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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文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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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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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丧

碾坊庄余老太太去世,享年73岁。村里人把消息给她的几个儿女发了过去。除了唯一的女儿因为在美国做交流学者,一时之间难以办下回国签证,四个儿子都马不停蹄风驰电掣地携妻带子从四面八方赶了回来。

余老太太在村里教了几十年书。她心肠好,平时村里哪个学生交不起学费,她都拿出自己仅有的一点工资给垫上。上课的时候,虽然对学生的要求也很严格,可是她从不打骂她的学生。别的班上老师用来当作教鞭的木棍都用不长,早早被学生折断或是丢掉,而她班上学生给她准备的那根柳木棍却是十几年也不曾更换,溜光水滑,后来还有细心的学生把教鞭的木把用红布缠上,说是怕磨破老师的手。多年前的学生在作文中回忆余老师,说她不光长得好看,要论温柔的脾气性格,比起魏巍笔下《我的老师》中的蔡芸芝先生,也是一点不逊色。

余老太太的丈夫是村里一个本分忠厚的农民,除了种地,偶尔也做点小买卖。不知道是夫妻二人基因好还是余老太太教子有方,孩子们的学习成绩是一个比一个出色,一个个鱼跃龙门,大学通知书一张接着一张送到他们手里。幸好那时候上大学还是免费,国家不但给生活费还有奖学金。眼看着老大、老二、老三跨市、出省,大学毕业后工作有了着落,也许是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也许是多年太过劳累,丈夫一声不响不辞而别早早去了那个众人最后都要报到的地方。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余老太太只好一个人接着照顾孩子们继续学习奋斗成家立业。

那时候,附近方圆几十里地的人都知道碾坊庄有个余老太太,家里的孩子一个比一个有出息,论起教育孩子的成就,人们都对余老太太佩服得五体投地。那段时间每年高考前后,也总有迷信的家长带着孩子来村里余老太太家周围转一转,说是要来感受一下这里的吉风顺水。

孩子们离家远了。他们安顿下来以后都希望余老太太能够从村里搬出来,跟他们到城里看一看,转一转,住一住。可是,这孩子有五个,各家有各家的情况,到底要跟谁去呢?余老太太没了主张。就这样,余老太太在村里一直呆了下来。平时离得远,都有工作,每逢春节的时候,孩子们难得回家聚一聚。这十几口人回来的时间虽然只是短短几天,可是老太太从进入腊月开始就得准备过年的东西。大家离家回城后,她还得琢磨多长时间才能吃掉冰箱里橱子里积攒的过剩的东西。

农村人有一句老话:“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没想到,这余老太太竟然真的没有迈过七十三岁这个人生的关口。

孩子们都回来了,村里主事的长辈将孝子们召集在一起商量发丧出殡的事情。大家觉得虽然余老太太不幸去世,岁数不大,大家都很悲痛,但是她临终没有经受病痛折磨,无疾而终,这也是人生难有的福气。老太太在村里口碑好,几个孩子也都争气,这丧事啊,也算喜丧,不能太简单。得找两个吹鼓班子,吹吹打打,唱一唱,热闹热闹。尤其出殡这天,亲朋好友都要通知到,大伙都来捧个场,让余老太太临终仪式能够风风光光、体体面面。

虽然几个孩子常年在外生活,对这农村的丧事习俗不太适应,可是考虑到母亲毕竟生活在农村,要入乡随俗。大儿子代表几个弟弟发表意见:一切听从家里长辈们安排,涉及花钱的事不用省,母亲生前没有享福,死后一定让她享受应有的礼遇。

看坟地,定棺位;迎来送往,下跪还礼;一趟趟的报庙烧纸,起送盘缠纸马。这农村的发丧仪式,自有一套繁琐的仪式。几个弟弟心中不痛快,脸色都不好看。哥哥终究大着几岁,苦口婆心地劝慰弟弟们,要稍安勿躁,多考虑一下母亲生前的辛劳。

这天下午四点,启灵发棺的仪式即将开始。媳妇们象征性地给老人的遗像喂食食物,大儿子在母亲的棺椁前摔盆打瓦,就等着主事人一声令下,抬棺的人在杠头带领下抬棺上肩,准备出发。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意外出现了。主事人几次招呼抬棺的人们动手,可是他们就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大伯,如果他们要烟要酒尽管去拿,无论多少都没关系。”老大同主事人商量。主事人转达主家的意见,可是抬棺的人们依然不动。

“大伯,如果他们需要钱的话,都随意,三千五千都没问题。”几个孝子又同主事人商量。主事人再一次转达主家的意见,可是人们依然表情冷漠,袖手旁观。

虽然孝子们不知道多少农村里的论道,可是这定下时辰却不能下葬,绝对是一件让人忌讳的事情。

“大伯,这人们都不动手,到底是为啥啊?”老大将主事人叫在一旁低声问询。

“其实啊,也没什么大事。你娘在村里人品好,就是你哥儿几个不在家,别人帮个忙也都没有话说。其实这件事的原因就出在你们几个身上。有些话我早就想说,可又怕你们几个脸皮薄没有开口。老话说:‘丧尽其哀,祭尽其礼。’你们回来这几天,无论是谢礼、守棺、报庙、送山,都按照咱这农村丧事的礼节在做,这没啥问题,可就是少了一样,没哭声啊。大家觉得安安静静没有哭声就抬棺送丧不吉利,所以大伙都不愿动手。”

主事人一脸无奈,同几个孝子商量:“‘丑孝丑孝’,你们从小生活在村里,应该也看见过别人家发丧出殡的样子,那孝子啊是几步一下跪,走到哪里哭到哪里,鼻涕眼泪都顾不得擦一把。可是看看你几个呢,眼泪没有,哭声也没有,一个个衣服整整齐齐,脸上干干净净。难道,你娘去世,你们都不难受?”

哥儿几个面面相觑,默默无言。要说母亲去世不难过,这绝对不可能,可是大家哭不出来也是事实。的确,从回村后在母亲灵柩前哭了几声,大家都没有再大声哭过。这到底是因为考虑到母亲已经去世再哭也于事无补,还是因为在外面生活了多年习惯了人前的冷漠克制,在这众多乡亲面前难以拉下脸面。具体原因,哥儿几个一时之间也想不明白。

“那,那,我们就试一试。”老大哥给弟弟们下了命令。可是,当他们在众人瞩目之下低下头去,不光声音发不不来,连刚才在眼眶里含着的眼泪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唉,你说你们这几个孩子,小时候看着也挺好啊,咋就不会哭呢?你们难道不想一想,你们母亲把你们几个养大有多么不容易啊!你看这事弄得,这哭丧的事情总不能让别人代劳吧,那不成了笑话嘛。”主事的大伯在一旁也着了急。

就在众人束手无策的时候,旁边不知是谁“哇哇”大哭了出来。大伙循着声音看过去,原来是村里后街上的阿山。这阿山从小父母去世,没有兄弟姐妹,是个孤儿。他头脑有点呆傻,也做不了什么正经事,平时经常饱一顿饿一顿。每当村里谁家有老人去世,他都屁颠屁颠跑过去帮着干点别人不愿意干的脏活,往坟地送送食罐,搬搬纸马,挣上几个零钱。

“傻山子,人家余老太太的儿子都没哭,你哭啥啊?”旁边的人指着他的脑门笑话他。

“俺,俺哭俺娘啊。”傻山子一边哭一边答道。

“你娘,你娘在你三岁就死了啊,你咋现在才哭啊?”

“俺,俺就是哭的棺材里的这个娘啊。”

“纯粹胡说,这余老太太啥时候成了你娘啦?”

“呜呜,你们都傻啊。你们不知道,俺娘最疼俺啦,她看俺没鞋就给俺鞋穿,看俺冬天冷就给俺厚棉袄,看俺饿着就给俺槽子糕吃。她,她,还教俺识文认字呢。”

“她教给你认识啥字啦?你倒是说说。”众人惊诧。

“有一回下大雨,俺家漏雨,没地方去,她让俺在家里躲雨,教俺认字。她教给俺认得了一个字,叫‘孝’。她说,这个字啊,上面就像是一个脊背弯曲的岁数大了的老人儿,下边就是弯腰背起这个老人的孝顺儿子。前些天俺娘在村头雪路上摔了跟头,半天爬不起来,俺看到就把她背回了家里。她对俺说,阿山,儿啊,现在,你就是俺最孝顺的儿子啊。啊啊,娘啊,你咋就走了啊!俺咋这么命苦啊?这才几天俺娘咋就又不要我了啊。”阿山哭得是泣不成声。

众人一阵沉默。半晌,屋里屋外忽然到处想起“哇哇”的哭声,这哭声遮住了那吹吹打打的声音,天空也变得昏暗,让人一时分辨不清到底谁才是这院子里真正的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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