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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文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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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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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子黄啦

唐水村沟沟坎坎多,想当年几乎进村的每一条道路都隐藏在深深的沟壑之中。有人说这是多年雨水冲刷所致,也有人说这是抗日战争时期的人民智慧,为了躲避十几里外镇上的鬼子偷袭,方便冀中的老八路们隐蔽活动。

唐水村多沙岗沙地,这是几千年风的杰作。沙地土质松软,不易保水,却是多糖植物生长的宝地。这土地上最适宜生长的农作物是红薯。当年来村里的下乡知青第一次吃了唐水村的一块红薯竟说比“大白兔”奶糖还要甜。唐水村沟沟坡坡上随处可见的果树是大大小小的杏树。每年三四月份的时候,粉灿灿的杏花开满枝头,蜜蜂蝴蝶在花丛间穿梭飞舞,忙个不停,整个村庄都花香四溢。

唐水村的杏树种类繁多,有不用嫁接的土杏,个头小不太好吃;黄澄澄的金太阳,甜而微酸;红彤彤的关公脸,大而汁多;一串串的蒜辫杏,酸甜可口。村里最多的是水白杏,个大似桃,醇香甘甜,白中有黄,黄中又带着一抹胭脂般的红晕,有人说这唐水村的水白杏就像唐水村的姑娘,大方漂亮,温柔可人。

唐水村村子的西南角有一棵村子里最古老的水白杏树,被称为村里杏树的“树神”。树龄已经不可考证,几十年前那棵树曾经枝繁叶茂,果实累累,后来这棵树不能再结杏,再后来又遭受了几次雷击,树冠被一劈两半,枝叶渐渐干枯,如今这树只剩下一截树桩,满身沟壑伤痕,像是满脸皱纹饱经沧桑的老人,注视着村庄一天天的变化,神情落寞而忧伤。

就在距离这古老杏树几十米的地方,有一户人家,住着唐德和他的妻子。老唐和妻子从小就都生活在这个村子,如今都已经是扔下六十奔七的人了,三个女儿早已经出嫁,隔辈人也已经有好几个。

青壮年时候的老唐腿脚灵活,口齿伶俐,经常走街串巷,做点小本生意,日子倒也衣食无忧。几年前,还不到六十岁的时候,老唐得了一次脑血栓,妻子对老唐身体的异常发现较早,在市立医院做主治医生的二女儿又专门托人请了北京的专家进行诊治,出院回家后妻子对老唐精心照料,嫁到邻村的大女儿也是隔三差五回家看望父亲,老唐总算是没有落下太大的后遗症。

可是,就是这样,老唐也感到自己这几年有了太大的变化,不但耳聋眼花,腿脚再没有以前利索,就是这心气也和以前大不相同。以前是暗地里憋一口气总想把日子过得比村里人好一点,让别人高看一眼,一天到晚马不停蹄地劳动,只要歇一会就觉得不舒服;现在是天天不知道脑子里想些啥,没事就喜欢懒洋洋地搬一把椅子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虽说岁数大了,不用再过于卖力劳动,可是整天不动终究也不是什么好事。二女儿每次回到家看到父亲懒散的样子就着急,可是又不敢跟父亲明说,于是唠唠叨叨地跟母亲说还是要提醒父亲平时适当活动活动,没事多出去走走。

现在地里的庄稼平时不用像原来一样一遍遍地收拾,平时没事能去干啥呢?

老唐从年轻时就不喜欢和有的庄稼人一样闲下来打打麻将、扯扯闲篇,认为这是不务正业,没有出息,所以从不参与。村里也有中老年人早晚凑在一起跳跳舞、走走步,可是老太太动员了老唐无数次磨破了嘴皮也不能让老唐有丝毫动心。不但如此,老唐还给妻子下了死命令:“不但我不去,你也不能去!都是土埋半截的人了,还那么多人在一起扭着屁股跳舞,甩着胳膊走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丢人现眼!”

面对这头脑迟钝而又异常固执的老唐,妻子实在没有好的办法。想到原来家里有一块沙地一直没有好好打理,于是和老唐商量是不是种上一些树,老唐欣然同意。种什么呢?老唐不假思索,一锤定音:“就种杏树,最好吃的水白杏。”

就在那棵老树附近,老唐和妻子种了好大一片杏树。不喜欢活动的老唐好像又焕发了青春,整天和妻子在那片沙岗地里忙忙碌碌。栽种、施肥、浇水,嫁接、整枝、疏果,不到几年的时间,一片蓊蓊郁郁的杏树林就出现在众人面前,一棵棵杏树像一个个清纯的少女,妖娆多姿,顾盼生辉。当地里的麦子渐黄麦芒在阳光照耀下骄傲地展示风采的时候,一串串水白杏就像一个个新生的婴儿在枝叶间露出灿烂的笑脸。

“看看,看看,这是老唐家的杏树林;看看老唐家种的这水白杏,就像老唐家的几个女儿,都是那么大方、漂亮!”

经过老唐家的杏树林的时候,人们都是由衷地发出赞叹。老唐也是毫不客气地接受着人们的赞美。

可是,这中间有时也总是夹杂着一些戏谑调笑的声音,刺穿着老唐那并不坚固的耳膜和并不坚固的内心。

“看看,这老唐,不知道前世怎么修来的福气,呆头呆脑,连个打牌跳舞也不会,还有个长得这么年轻的媳妇,就像那当年老杏树上的水白杏,白白胖胖,漂漂亮亮,这么多年的日子,陪着这不知情趣的老唐不知咋过来的。”

耳朵有点背的老唐对这些话特别敏感,他一方面感觉有点自豪,可另一方面又感到有点失落,有点担心。从生病以来,这几年自己苍老得有点快,可是妻子呢,好像还是几十年前的样子,除了腰没有年轻时那么细,头上多了几根白发,额头眼角的皱纹也并不明显。和妻子站在一起,老唐感觉真是有点老夫少妻的感觉,其实,要论岁数,老唐比起妻子还小着一岁。

杏子黄啦。

妻子从树上摘了一纸箱的杏说是去镇上看看行情,她让老唐看着果园。

天有点热,窝棚里感觉不到一丝凉风。老唐从窝棚里的木板床上爬起来,搬着方桌和马扎放在路边的杏树下面,沏上一壶茶,看路上的人来来往往。

一辆收割机从路上经过,经过杏树林的时候那年轻的机手忙碌中不忘看着手机,随手还想从树上捋下几颗杏来,结果“咔嚓”一声拽下一根连叶带杏的树枝。年轻人不好意思地向着老唐吐出舌头,扬手表示歉意。

老唐对自家杏树的损失浑然不觉,嘴里嘟囔着:“哎,啥时候也不忘看手机,看手机,这现在的年轻人,手机简直比自己的媳妇还要亲啊。”

老唐喝了一小口茶,茶的热气冲淡了四面包裹的热气,身上一出汗,感到凉爽了许多。老唐看看杏树的树梢,树叶上好像也有风在游动。可是这风只是行走在路边的树梢上,树林里不透风,连那喜欢觅食的老母鸡也不愿意多活动,撅着屁股趴在树下的沙土坑里睡懒觉。

老唐望着远处那截曾经被称为“树神”的树桩子,忽然感觉就像看着现在衰老的自己。

想当年,那高大杏树的冠足有几层楼高,树荫能够遮满一个农家的院落,树上结的杏足够整个生产队每户人家分上满满一篮子。

岳母晚年的时候,老唐和妻子每次搀着她早晚出来遛弯,一看到这树桩,老人就给他们讲那个并不滑稽可笑的故事。

那还是生产队的时期,据说当时有一天两个村里的妇女负责看杏,那时家里分的口粮少,难免有时候会监守自盗。这两个妇女看树上结的杏子多,觉得吃上几个也看不出什么。可是这水白杏太好吃了,两个人吃上了瘾,结果一发不可收拾,后来两个人数了一下一天下来她们吃杏留下的杏核,结果一个九十九,一个一百零一。树上的杏少了这么多,可是生产队长第二天也没发现有什么问题。只是苦了这两个贪吃女人的胃肠,两人吐了几天的酸水,一直吃不下饭去。

岳母将这个故事讲了无数遍,而且每次讲起来都是眉飞色舞,这让老唐有一种直觉,岳母会不会说的就是她自己曾经经历的事情,她该不会是那两个妇女中的一个吧?可是直到岳母去世,老唐也没有好意思问出口,一直没有把这个问题搞清楚。

老唐的眼前又浮现出岳母讲故事时大张着空空的嘴巴满脸皱纹堆在一起的形象,心中忽然一颤,岳母和母亲都已经去世十多年啦。

老唐和妻子虽然同村,可是他们现在居住的房子旧址其实是岳母家的,也就是说,老唐的身份是上门女婿。

老唐和妻子真正的媒人其实是那棵老杏树。

当年高中毕业以后,老唐没有像村里许多年轻人一样出外打工,而是跟着叔叔一起学习做点小买卖,平时倒腾点衣帽鞋袜,有时在瓜果成熟的时期也卖点蔬菜水果。这种倒卖蔬菜水果的工作其实也没有多大技术含量,农村人称作“搬墩”,将农户手里没有时间卖出的零散的蔬菜低价买进来,然后找个合适的地方多用点时间以稍微高一点的价格卖出去。

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村里的那棵老杏树分给了村西的老柳家。老柳家的男人出了车祸去世,剩下母女二人相依为命。女儿柳杏飒利、能干,模样周正,尤其是一双杏核眼,忽闪闪的像两颗星星,可是直到二十多岁,却因为种种原因还没有中意的人家。

“大麦二秋”,麦子成熟的时节,也是农村人最忙碌的时节。杏树上挂满了杏,眼见就要熟透,所以柳杏总是需要在农忙的间隙利用早晚时间用自行车驮着箩筐去集市上卖杏。

别的小贩来村里或柳杏卖杏的摊点前看杏的时候总是先在树上或筐里挑选又大又好的杏吃个够,把价格压得很低,而且挑三拣四,稍微有个斑点的杏他们就嫌弃不要。他们还在份量上玩一些猫腻,经常想着法子缺斤少两。可是有一个年轻人和他们有点不一样,不但价格公道,秤头准,而且态度和气,手脚勤快,有时候还帮着摘杏甚至干点其它的农活。

柳杏知道这年轻人,和自己同村,有文化,有眼力劲,虽然话不多,可是能暖人心,长得也是眉清目秀。一来二去,两个年轻人互相有了好感,平时的交往也多了起来。可是当要谈婚论嫁的时候,一个问题却横挡在两个人面前。

“现在我家里只剩下年迈的母亲和我两个人,我不想嫁到别人家后家里只剩下母亲一个人孤零零地受罪,所以,如果你同意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那就只能入赘到柳家做个上门女婿。”柳杏向唐德说出了自己的顾虑。

在农村里,一般只有那些没有啥出息实在找不到媳妇的男人才会选择做上门女婿,所以,这些人大都被村里人瞧不起。

“没事,只要你乐意,说啥都行,不就是做上门女婿吗?没问题!”唐德看来是铁了心要和柳杏过一辈子。

唐德和父母说起和柳杏的事情,父母虽然知道柳杏是个好女孩,从面子上不愿意自己的儿子低人一等去给别人家顶门立户,可是他们拗不过儿子的坚持,也只好同意小儿子的请求。

唐德的哥哥嫂子当时正为家里不大不小三个十来岁儿子的未来发愁,听说唐德要去给柳家做上门女婿,于是两人商量了一夜提出了他们的意见:既然唐德是去给别人做上门女婿,那么唐家的房屋、土地等一切东西就跟唐德无关;可是,唐德毕竟是唐家血脉,将来老人生病养老和送终发丧等责任义务不但不能少,而且因为以后对家里照顾少,所以兄弟二人在这件事情上不能平均分担,唐德必须多承担一份的责任。

唐德发了愁,他不知道柳杏如何看待哥嫂提出的要求。没想到和柳杏一说,柳杏没有丝毫犹豫:“你从唐家来柳家上门入赘,唐家的家产再多也与我们无关;可是照顾老人,应当应分。就按哥嫂的意见办!虽然不在一块居住,可是毕竟是亲兄弟,将来有什么事情还是需要一家人商量帮衬。家和万事兴,我们将来就是要过好我们的日子,尽到我们的责任。”

一阵风吹了过来,吹得杏树的叶子“哗啦啦”响。唐德的身上忽然有了凉津津的感觉,多年生活的经验告诉他,这气温的骤然下降可能是将要变天的前奏。他扭头向下面的天空望去,果然有黑色的云团向上涌动。想到中午就去镇上卖杏的妻子,唐德的心里有点担心。

他从窝棚里找出自己的手机,想翻出妻子的电话号码,可是找了半天也找不到。这手机是小女儿淘汰后前些天拿回家来的,说是什么智能手机。妻子劝了老唐好多次,他才同意用这手机换下了自己用了多年的老年机。可是,这手机换了以后,老唐总是觉得不如自己原来的手机顺手。

说是什么智能手机,能够上网、加微信、看快手,其实不就是让人们变着法地玩嘛,可是这手机最初不就是打电话用的吗?打电话不方便了,还要这手机干嘛啊?老唐一个人生着闷气。

现在村里不光是年轻人,就是老头老太太们,也人手一个甚至几个智能手机。老唐和妻子在村里散步的时候,经常老头老太太聚在一起,说是看什么视频,听什么抖音。都像捡着个宝贝似的,一个个如醉如痴。

有一次后街的赵老四拿着一个手机在唐德夫妻俩面前炫耀,还说要妻子的微信号,说是要加上微信好友。柳杏没有拒绝,却被唐德阻拦了下来。这好友能够随便添加吗?这赵老四浑身上下脏兮兮的,每次看到柳杏走到他身边就两眼放光,像一条看到食物的野狗,令人恶心!

二十几年前,村里有手机的还没有几个人。有一天,唐德又去几十里外的乡镇倒腾蔬菜,碰到一个同行,说是因为急着用钱要便宜倒卖自己的用了半年的诺基亚3310手机。唐德知道,那手机品牌在店里得要一千多,现在他只卖300元。唐德动了心,他一咬牙,狠狠心,把卖菜的钱都掏出来数了数才不到200,又向几个同行借了100多块才凑齐了这买手机的钱。

唐德心里激动,接过手机的时候手都哆哆嗦嗦。他把手机用手机套装好,在外面又裹上一层油布,小心翼翼地装入自己的裤兜。

尽管由于买手机耽误了回家的时间,可是开着三轮车走在乡间的公路上,唐德难以掩饰自己的兴奋,他早已经做好了打算,回到村里就要带着妻子在街道上转上几遭,也让人们看看他腰上挎着的手机。虽然自己做的是上门女婿,被村里很多人不齿,可是这个他从来也不在乎,人们都是各自过着自己的日子,冷暖自知,幸福不幸福都是自己的感觉。可是,他在乎妻子和女儿在村里人心中的印象。他要让村里人看到,他唐德有志气有决心有本领有想法让妻子孩子都过上衣食无忧幸福快乐的生活。

“咔嚓”一声惊雷划破天际,将唐德从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中拉回到现实之中,他看到天空已是阴云密布,一阵凉风吹来,远处传来“啾啾”的雨哨声,大雨顷刻间从天空泼洒下来。出门时忘了带上雨具,三轮车又没有安装顶棚,唐德被浇了个透心凉。天越来越黑,道路也变得越发泥泞难行,有些地方唐德得下车推着才能让三轮向前挪动。

本来平时只需要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可是唐德在大雨和泥沼中足足挣扎了三四个小时才走了大约一半的路程。当雨终于渐渐停了下来的时候,天已经黢黑,唐德的三轮车总算是上了平坦的柏油路。他折了一段树枝,将车轮上的泥捅干净,坐上三轮,打着火,一路狂奔。

快到村子的时候,他看到路边有个熟悉的人影。他知道,那是妻子不放心出村来接他回家。

坐在家里的土炕上,顾不得换下湿透的衣服,唐德就从身上掏出手机向妻子显摆,却遭到妻子一顿指责,不是埋怨他花钱买了昂贵的东西,而是埋怨他不能顾惜自己的身体。

唐德记不起从和妻子生活在一起以后除了地里没日没夜的劳作以外,还有多少次需要妻子和自己一起奔走在风雨里、黑夜里。

大女儿三四岁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发高烧,两个人连夜把她送到医院,结果被诊断为急性脑膜炎,幸亏送诊及时,才没有留下后遗症。

小女儿上初中的时候住校,有一次周末放假都很晚了她还没有回家,他和妻子着了急,从学校老师那里找到她同学家的住址,一家家去打听,直到确认女儿是在她要好的同学家里。

岳母77岁那一年,她的哮喘病发作,两人顾不得雪后路滑,一起跌跌撞撞,连夜将岳母送到县城医院。

柳杏是个勤快明理的持家人,她将地里的庄稼收拾得就是最挑剔的农家把式也交口称赞,她将家里的物件整理得井井有条,就是最爱干净的邻居也说不出丝毫毛病,她将家中的几个女儿不但打扮得漂漂亮亮,而且还教育她们读书、劳动,教她们学会待人接物。

唐德的父亲去世以后,母亲生活已经基本不能自理,大哥大嫂对母亲的日常生活基本上是不闻不问。柳杏和唐德商量,还是把婆婆接到咱家里来吧,让两位老人一块做个伴。

唐德和母亲商量,唐德的母亲死活不同意,她说:“当初你倒插门到柳杏家,爹妈一双筷子一只碗也没能给你们准备,如今我老了,又怎么好意思去拖累你们呢?”

柳杏不答应,她和女儿们一起将唐德的母亲接到家里来,安置在她们夫妻二人原来居住的屋子里。不论平时多么忙,柳杏总要抽出时间来给老人洗脸揉背捏腿,变法花样给她蒸包子、捏饺子、擀面条、烙火烧。

岳母也是通情达理的人,对这亲家的到来不但不嫌弃,而且非常理解和支持女儿女婿。两个老人天天在一起唠闲话,晒太阳,有时候还一起帮着小辈干点力所能及的家务活。

一些外乡人看到她们都诧异的询问怎么这么大岁数的姐妹俩会生活在一起;村里的知情的人们都羡慕她们有个好儿子、好女婿,好媳妇、好女儿。

柳杏是个世间少有的好女人,唐德从心里感激她,疼爱她,不愿意她承受艰辛和委屈。可是农家人的日子,哪一家不是费力挣扎、磕磕绊绊呢?

两位老人晚年的生活安详宁静。唐德和妻子将两位老人相继送走,紧接着就是几个女儿上学、就业、出嫁。虽然事情是一件接着一件,夫妻二人生活上有时难免捉襟见肘,可是有唐德的精打细算和柳杏的精心操持,一切事情都是那么水到渠成,风风光光。

老人孩子的事情不需要过于操心了,村里农业机械多了,地里的庄稼也不需要像才开始实行联产承包以后那么精耕细作,起早贪黑。看家里事少,柳杏闲不住,到镇上一个针织作坊打工,每天早出晚归,生活倒也充实。

可是有一段时间,唐德发现柳杏脸色不好,于是借着看望女儿的由头,让二女儿带着柳杏做了个全身体检。结果发现柳杏胸部有个肿块,唐德的一颗心悬了起来。直到最后女儿又带着母亲到省城重新找专家会诊,确定柳杏胸部肿块是良性的,简单做个小手术后只要平时生活中注意保养就不会出现其它问题的时候,唐德才总算舒了一口气。

唐德正在胡思乱想,手中电话响了起来。唐德将话筒贴到耳边,里面传来的是在省实验中学教书的女儿的声音。

“爸,刚才我在上课,你有什么要紧的事吗?”电话那头的女儿听语气有点焦急,声音却特意压得很低。

“有啥事?没啥事啊。你给我打电话有什么事吗?是不是贺贺又想我啦?”唐德想起了外孙贺贺在沙土地上打滚撒泼的样子。

“爸啊爸啊,哪是我给您打电话啊,今年我教的是毕业班,这一天到晚就是想给你打电话也得有时间啊。刚才我上了一节课,下课回来看了一下电话,有八九个未接,都是您打来的。我还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呢?吓死我啦。没事就好。一会我得开会,晚上有空再聊啊。”小女儿说起话来总是不喜欢给别人有插话的机会。

唐德有点懵,他想:“我给孩子打电话了吗?”他想起当时自己拿起这手机,是因为看这天气不好,想给妻子打电话让她早点回家。可是这电话怎么会打给小女儿了呢?唐德想不清楚。他想告诉小女儿周末如果有时间可以带着外孙回家摘点杏回去,可是却发现小女儿已经挂断了电话。

唐德将手机通讯录打开,眯着眼仔细搜寻,打通大女儿的电话。电话那头机器轰鸣,女儿可能还在麦子地里忙碌。

大女儿不等唐德说话,急匆匆地表达着自己的意见:“爸,你是说卖杏的事吧?没事,我中午就在微信朋友圈发了条卖杏的消息,留的是我妈的电话,价格的事你们自己定。听说明后两天有雷阵雨,我得快点把麦子收回家。晚上有时间我请我朋友圈里的朋友都帮忙转发一下,如果有陌生人打来电话你可提醒我妈接听回复啊。”

唐德“嗯嗯”的应着。他抬头看看天,原来聚集的云朵被刮得不知所踪,天蓝蓝的,没有一丝云彩;风轻轻的,风里带着些果香,让人清爽迷醉。

他想:“刚才是虚惊一场,今天看来是不会下雨啦,不过,妻子去镇上也该会来了,我应该开着三轮车去接她一趟。”

唐德从果园回到家里转了一圈也没有找到那辆三轮车,费了好长时间才总算是想明白,那辆车好几年前就报废卖掉了。

“车子用了多年就不中用了,人也一样,总是丢三落四,这脑瓜是无论如何也回不到从前啦。”

唐德拍打着自己的脑门,忽然想到大女儿说的在朋友圈发消息卖杏的事情,这电话留的是妻子的,因为卖杏这件事就会有许多陌生人知道妻子的电话,也许还有人要借着这件事跟妻子也加个什么微信好友。唐德想起当年妻子去集市上卖杏的时候,一群水果贩子一拥而上围在妻子卖杏的摊位前嘻嘻哈哈和妻子调笑戏谑的情景。

“这来卖杏的人中也许有人别有用心,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唐德感到不寒而栗,后背陡然间出了一层冷汗,被风一吹,打了个寒战,他想:“我唐德可不傻,我可不给自己制造这不可预知的潜在危险。”

年老而自认为头脑依然灵活的唐德打定了主意,他要马上给大女儿打个电话,阻止她发送什么朋友圈,千万不要让太多人知道妻子柳杏的电话。至于这几十棵杏的事情,唐德虽然岁数大了,可是他有路数有办法解决这些问题。

柳杏晚上回家,和唐德商量卖杏的事情。

“这杏我们不卖了,你不用再天天往集镇上跑了。”唐德态度坚决。

“这么些杏不卖我们留着干啥啊?”柳杏不知道丈夫头脑中哪根筋又出现了问题。

“没事,我们可以亲朋好友都送一些,我再跟原来的同行们联系一下让他们收一些,如果还有,我就晒点杏脯、留点杏核,留着孩子们一起回来过年的时候再吃。”唐德看来已经胸有成竹。

柳杏不再言语,这一辈子只要丈夫坚持自己的意见,她就习惯于顺从。可是,看着眼前的丈夫,她的心里存了好大一个疑问:这树上结了这么多杏本来是一件好事情,可是看丈夫的表情语气,咋就成了他心里一个沉重的负担呢!

晚上,唐德睡得十分香甜。他又做着那个做了几十年的梦,那也是他一生中始终萦绕心头的陈年旧事。

那是他上初二那一年的麦收时节,傍晚放学后他一个人经过村南那条幽深窈长的道沟回家。饥肠辘辘的他无精打采,书包背在身上是那么沉重。

猛然间,他抬头看到了沟坡上那棵老杏树。那满树的水白杏在暮色中就像一盏盏耀眼的小灯笼,让小唐德目乱神迷。他紧紧盯着树上的果实,拼命想将唾液咽下喉咙。可是这成熟果实的诱惑太大了,唐德忘记了即将面临的危险,悄悄向坡上爬去,看看四周无人,他伸手将树上的一个水白杏连果带叶抓到手中。

可是,就在他还没有足够时间看清并享受这美味的果实时,耳边传来一声大喝:“小孩子,不学好,咋还学会偷别人的东西呢!”

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疾言厉色地训斥着唐德,吓得他呆立在原地,耳朵“嗡嗡”作响。

他将那盗窃来的果实紧紧攥在手里,想上缴那手中的杏子,可是手脚僵硬,不听使唤。

“爸,妈喊你回家吃饭,一会儿还得去压场呢。”一个眼睛大大的女孩儿跑过来,看唐德站在那里,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她牵起父亲的衣袖,笑着说:“你看你,又为这点小事着急生气,不就是几个杏吗?你就当是我的朋友摘的,送个人情好不好?”

女孩回身又从树上摘下几个杏,塞进唐德的书包里。她一边对唐德使着眼色,一边推着他从坡上走下来,笑着说:“没事,没事,走吧,以后想吃杏的话的就来和我说。”

那个时候,唐德就有了一个想法,如果这一生上天给他一个机会,他一定要让这个女孩快乐幸福,一生也不能辜负她,生生死死也不会离开她。没想到,后来,他真的和这个女孩生活在了一起。

“不卖!不卖!”老唐说着梦话。

“哎,这傻老头子,不知又受了什么刺激,还在说梦话!”柳杏将薄被又搭在唐德身上,用手巾将唐德嘴角流出的口水擦干净。她怜爱地看着那张看了几十年的丈夫的脸,就像看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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