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老师

夏日的太阳就像是受了大人责罚的孩子，将平日积攒在心中的怨气一股脑发泄出来，它毫不留情地痛下杀手，想把这大地上的一切炙烤得都如同炉膛中的山药。不远处河滩上仅有的几蓬芨芨草，在连日骄阳的暴晒之下，像是白发的老人，匍匐在沙地上拼命喘着粗气，恨不能把整个身子扎进泥土里。

看看在瓜棚里实在待不住，小美使足了吃奶的力气，把床拽到路边的大杨树下。虽然阳光努力想透过大杨树的树叶，可是杨树的叶子实在太多了、太大了，那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叶子就像千万把聚在一起的小伞，它们“呼呼啦啦”“呼呼啦啦”唱着歌，让那蔑视众生的狂妄的太阳一时也无可奈何。

爷爷早起摘了一车瓜，说是要到镇上摆摊卖瓜，他临走吩咐小美看着瓜地，如果他中午回不来可以自己吃点东西。小美是个听话懂事的孩子，看看快要中午爷爷还没回来，她就在小电锅里煮了点面条。其实，这满地的瓜都是小美可以选择的食物，绿皮红瓤的大西瓜、白白嫩嫩的羊角脆、满身香气的花纹甜瓜，这片瓜地的瓜就是小美把她所有的老师同学都叫来好长时间也吃不完。

爷爷的瓜地就在沙河滩头，距离村子不远。可是从瓜地旁边过来过去的人们，没有几个向这瓜地瞄上一眼。偶尔有瓜贩子想来地里看瓜，一看没有大人就留下电话骑上三轮“嘟嘟嘟”的去往了别处。

吃了午饭，小美写了会儿作业，玩了会手机，就在她正望着杨树的高处好奇那伏在树枝上的知了的声音为什么这么嘹亮的时候，同学张庭给她带来一个不好的消息。

他说：“小美，小美，虽说大伙都觉得你美，可是，下学期，恐怕你就美不起来啦。”

张庭油嘴滑舌，在班里是一个男生女生都不待见的角色。小美觉得他说这些话是想挑衅自己，于是，她随手拿起地边的一块西瓜皮扔了过去。

“小美，你这就不太友好了。古人都讲‘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你看你，我好心好意告诉你消息，你就赠给我一块西瓜皮，好歹你也给我摘个能吃的瓜啊。”

看看张庭好像真有什么消息，小美从瓜棚水桶里拿出一只甜瓜。那是爷爷临出发时给小美摘的，她一直没舍得吃。她把瓜放在身后，瞅着张庭，看他会耍什么把戏。

“小美啊，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可不许告诉别人。咱们的燕子老师，就是最喜欢你的燕子老师，这学期就回城了，再也不会来给咱们上课了。我是才听我二婶的兄弟媳妇说的，这消息绝对可靠。”

张庭啃着甜瓜兴高采烈地追赶前面两只一上一下飞舞的蓝色蝴蝶，似乎这消息对于他来说就只是个可以赚来甜瓜的筹码。小美心里陡然生出一股愤怒：“这个吃货，没出息的东西，燕子老师平时白疼你啦。”

其实，这个消息对于小美来说并不新鲜，她很早就知道燕子老师是县城到村小支教的老师，早晚也要回城，张庭的消息只是验证了她的判断。但令她没想到的是，燕子老师回城会这么快、这么早。

躺在大杨树下的木床上，小美有点感伤。她想，如果班里的同学们知道燕子老师将要回城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她拿出手机，登录微信，找到了“三年级自由飞翔群”。这个群专属于同学们，家长和老师们都不知道。

想了半晌，小美在群里发了一则消息：“据权威消息，燕子老师新学期将要回城。”后面她发了一个“流泪”的表情。很快，一阵“滴滴滴”的回复传了上来。

高飞：“俺也听说啦，开始俺还不信呢！呜呜。”表情“大哭”。

于楠：“那下学期咱们不又成了没娘的孩子啦。”表情“难过”。

岳娜：“俺爸妈说下学期可能也送俺进城上学。”表情“微笑”。

小丹：“俺也想进城，可是城里的学校不要俺。”表情“抓狂”。

张庭：“俺就是权威啊！小爷以后涛声依旧啦！”表情“酷酷”。

众人看张庭口无遮拦，一顿愤怒的图片轰炸，吓得张庭躲了起来不敢作声。

小美顾不得看群里大伙义愤填膺声讨张庭的样子，她想把群里同学们的心情做个截图发给燕子老师，想了想却最终没有发出去。她想，燕子老师大概也不喜欢看到同学们因为老师离开难过的样子。

在这仅有的小学三年中，燕子老师是同学们接触时间最长也是最喜欢的老师。

小美他们的第一位小学老师是张庭的奶奶，五十多岁的张奶奶接手他们这届学生的时候还有三个月就要退休。听张庭说，因为教了许多年的书最后却因为缺少县里讲课的证书没能评上高级教师，张奶奶脾气越来越差。在最后几个月的教学中，她没有给小美他们这帮学生留下什么慈祥温和的好印象。

她上课时经常颠三倒四说错话，却从不允许喜欢挑毛病的孩子们给她指出，如果谁有意冒犯，就要被她的教鞭招呼，连她的孙子张庭也不能幸免。

其实这教鞭是张庭用一只叫得好听的油葫芦死乞白赖地同于楠换来送给奶奶的，他原本想奶奶能因这功劳封他当个临时的班长，奶奶不在课堂的时候他会用这木棍敲打一下班上不认真读书写字的同学，让他们不敢小看自己。

没想到，张奶奶老师的第一棍却敲在了上课喜欢随便插话的张庭头上。这一举动彻底激怒了张庭，疼痛瞬间战胜了理智，他当堂发作忍不住大骂奶奶是“老妖婆”。张奶奶老师愤然决定罢课，她怒气冲冲跑去校长办公室让校长找闹事学生张庭的家长向她赔礼道歉。校长不得已从张奶奶手机上找到张庭父亲的电话，不厌其烦地跟对方解释清楚事情的原委。直到张奶奶的儿子迫不得已从天津城坐高铁回来带着十二分的委屈在全班同学面前向她道歉，张奶奶这才算消了火气。于是，她顾不得上课，带着儿子孙子回家，说是要给半年多没见的儿子做鲶鱼火锅。

在将近两年的时间里，小美他们走马灯般迎来了一连串的老师：走进教室前总是对着小镜子修补口红的代课老师小张，课间总是喜欢踮着脚眯着眼在后门玻璃窗口向里面偷偷窥视的朱老师，上课中间总是要到教室外面跟女朋友打几次电话的头发打卷的特岗老师小高。可是，这些老师小美他们都不大喜欢。

升了一级，小美他们第一次坐在三年级的教室里，听说新学期城里来的老师还没到，大伙各自在自己的座位上打瞌睡、唠闲嗑、玩钉钢锤。张庭让于楠给他掏耳朵，于楠不搭理他。这时，一只麻雀飞进教室，呆头呆脑地往教室窗户上乱撞。几个男孩子来了精神，一起去捕捉那莽撞的惊慌失措的小鸟。

小美在座位上觉得无聊，她掏出图画本，取出新买的铅笔，用旋笔刀削好铅笔，觉得笔尖太细，低头在水泥地上蹭了几下。可是，画点什么呢？她看着教室门口的桂花树，硕大的树冠上，枝繁叶茂，那满树的金黄的花朵像是挨挨挤挤的众多的伙伴，一簇簇，一团团，散发着扑鼻的芳香。一点、一笔、一勾、一画，小美沉浸在自己绘画的世界里，对周围的一切充耳不闻。

“好漂亮的桂花树啊，让这教室里满屋生香。多么漂亮的小姑娘啊，你叫什么名字？”小美抬起头，一个戴着眼镜的美丽的女教师站在她的课桌前。小美才知道，这就是他们三年级新来的老师。

小美他们年级原来有将近30几个学生，可是这两年不断有学生转走，新老师来的时候班里还不到20人。学校里老师编制不少，可是各学科的课程安排却成了问题。新来的老师负责他们三年级的主要课程，还有一个岁数大的老师帮着教点无足轻重的副科，有时候这副科老师有事，新老师就把这所有的课程都承担下来。

新老师和以前老师讲课的方法不一样。她允许学生们在课堂上扯着嗓门大声地朗读课文，一个个摇头晃脑忘乎所以；她允许学生们在数学课上互相讨论解题方法，一个个争得是面红耳赤不亦乐乎；她给每个学生都起了个英文名字，上课就是学生们最忘情投入的表演。

学生们都喜欢自己的这个新老师。她不但课上从来也不会像其他老师一样莫名其妙地冲着自己的学生发脾气，就是课下，她也喜欢和学生们一起捉迷藏、做游戏、跳花绳、踢毽子。利用课间的时间，老师教学生们随着音乐跳起欢快喜悦的兔子舞，做起激情澎湃的手势操。在镇区组织的体操比赛中，小美他们代表学校进行表演，结果学生们一举夺冠，大出风头。

学校里其他班级的学生都羡慕小美他们有个既漂亮有温柔还有爱心的美女老师，学区组织听课活动的时候领导们也经常把全乡教师聚在一起来小美他们班里听课。班里学生的家长天天听孩子们在耳边念叨老师多么多么好，一个个找到学校校长、镇区领导，甚至托关系找到县教育局，表达大家对老师的感谢和家长学生的意愿，人们都希望这城里来的新老师能够一直把这些孩子教下去。

可是，小美却觉得这几乎没有可能。因为寒假的时候，老师带着小美和班里其他两个学生在城里待了几天，他们在老师和别人的交谈中知道，老师只是暂时在村里轮岗支教，完成任务后还得重新回城。

年终考试前，老师为了鼓励大家学习的劲头，和班里同学打了一个赌：如果班里哪个同学能够在全镇组织的考试中取得前五名，她就会带着他到城里玩上几天。

也许老师说者无心，可是学生们都把老师的话记在心里。他们暗地里憋着一股劲，都想让老师的承诺成为现实。结果出人意料，班里包括小美在内竟然有三名学生取得了全镇前五名的好成绩。听到消息，老师没有食言，立刻通知家长，自己要带几个孩子在城里玩几天，就算是寒假实践活动。

在这几天里，小美和两个同学在老师带领下看了电影，走进了青少年活动中心、图书馆、科技馆、民俗馆、博物馆、美术馆，孩子们看到了以往从未看到甚至没有想到的世界。

在美术馆里，老师给小美讲解大厅里悬挂的一幅幅世界名画，抚摸着小美的头笑眯眯地鼓励她：“将来你也可以画出像这展馆里一样优秀的美术作品，成为一个著名的画家。”

小美没有吭声，她其实原来有自己的理想，就是成为一名航天飞行员，像有一双漂亮大眼睛的刘洋阿姨一样，遨游神秘太空，探索宇宙的奥秘。可是，小美把老师的话也记在了心里。她想：“如果能够在航天飞机上用手中的画笔描绘星光璀璨的太空，肯定也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情。”

寒假过后，新学期开始，老师从城里又回到了学校，小美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

可是，紧接着的一件事却又让她异常烦心。那就是，别人家的小燕子都从南方回来，找回到原来各自的主人家里。可是，小美家原来的燕子却一直没有回来，后来竟然有一窝新的燕子飞过来，占据了大门洞里原来燕子的巢穴。

“小美，你虽然美，可就是矫情，这天下的燕子都是一个模样，你咋就知道这燕子不是去年的那燕子？”

张庭跑到小美门楼下看那盘旋飞舞的燕子，一本正经地背着手看了半天，对小美的眼力表示自己的怀疑。他将手中的一块山药皮向燕子投掷，结果被燕子在头上屙下一粒屎，气得他“呸呸”几声大叫“晦气”。

小美当然知道这今年的燕子不是去年那几只，因为那原来的燕子在小美家筑巢已经好多年了，小美和它们熟识得就像是自己的家人。每当小美放学回家，还没开大门，就有小燕子“叽叽喳喳”叫着来为她引路。晚饭的时候，爷爷将饭桌放在门洞里，那门垛上面的几只燕子静静地立在窝边，看爷孙俩一起吃饭，听爷孙俩一起唠嗑。有时候爷爷想抽袋烟，小美早早把马扎给他放到门外大榕树下。爷爷知道，小孙女是怕他烟叶呛人的气味熏得那窝上的燕子待不住。

那一天，老师教学生们学习郑振铎的《燕子》。老师没有完全按照课本上的文章朗读，而是添加了一些课本里原本没有的内容。

“第一年，小燕子来住了，第二年，我们的小燕子，就是去年的一对，它们还要来住。”

“这不写的就是我们家的小燕子吗？”小美想。

“偶然的有几家，小燕子却不来光顾，那便很使主人忧戚，他们邀召不到那么隽逸的嘉宾，每以为自己运命的蹇劣呢。”

小美想：“‘蹇劣’是什么意思啊？‘忧戚’大概就是像我一样的忧伤吧。”

后来，小美把这听老师读课文的一番感受写进了周记里。她在最后还写了这样一段话：“假如有一天，老师也像我家的小燕子一样飞走之后不再回来，我会不会更加忧伤啊？”

张庭偷翻小美的书包，他发现了小美写的几句话，便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四处宣扬，说小美背后说老师的坏话，把老师说成是燕子。可是老师知道后，并没有责备小美，她在班上表扬小美是一个感情细腻富有爱心的好孩子。

她说：“我希望同学们都能够像燕子一样，勤劳勇敢，不忘责任，心怀感恩。”

从那天开始，班里的同学们就送了老师一个善意的称呼，叫她“燕子老师”。

“谷雨前后，种瓜种豆。”为了让学生实地体验劳动的乐趣，燕子老师利用劳动课的机会，带着班上的同学来到小美爷爷的瓜地帮着种瓜。

爷爷一边向燕子老师和同学们介绍着各种瓜籽的种类，一边手把手教孩子们如何挖窝、埋种、洇水。就连平时最调皮的几个男孩子这时候也是小心翼翼，因为燕子老师和小美的的爷爷告诉他们：这每一窝瓜都要插上记号，写上种瓜人的名字，学期结束老师要根据这瓜的生长情况计录他们的学科成绩，爷爷将用这成熟的果实作为对他们辛苦劳动的奖励。

当第一拨瓜成熟的时候，爷爷精心挑选了一箩筐成熟的瓜送到学校里。燕子老师和同学们一起开心地啃着或甜或脆的瓜，大伙的笑声回荡在校园里，惊得白发苍苍的校长赶紧跑过来查看班里有什么突发的事情。

微信群里的消息渐渐沉寂。小美知道，如果下学期自己还在村里上学的话就再也不能看到自己喜欢的燕子老师，可是，要是跟随父母进城的话，家中也就只剩下爷爷一个人孤单地生活。前几天父母回家，爸妈告诉小美，其实他们也不想一直把小美放在爷爷身边。他们说，如果小美愿意，他们可以从工地上搬出来，一家人在城里租一处楼房，虽说多花几个钱，可是小美能够像城里孩子一样到好的学校上学。

太阳渐渐西沉，可是天气还是很热，小美把床挪动了一下方向，尽量避开阳光的直射。几只燕子在杨树周围飞来飞去，它们舒展着黑色的灵巧的羽翼，快活地自由飞翔在夏日傍晚的天空里。

小美想：“如果我下学期跟父母一起进了城，就不能像小燕子一样自由自在地飞回来，那时候，当爷爷在大榕树下一个人抽着烟袋打盹的时候，谁会给他用蒲扇赶走那恼人的蚊子啊？每天早起上学的时候，谁会像我一样第一个站在校门前等着老校长开门呢？这高高大大绿叶婆娑的大杨树啊，它每天唱的歌谣谁还能听懂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