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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文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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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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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苇之思

早起,走出门外,走近那我几乎每天都要走过一遍的水塘,看水塘四周树上凋零的落叶在秋风中四散飞扬,看水塘岸边水中丛丛芦苇装点秋光,看一茎芦苇在水面上盘旋飘荡,一时间回想起一些关于芦苇的片段印象。

人生中第一次对芦苇留下深刻印象是童年时看到有人家起新房。那时候,人们从水塘边割来芦苇,打成苇薄,蒙在椽子上面,盖以厚厚的麦秸泥再覆上屋瓦就成为遮挡烈日和暴雨的屋顶。这些水塘边看起来比一般水草坚实却又中空的植物,竟然成为人们赖以生存的房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那农村人还不知道吊顶是怎么一回事的年代里,走到堂屋里抬头望一望那裸露在外苇薄的样貌,就大致能够知道这房子盖了有多长时间。那暗黄斑驳的苇薄阅尽人间烟火,承载着一个家庭几乎全部的历史,在那上面依稀可以望见屋主一家人的音容笑貌,听见他们的笑语喧哗,当然有时也镂刻下苦痛悲伤。

少年时对芦苇的记忆留存在村子西边的一片水塘。那只是北方无数个村庄中平平常常的苇塘中的一个,方圆几亩的水塘中芦苇繁密。当年从水塘旁走过的人也许看到狐兔在芦苇中出没,也许惊讶于那从芦苇中跃起的迅捷美丽的无名水鸟,当年也许有顽皮的少年徘徊于水塘边,想剥下那苇芯里轻薄的苇膜儿用作自己的笛膜,可是试过多次之后,却觉得终究吹不出理想的声音,于是只能暗自惋惜。而更多的时候,村里的田夫农妇来到这水塘边不过是饮牛、洗衣,几乎没有人会过多关注那芦苇的生生死死,即使偶尔有人捡拾一些干枯如草的芦苇,也不过是想用作潮湿天气里生火的引火。而今几十年过去,时过境迁,那水塘早已没有了踪迹,恐怕村里没有几个人能记起曾有这片水塘,更没人能说出里面芦苇的样子。

青年的时候读书,我又从那最早的诗集中看到了芦苇的影子,知道芦苇竟然还有一个别称。那首诗名字叫《蒹葭》,选自《诗经》中的《秦风》。我奇怪一贯民风剽悍的秦人怎么竟然写出这样一首缠绵悱恻的诗歌,而且不知道为何把诗放在了一个水漫无边的情境之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有时我想,诗作者是不是受到了某种暗示,在缺雨少水的秦地因一片芦苇引起对江南水乡的幻想。这芦苇茂密而又稀疏,这芦苇沉重而又轻盈,这芦苇新生而又苍老,这芦苇的枝叶上覆着早起洁白的晨霜而又映着暖暖的朝阳,这芦苇在风中摇曳着美丽的希望也摇动着失落的怅惘。也许,在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自己的“伊人”,她在无边的芦苇遮盖之下被隐藏在自己心灵最隐秘的地方,只有当多年以后白发满头如芦花飘雪的时节,你才会将她头上的面纱揭开,重新回忆起她当年温婉动人的模样。

芦苇并不是什么珍奇稀缺的物种。无论是在水光接天的江南,还是在积水如金的塞北,无论是在四野寂寂的僻远荒村,还是在富商巨贾的亭台楼阁之间,凡是有水的地方,往往就有芦苇的影子。虽然难以遍观世间芦苇,但是我想天下的芦苇应该都是一种习性。

早春时节,人们只看到杨柳“万条垂下绿丝绦”,却不知“蒌蒿满地芦芽短”,在温暖潮湿的水洼之地,芦苇也已经钻出了细嫩的短芽。夏日里,繁花似锦姹紫嫣红吸引了人们几乎全部的视线,没有多少人去注意那水边芦苇绿叶细长青翠欲滴。只有到了秋末时节,万物萧疏,人们才忽然发现有一种平时不太关注的水边植物将这晚秋的世界打扮得风姿绰约。天高水阔,安闲的水鸟,自在的钓翁,天涯的孤客,离别的情侣,黄昏落日,都可以与这或稠密或疏离、或迎风起舞或低头沉思的芦苇融为一体构成一幅幅疏淡有致的图画,让人情思缠绵,让人心生遐想。不久,冬天来临,芦苇被收割,可是它在寒冷的时节里依然将根深深扎进污泥冻土之中,直到在一个崭新的春天里听到晴日丽鸟的召唤,再次萌发生长。一年一年,不断轮回,生生不息。

其实,生生不息镌刻着四季印痕的芦苇不光关涉着世间人们现实的生活,凝聚着世间最美好的情愫,在中国古代,芦苇还历尽人间生死别离,同普通人的生死之事息息相关。

古时候人去世后,一般穷苦人家难以用昂贵的棺椁下葬,可是黄土覆面又对去世的人不尊重,所以有时不得已只好用一领便宜的苇薄裹尸下葬。河南曲剧《卷席筒》中,心地善良的苍娃替被陷害的嫂子顶罪,待到秋后问斩,嫂子就是买来芦席准备卷埋苍娃。

这简单便宜的苇薄像一面镜子照出人心的善恶,它可以让死去的人获得最后的尊严和尊重,有时还可以救人于危难之中。

《史记》记载有魏人范雎的故事。范雎为魏国中大夫须贾的门客,因为出使齐国受到齐王赏识,被须贾猜忌。回国后魏相让手下人痛打范雎,打得他骨断牙落。不得已之下,范雎只能诈死,被一领苇薄包裹着扔在厕所里,受尽屈辱。可是,坚强而隐忍的范雎就是凭借这覆身的苇薄作掩护,在别人帮助之下“金蝉脱壳”逃到秦国。他化名张禄,向秦昭王献“远交近攻”之策,成为秦相,一雪前耻,建立了不朽的功业。假如当初没有那一领苇薄,恐怕战国的历史也要改写。

在所有的花花草草之中,如果以“美丽”来评论的话,恐怕没有几个人会想起芦苇。芦苇虽然扎根坚实,可是其身体却柔软脆弱,容易被劲风摧折。西方哲学家帕斯卡在一次次格物观察芦苇的姿态之后,不觉心生感慨,他说:“人不过是一根芦苇,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会思考的芦苇。”他强调了思想对于人的意义,可是这最脆弱的芦苇难道就没有它自己的思想吗?

在中国的文化里,世间一切生命都有其存在的价值,人们习惯从自然之中寻觅思想的源头和生活的智慧。

超脱豁达的苏轼曾经想“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这奇思妙想大概脱胎于《诗经》中“谁谓河广,一苇杭之”的句子。苏轼从这体形轻巧的植物身上悟出天地的永恒和人生的短暂,他觉得只有放下心中的一切羁绊才能真正享受自由自在的充满诗意的人生。

达摩祖师“一苇渡江”传扬佛法的故事在中国家喻户晓。我们无须详细考证达摩祖师渡江传法到底借助的是一根芦苇还是一捆芦苇,从这个故事中我们只需明白世间万物最柔弱者往往也最坚强,我们只需认识到无论谁想要到达大道至理的生命的彼岸,都要历尽劫波无数,都要付出超乎常人的一往无前的勇气。

忽然想起七堇年《尘曲》中句子:“凡心所向,素履所往,生如逆旅,一苇以航。”我豁然发现,在光影变幻、季节轮回之中,有一种植物叫作芦苇,始终保持着对生命最初的感动;在浮沉荣辱、生生死死之间,有一种植物叫作芦苇,始终坚持书写生活的真实与生命的奇迹。它时刻提醒我们即使生命卑微,即使条件简陋,即使人生险阻,也一定不要舍弃人生最质朴的善良,也一定不要忘记人生最初的愿望。

我仿佛在秋日的晨曦中看到,一根芦苇,如一只飞鸟纵横翩跹于万顷碧波之间,渡得过客千万,也渡得自己一生曼妙无双,志气昂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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