有自己独到的发现，真好，只是在水边要注意安全哦。”韩志芸的话引起大家一阵会心的笑声。

坐在最前面听课的一个老师向韩志芸比划着手势，示意她下课时间快到了。

看着教室里举起的一只只手臂，韩志芸在犹豫，她希望有更多的学生在课堂上有收获有发现。

“这样吧，同学们，时光匆匆，这节课很快就要过去，我们找一个这堂课还没有发过言的同学来谈一谈自己的经历，好不好？”韩志芸扫视着课堂，她指着一个坐在角落的男同学：“这个同学，你能不能谈一谈你的感受经历呢？”

男同学环视周围，似乎不相信老师在和自己说话，他脸色窘迫，耳根通红，他用两手摁着书桌，直了几次腰才勉强站起来。我们这才看清，原来是那个上课来晚的学生。

“坏了，怎么挑他发言啊，他可是个典型的闷葫芦，从上初中以来他就没有在课堂上发过言，这下可要卡壳了。”第四中学熟悉班级情况的一个老师嘟哝着。

就在这时，下课的铃声响了，大家都舒一口气，这节课可以圆满结束了。

可是，注视着眼前的学生，韩志芸再一次把大家的期待和周围的一切无视了。

“王皓，是不是？我在下面巡视的时候看到了课本上你的名字，挺好，和乒乓球世界冠军同名，我想，你也会像他一样有勇气分享你的经历。”韩志芸看着眼前的男孩子有些疑惑，微笑着走向他的身边。

男孩犹豫着，嘴张了几次，却发不出声音。韩志芸将自己的手轻轻放在男孩的肩膀上，就像一个温柔的母亲抚爱着自己的孩子。

男孩抬起头来，看着眼前老师期望的目光，他忽然间深吸一口气，大声地说出话来：“谢谢老师！我是叫王皓。今天，我来晚了，影响了您上课，对不起。”

“没事，没事，你真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好孩子，我想，你的发言也一定会非常精彩。”韩志芸的话语里充满温情的鼓励。

“前天，就在前天，我的爷爷去世了。”男孩子的声音哽咽了，眼眶里满是泪水。

事情的发展出乎大家所有人的意料，课堂上异常安静。

韩志芸弯下腰低头凑近男孩的耳畔，低声安慰着他：“没事，没事，别着急，如果你不想说，不愿意说，可以不说，可以不说。”

“没事，老师。感谢您给我这次发言的机会，我要说，说了我心里也许就放下了。”男孩子挺起身来，个子忽然间好像长高了许多。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父母就外出打工，从小我就和爷爷生活在一起。”男孩神情平静，娓娓道来，向大家讲述着自己和爷爷的故事。他的声音回荡在教室里，像一缕缕轻柔的风拂过宁静温暖的湖面。

最后，他说：“老师，通过这节课的学习，我明白了，人和花是一样的，有美好，有苦痛，有折磨，有记忆，有生命，可是，无论什么时候，人不能失去希望。以前我不明白，现在我彻底懂得了这个道理。所以，从现在开始，我要让每一天活得充实有意义，不辜负爷爷对我的期望。”他的眼神是那样平和，语气是那样坚定。

“谢谢你，王皓，你真是一个懂事而又坚强的孩子，老师相信你今天说的每一句话，老师相信你会走好自己的人生之路。你的分享也让老师收获了许多，相信现场我们所有人都有这样的体会，是不是？”韩志芸满含期待地注视着大家。

教室里一阵寂静，之后就是一阵经久不息的掌声。

下课了，我刚走出教室，韩志芸就追了过来，她满脸歉意：“老师，我时间没控制好，又没刹住车，让您失望了。”

“没事，没事，挺好，挺好。”做了这么多年的教研员，我第一次觉得竟然无法用简单的语言评价她的这堂课。

走在第四中学的甬路上，我忽然发现，路的两边竟然都是盛开的藤萝，就像《紫藤萝瀑布》中所描写的那样：一片辉煌的淡紫色，像一条条瀑布，没有蜂围蝶阵、流光溢彩，给人的感觉只是恬静安然。我暗暗诧异，以前我怎么竟然没有发现呢？

在这浅紫色的光辉和浅紫色的芳香中，我不觉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