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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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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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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武的救赎


 

       小武的救赎

                                     文/吴磊


   小朱

 

午后,街上的人越来越多。我绕过为民茶叶店,仁和楼包子铺,在鑫鑫酒楼门口逗留了一会儿,吃饭的人基本散席了,门口只有一辆总是停在墙边的旧摩托车,迎宾小姐也不见了。到大众浴室时,门口看到许多小汽车,停得乱七八糟,有的汽车屁股后面写着一些有趣的字,那些字刚好与我的脸平齐。那些字有的象小朋友歪歪扭扭的字迹,吸引了我。我索性将小方凳放下坐着看。我不喜欢那句“我努力成为介于牛A与牛C之间的人”,是牛B嘛,说实话我害怕牛逼的人,这二十几年来,每天看到的人都牛逼哄哄的,他们低着头看我,在他们眼里我就象浴室门口的小癞皮黄狗一样可笑。晚上我回家时都绕开春林巷走,巷子里的狗看到我都叫成一片。春林巷往东就是我家的烧饼店,我宁可从另一条没有路灯的星火路走,但有时候也担心,象我这样,很容易被车子撞到,有一次,一个骑自行车的高中女孩一下就撞倒了我,她下车来扶我,却被我吓哭了,推起车就跑。我往常只在小雅眼镜店附近走走,在那条街上我是老面孔,经常逛街的人也不怎么稀奇看我了。

我现在过去是想告诉朱新雅,吴凤丽让她晚上回去住。打她的手机老是占线,她大概又在上QQ。我都想象得出她那付懒模样,鞋也不脱,翘在床头,边打游戏边上QQ,小武在楼下也不管她,只有做了生意才用眼镜盒敲一下水管,有时候还得大声喊几嗓子,她才咚咚咚地踩着木楼梯往下走,也不下来,只在拐弯口用手够,接过顾客的钱上楼开张发票。

我叫小朱。我是用方凳走路的,阳光下我的影子象个“<”,那个尖尖就是我背后的驼子,我和我的影子在小方凳的挪动下来到小雅眼镜店门口。大玻璃门后有一张垫着棉垫子的躺椅,朱新雅翘着二郎腿在打游戏。手机上一片金属的反光晃了一下我的眼睛。


小武好几天没来了,自从朱小雅住院,小武基本都在医院,不在医院时也不知道转到哪里去了。朱新雅没有一点开店的样子,柜台上的灰尘厚得象泥毯子了,眼镜,煤油灯,镜片,眼镜布,还有顶焦仪,插片,堆得到处都是。离开了小武,这个店活象个杂货铺。

朱新雅不喜欢上街,她以前喜欢待在烧饼店,后来朱小雅开眼镜店,她就经常在店里玩,时间长了没了新鲜感,就经常待在阁楼上,懒懒散散的样子,不象个19岁的姑娘。朱新雅其实长得蛮漂亮的,她推着我的轮椅上街时,经常有人回头看她,当然也顺便看看我,是一种惊讶的神态。她对小武也没正眼看过,觉得这种男人没什么出息。小武以前在春林巷开书店,瘦瘦高高的,面皮挺白,沉默寡言,不知怎么就和朱小雅对上眼了。朱小雅以前也在烧饼店帮忙,经常上街来买面粉。面粉店对过就是书店,她其实就是看些言情小说,是在南方做生意时养成的习惯。那时候,许多小姐妹白天卸了妆就借本书打发时间,她们夜晚与太多龌龊的男人打交道,白天居然还有兴致沉迷于纯情浪漫的言情小说,有点不可思议。其实任何看上朱小雅的男人在朱新雅看来都不会是什么正经人。别看小武清清秀秀的模样,大概也是个窝囊男人。朱小雅从南方回来后,坏名声也跟着回来了,朱大林要用刀剁了她,吴凤丽恨不得要跳河,哭天喊地的,“我们怎么会养出你这么个东西”最后当朱小雅将一本印着五位数的存折摔在面前时,他们象噎住了一样,眼珠都转不动了。

在我看来小武其实是个不错的男人,大概因为他对我还挺客气的。遇着我总打招呼“小弟来了”,显得很客气的样子。不过,就觉得他与别人哪里有些不一样,也说不好。朱新雅对我也蛮好的,走远点的路都是她推我,只是让我不满的是她总当着我的面换衣服,换乳罩也只是背一下身子。她比朱小雅白,裸露的皮肤象一层透明的牛奶膜。朱家的人都是黑皮,不知怎么就出了这么一个尤物。朱新雅怎么看都不像朱家人。

 

朱新雅又在跟那个男人聊QQ,我不想打扰她,坐在方凳上等。斜对面的大众浴室门口有一对男女在买桔子,女的剥了一片喂到男人的嘴里。男的有点像小武。这段时间我看到许多这样像小武的男人,我觉得总有一天小武会变成他们中的一员,用吴凤丽的话“他就是图小雅的钱”。当初,朱大林也站在她一边,但时间长了,小武作为未来的女婿还是挺让他满意的。据说小武是个孤儿,看起来也老实,虽没什么钱,但这样的人不就是他们中意的人选吗?自从小武来到这个家,家真的象个家了。至少吴凤丽有这样的感觉。原来吴凤丽经常为朱大林以前做的龌鹾事弄犯气,当着朱新雅的面不犯,背着她就会羞辱朱大林。朱新雅长到19岁,这股气也犯了19年了。这些年家里的乌烟瘴气总算慢慢开始消散。

 

 

朱新雅是与一个叫“忏悔的鱼”的男人聊天。这个人有三十岁了,看起来特别通情达理,挺会安慰人,尤其是像朱新雅这种女孩。

忏悔的鱼:小雅,你应该自信一点。一个人只应该对出生后的自己负责任。至于之前,是父母的事情。让他们去承担吧。

小雅(朱新雅的网名):可是有谁象我呀,都不知道怎么来的。我恨死他们了!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原谅他们!

忏悔的鱼:别让恨蒙蔽了你的眼睛,你的路还很长。

小雅:说的轻巧,换成你,你能接受吗?

忏悔的鱼:你还年轻,这个世界比你不幸的人多了,至少现在你很幸福。

小雅:你怎么知道?你难道不幸福吗?

忏悔的鱼:我……

小雅:我什么,没话了吧?

忏悔的鱼:我也没法跟你比。

小雅:??

忏悔的鱼:总之,你是多么可爱的女孩子,你还有太多美好的未 来,相信你一定会幸福的!要自信!

小雅:别打岔,回答我!

忏悔的鱼:以后会告诉你的,相信我,我这样的人都努力活着,你应该珍惜……

 

我那次从手机店出来,站在大太阳下,竟然感觉冷嗖嗖的。我没想到朱新雅都知道了。我象捧着一个秘密宝盒似的翻看那部刚修好的手机。我坐在方凳子上发呆。

 

20年前,也就是我5岁那年,医生对朱大林和吴凤丽说,这孩子可能永远都这样了。除了脖子以上越来越老成,这二十年,我的身体永远定格在6岁的模样!这个家里只有我最理解我的父亲朱大林。朱大林无法接受这样的儿子:在朱小雅出生三年后迎来的居然是这样一个怪物!朱大林与吴凤丽相互埋怨争吵,可又都说不出什么道理。他们将硕大的面案当成了战场,朱大林将那些刚包好的沾着面粉的烧饼象扔手榴弹一样投向张牙舞瓜的吴凤丽。吴凤丽操起剁肉馅的菜刀冲过去架在朱大林的脖子上,买烧饼的顾客时常看到烧饼店里上演如此的闹剧,见怪不怪。后来吴凤丽就不怎么待在店里了,她觉得朱大林不算个男人,如果再年轻十岁,怎么都会离婚。吴凤丽整天跟一帮无所事事的房东搓麻将。朱大林除了回家睡觉,基本都待在烧饼店,店里忙不开,就请了一个乡下女子当帮工。那女子干活时满头满脸的面粉,油烟味,但是干完活洗了澡,看上去真不算差,皮肤粉白的,五官清秀。特别是胸前那两砣,象两砣刚揉完的面团直接安上去的,透着鲜活的诱惑。朱大林都不怎么回家睡觉了,即便回家也只是在我睡的床边又搭了一张床。我常常在夜里听到他沉重的叹息。我情愿他不回来,他一回来,我没有一天晚上能睡好,总觉得有一天他会将我象扔馊面团一样扔到后门的粪缸里溺死。

 

依着吴凤丽的脾气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容忍朱大林跟一个年轻的乡下帮工乱搞的,居然还有了孩子。若不是后来她做了同样无法原谅的事情,这个家估计早就散伙了。

打麻将的人中有个叫“小脸”的女人,张着一张鬼瓜子脸,快四十岁了,还涂脂抹粉,有股子风骚味。女人是后来到这儿的,也不知什么来历,总之是没有丈夫也没孩子,但有一间不错的门面房。平时除了做房东别的什么都不干。有一天边打麻将边闲聊,说是自己有个姐姐在南方做生意,需要帮手,问有什么人可以介绍的。正好朱小雅没考上高中,闲在家里,整天跟一帮社会上的人鬼混,刚十八岁就流过一次产,让她去烧饼店帮忙,她整天苦张脸,什么事都跟吴凤丽拧着,家里真是多了个“扫帚星”。与其这样整天做死样,不如出去闯一下,听说南方这个大世界,是金银满地的。于是就跟“小脸”的大姐去了南方。朱小雅后来成了那样,“是你一手造成的”,朱大林用手指着吴凤丽的脸,恨不得要戳瞎她的眼睛。他们也算扯平了。我的父亲朱大林冠冕堂皇地将朱新雅抱回了家。当然条件是辞退了烧饼店的乡下女子。

 

                            

朱新雅打完手机QQ,心情似乎好了许多,对着墙上的镜子梳妆打扮了一下,上楼泡了两袋豆奶粉,她一碗我一碗,灯也不开,在暗秃秃的店里稀啦稀啦地吃起来,也不知算是午饭还是晚饭。

朱新雅将两只空碗叮当叮当地扔进角落里的水池,将我像孩子一样提拉起来放在柜台前的一张转椅上,我顶反感她这样,我知道她接着会将椅子转三圈,我像只玩具一样在她眼前滋溜溜地转动。最后我被安放在轮椅上,她拉上卷帘门 推着我回家去。

天变了,阴白阴白的,象要下雪的样子,风象刀子滚过来,朱新雅脱下围巾裹在我脑袋上,围巾很大,有一股香气兜头兜脑地包围着我,使我看上去更象个小孩。有很多话想跟她说说,但现在感觉不对,张了几次口,什么都没说,后来便到家了。

 

“你有没有发现小武最近很反常?“吴凤丽盛了两碗面条,热气腾腾地看着我们吃。朱新雅头也不抬,吃得很香的样子,仿佛回家唯一的任务就是消灭掉这碗面条。

停顿许久,除了吃面条的声音,见没有一点回应,吴凤丽将脸从热气里抽离开来,斜倚在有些晃动的藤椅上。“反正这个人不可靠,表面很老实,可是经常躲着人打手机,我看到至少三次!”吴凤丽象个侦探一样扫描了一下大家。“还有我没看到的时候呢”她突然一下站了起来,象一根柱子杵到我们跟前。“新雅你可要注意他,我留意好几回了,只要我们去了医院,他就不知转到哪里去了,你姐现在这样子了,弄不好……”

朱新雅用眼白描了吴凤丽一下,吴凤丽象被什么东西堵了一下,下面的话没能说出来。

吴凤丽咳了一声,朝卫生间喊了一嗓子“朱大林,你好了没有,拉泡屎拉上瘾了”……

大家都散了,各进各的屋,啪哒一声客厅的灯熄了,另外的屋子都亮起灯,家里的空间被分割成好几块,吴凤丽的声音从其中一块门里传出来,象干嚎一样:这个家就要完了,唉哟哟,唉哟哟……

 

 

中午的时候,雪还没下来,天气更冷了。朱新雅将我裹得像只粽子,把吴凤丽的大花布包套在我脖子上,里面用旧棉衣包了好几层,一个罐子装的蘑菇鸡汤,一个方盒子盛了芹菜百页炒肉丝和两个人的米饭。朱新雅推着我穿过整个街区,来到西门的医院。

 

墙壁和床,还有窗外的天空都是白的,朱小雅缩在这片白色里,身子越缩越小,脸象一片纸,感觉一滴汤都能将其浸透。小武瘦长的身子被一根线吊着似的,垂着头注视着床上的人,象看一幅刚画完的画。

朱新雅每天都推着我来医院,有时上午,有时中午,晚上也来过几回,反正都没什么区别,变化的只是朱小雅,我害怕有一天她会变得像我一样小。朱小雅几乎什么都吃不了,眼睛也难得睁开过。小武扒拉几口饭,剩下的估计晚上也吃不掉,最后大部分倒进医院的垃圾筒里,被拉到什么地方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起处理掉。

 

二个警察在小雅眼镜店门前等我们。不知什么时候来的。自从上次朱小雅被120从大众浴室门口的车祸现场拉走。他们已经来过三回了。老是问一些我们无法回答的问题。连监控录相都不能解决的问题,我们能怎么回答呢。由于角度还有反光的因素,监控只拍到那辆呼啸而过的肇事车的尾部。是一辆红色的桑塔那,没有牌照,在另一处监控拍到这辆车屁股后的一些字,那字歪歪扭扭:我努力成为一个介于牛A与牛C之间的人。现在看来,这句话一点都不幽默!小雅已经在医院待了一个星期,警察还整天在大众浴室一带转悠,像没有一点头绪的样子。朱大林和吴凤丽闷在家里苦张脸唉声叹气。中午老两口搀扶着上医院去给小武和女儿送饭顺便换他休息一下。两人步子缓慢又木纳,一下老了许多。

朱小雅这个样子了,从朱新雅脸上却一点都看不出难过或者着急的样子。她还是那付慵懒和没心没肺的神态。不过,只有一样事情她还是很认真的,倒并非因为是吴凤丽交待的任务,在我看来,她大概觉得好玩或者有点刺激吧。她推着我进了一条巷子,巷子很深,但并不偏,因为巷子前面就是大街,家家户户都将院墙打通变成门面房,我们躲在一家火锅店后门,一个充气的店小儿模特挡着我们,这时,看到前面隔着三家的地方,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进了一家店堂:是小武!其时正是下午三点多钟,已经过了饭点。我们的眼睛从店小二的胳肢窝伸过去,死死盯着那家的三级石头台阶。我们期望着一会儿台阶上会出现两双脚,一双是小武的穿着黄色大头靴的脚,另一双应该是颜色鲜艳的穿着蕾丝边女鞋的脚。

果不出所料,一会儿,一个穿玫红色尼风衣的高个女人出来了,我们先看到她伸了一下头,好像试探了一下外面的气温,这时一辆收破烂的三轮车经过,女人捂着鼻子让了一下,接着脚才跨出来。随后出来的是那双黄色大头靴。我们呼吸变得急促。那个女人用两根指头拽着小武的衣袖,小武甩了两下,拉开与女人的距离,女人似乎变得愤怒,嘴里一边说着什么,一边指手画脚,嘴里呼出的白气一团一团的,直冲小武的脸。

 

小武

 

拐进巷子口时我就看到他俩了,也不想想,一个葱白水嫩的女孩推着一个鸡胸驼背的男人站在那儿该有多醒目!两个傻孩子,我虽然还没进这个门,但早已将他们当成自己的弟和妹了。我不怪他们。弟虽然残废,但这个家最不让人操心的就是他。妹呢,跟她聊了好几个月了,感觉这是个永远都走不出过去的女孩。有一次我正在医院服侍她姐,她又Q过来了,这段时间,我跟她说过有事不能上Q的,但她好像有点依赖我了。她告诉我,有件事,憋了一个星期了,都快要馊在心里了。什么人都不能讲,只有跟我讲。我打了“问号”静等她发话。其实她说什么我都不会奇怪的。可这次还是有点惊讶!她说其实那天晚上她看到那个撞她姐的人了。我开始没回过神,定了下,知道她指的谁。但还是有点不信。她告诉我,那天她姐刚从丹阳进货回来去大众浴室洗澡,她姐夫去烧饼店拿晚饭了,她一个人在店里的阁楼上,她站在阳台上看下面来来去去的人。她看他们开车的开车,走路的走路,两人一群,三人一伙,在嘈杂的市声里,有明明灭灭的各种灯光里演绎快乐和热闹,越发觉得自己一个人杵在黑暗里孤独。她其实可以走出去的,但她就是不愿意,不知为什么,或许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将自己心里的某些东西压榨掉。她看着那些快乐简单的人,对比自己,能体味一种痛楚的快感。

底下有个人敲门,可能是顾客,她本想下去拉开卷帘门,突然听到街上传来一阵如狂飚中的赛车才会发出的巨大的启动声音,一辆红色的轿车在几十米远的鑫鑫酒店的廊灯下发出狂吼,这是闹市,没有人会让车发出这样的声音,也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那车便到了小雅眼镜店附近,稍作停顿,一加速,朝大众浴室门口的一个人撞去,砰的一声,那个拎着塑料方便袋的人,刚从浴室里出来,就被蒙头蒙脑地撞飞了,塑料袋里的衣物和浴具象天女散花般从空中散落。那车穿过大众浴室,拐进前面黑暗的星火路,一眨眼没了影子。那是一辆没有牌照的旧车,即便监控头对它也没有法子,目击者没有人能辨识。但朱新雅知道他是谁!

小雅:那个人是黑皮,以前追过我,追得狠,我们好过一段,那时我并不嫌弃他是街上混的。但后来知道他过去居然也和朱小雅有过一段,我什么东西都抢不过朱小雅,本来以为妈妈是不需要抢的,但事实那只是她一个人的母亲!现在,追我的这个男人居然也曾经是属于她的。

忏悔的鱼:你怎么能这么想

小雅:我就是这么想!

忏悔的鱼:可是你怎么知道是黑皮?

小雅:他大概是心虚,或者是被路上什么东西挡了一下,反正那车刚拐进星火路时,黑皮头伸出车窗往后看了几下,那里没有店面,也没有摄像头,但有光,是新世纪八楼星光夜总会的射灯,我看得特别清楚,因为我一直待在黑暗里,那车从启动发出骇人的噪音到撞人溜走全程都没有逃出我的视线。

忏悔的鱼:可你为什么一直隐瞒?!

小雅:我,我怕!

忏悔的鱼:怕什么?

小雅:我一直不理黑皮,就是他刺破手指写血书,我也不动心。

忏悔的鱼:你过不了自己心里那个坎?

小雅: 我感觉他为了报复我才撞的朱小雅?

我觉得这有点不通,但也难说,人的心灵有多扭曲,就会做出多疯狂的事情来。但我没有跟“小雅”说。她也是个扭曲的人。而朱小雅,在我看来,与她想的完全是两类人!

 

我遇到朱小雅时,刚从原来的家出来一个多月。我辞了职,一个人跑到春林巷租了间小店面开了家书店,我害怕又绝望。不想和任何人联系。何小云来找过我几次,都被我赶走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这个女人!她是个自私的人!看到她,我都会发抖。

我以前是一家小报的特稿记者,写一些有点名气的人物专访或者一些有影响的事件的追踪采访。但那年九月,我的家却成了报纸上的焦点。

 

本县延令小区武某家发生一起命案,退休职工武某因其弟调戏其儿媳,遂与其发生争斗,失手致其弟死亡。嫌疑人对其过失致人死亡事实供认不讳,被一审判处有期徒刑四年。犯罪嫌疑人当庭提出不上诉。

 

那张报纸被我揉得不成样子了,但我一直随身带着,因为透过报纸我能看到父亲,看到他花白的头发,看到他穿着囚服在监狱里的样子。而那个人本应该是我!

 我和叔叔撕扯在一起时,父亲正骑着自行车去往飞凤路的打印社。父亲拿着我的一叠小说手稿,想到的是不久的将来它们将发表在某家大杂志上。我业余时间一直坚持写小说,一路艰难,父亲不断鼓励我,支持我。他坚信自己的儿子不但能够成为报社的编制内记者,还能够成为大作家。他就是这样想的。我在春林巷书店的床上想起他,他拿着我的小说稿子去某个资深编辑家,编辑住在六楼,父亲在前面走得很快,有时居然一跨两级台阶,完全不象一个六十多岁的人。朱小雅后来问我,我的手背上怎么会有几个发黑的烫眼?我没告诉她真话:那是我自己用烟头烫的。每次想到父亲一跨两格台阶为我送稿子的样子,又想到现在,他代我坐牢,我就想用头撞墙,但又怕一下撞不死还得活过来,花一大笔住院费。

我有时想要是当初父亲不收留叔叔就好了。叔叔不知什么原因年少离家就不怎么与家里联系了,父亲从来也没告诉我,我也没问过,因为我打心眼里不关心这个突然降临的亲戚。他好像身体不大好,老是咳痰,到厨房或者卫生间吐痰,经常对不准,吐在地上。平时也不拘小节,大夏天,当着何小云的面打赤膊,哪 里痒就抓哪,不该抓的地方也抓。何小云很是嫌怨。可我也没法子,他毕竟是父亲唯一的兄弟,身体又不好,虽然我没做好让他住一辈子的心里准备。但他好象准备好了。有一次,何小云在枕头边问我,要真是这样怎么办?我当时没当回事,也记不得怎么回答的了。但后来竟出事了,与这疑问不无关系吧。我只记得那次因为这个好象和何小云还犯了点气,她说要真这样,我们就别领结婚证了。我赌气说不领就不领。但那时我真的是赌气,我爱着她,她还为我打过胎。

八月底我特别忙,采访一家化工厂爆炸的事。要写一个专稿,即不能太高调又不能太轻巧象抓痒是过不了关的。我整整一个礼拜都在开发区,家也没回,有时打个电话也是急急忙忙。说实话,因为父亲那段时间也经常与单位的老同事聚会聊天,叔叔不想跟着去。让何小云跟他独处,我有些不放心,但没有朝那方面想过。只是怕小云会在言语上得罪他,这样不好。

出事的那天晚上,何小云打电话给我,声音是带了哭腔的,断断续续,感觉要死要活的,她告诉我,老东西偷看她洗澡,还耍流氓。我大吃一惊,气得手都发抖,摔了电话打的就赶了回来。门本来就没关紧,我还是一脚揣开,冲上去一把揪住正在看电视的叔叔,抢过他手中的扇子,一把摔在地上。我问他怎么这么下作,想干什么?他涨红了脸急得说不出话来,我越发觉得可恨可气,使足力气将他摔在沙发上,谁知他庞大的身体一下将沙发弄翻,头似乎撞在了旁边放花盆的茶几角上,血立刻出来了,我没想到这样,有点慌神了,何小云也不知所措。但其实他最后并不是死于头部撞击,而是死于激烈的拉扯导致的脑溢血。

我想打110,何小云让我先打父亲电话。父亲很快回来,开始挺慌的,后来却很镇定,他让我打的回开发区,全当什么事都没发生。我愣着不动,他将嘴贴在我耳边说,一切都由他来,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看着父亲的脸,不知道自己当时什么难看的表情,一下将父亲惹怒了,他说,你不听我的话,我的老命现在就送给你!

我每天早晨起来都鼓起勇气想去将真相说出来,可是不行,总用父亲最后跟我说的那句话自我原囿。每天都在承受失败。一个月不和人说一句话。有时一整天都不起床,觉得日子太长了,什么时候是个头。整整一个月,有一天黄昏,我一个人待在书店后面的床上,突然觉得该做点什么事情。于是我将捆书用的双股麻绳拴在了书架后面的木杆上,我踩着一个倒扣的塑料桶上去,将绳圈套在脖子上,象过去看过的电视上的样子,准备彻底告别一切失败,懦弱,懊悔,和生不如死的感觉。

朱小雅就是这时出现的,她象老天派来解救我的人。她耐心十足“咚咚咚“敲我的门。她不知怎么想到来敲门的,我的店还没正式开张,书都还没进全,门楣上的招牌也没做。这又是一个算不上显眼的位置。后来她说是来买面粉时,好几次看到我在屋里往书架上顺书。

有些东西就是命中注定,象朱小雅就是我命中注定的女人。她算不上漂亮,也不苗条,皮肤不白,但她这种形象在那样一种时刻出现在我眼前,象精准导弹一样拦截了我刚刚还坚定无比的可怕念头。后来的相处,我发现她具备何小云所不具备的一切优点,没有何小云身上的一切缺点。我当然在乎过她的过去,可是我的过去那样不堪,我说服自己活下去的理由就是:人只能活在现在,对现在负责。或许这是个可耻的苟活的藉口,但活着才是重要的。

朱小雅为我创造了一种新的生活,她每天都来陪我,到巷子口买肉串和鱿鱼给我,还买来不少磁带,逼着我一起唱歌。过去的一切她从不触碰。这期间何小云来过几次,她假装来借书,待只有我一个人时,就会拽着我的衣袖泪流满面地乞求原谅。她甚至会否认原先自己说过的话,她说自己神经错乱了,我叔叔真的调戏了她。我轻蔑地看着这个女人。她睁着那双曾经让我心动的大眼睛,问我,还爱不爱她?我说不爱。她不信,摇头,不停地摇头,象个疯子。但我只是笑笑,对她无动于衷。我对这个女人算是看透了,她毁了我的生活。我有时想,她要真是神经错乱了倒好了。她是在我快要跟她领结婚证的前一个晚上告诉我的。她是这么说的:也许,叔叔并没有耍流氓,你当时太过激了。她象在漫不经心地说一个笑话,对我却不谛晴空霹雳!我追问她,她又吱吱唔唔起来。或许叔叔真的有一次不小心闯进过她洗澡时的浴室,但仅此而已!她告诉我的一切不过是她下意识的谎言,她讨厌叔叔,只想让他赶紧离开这个家。她说叔叔迟早一天会对她耍流氓,会调戏她。真可笑。天下有这样可怕的逻辑吗?

后来得知我要和朱小雅结婚了,又来闹过,我的存折通通被她搜走了,还有股票,密码都改掉了,这次又来要房子。她约我在鑫鑫饭店见面,拽着我的衣袖威胁我,要将我的事说出去。我叫她滚,房子是我爸的。至于她想说什么,我都无所谓。她不说,我迟早也会说的。表面看是气话,狠话,其实连我自己都没意识到,这成了一句谶言。

 

 

我没想到的是,朱小雅早就将小雅眼镜店的房产登记在我名下了。另外的共有产权名字是她父母和弟妹。也就是那以后,我注册了“忏悔的鱼“网名。朱新雅是朱小雅的妹妹,也是我妹妹。这个女孩太需要有人为她打开一扇明亮的窗户,扫除沉积的阴霾。

看到朱小雅病床上的模样,我心里就空得慌,不敢多想。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找到那天撞她的人。可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她为何要这样?我除了去医院就是整天在这条街区转悠,可毫无收获。至于那个叫黑皮的男人,我很容易找到他的住处,是一片快要拆迁的老式小区,问一个修摩托车的红脸男人,他用沾满机油的手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卖安全套的盒子,就在那里,往里一拐。我过去一看是座红砖的平房,快要瘫塌的围墙,大门紧锁,透过门缝看到里面是一片长了苔藓的青砖地面,墙角有一付上了锈的大哑铃,还有一辆旧的厉害的红色轿车。就是“小雅”说的黑皮买来做黑市生意的二手车,我移到围墙另一边,用力一撑,趴到墙头,看到那车屁股后面果然有用蓝字写的歪歪扭扭的字:我努力成为一个介于牛A与牛C之间的人。这么台破车,为何还要在车后重新装饰这样的文字。可见这个在街上混的男人有多自卑!我从围墙上下来,准备去鑫鑫酒店。

我已经是第三次来这里了,酒店在街上并不起眼,我不明白黑皮为何那天会在这里。我不觉得这会是一个巧合。何小云的弟弟正在招呼客人,看到我来,递了支烟。以前他向我借过钱,一直没还。他象前两次一样只是打哈哈,提供不了什么,估计就是有什么,也不会告诉我。看着这个笑面虎一样的人,我只想离开。我倚在后门的墙上,用大头靴使劲蹭灭烟头,正思付该往哪儿去,手机在腰间“突突“地震动起来。

声音很急而且沉闷,象在水里。

“快过来,我们发现黑皮了“!

 

小朱

 

我还是觉得闷,只是比先前好多了。但羊肉的膻气真是要将人熏死。厚厚的帆布不时地被风掀起,让我乘机换口气。估计已经出了郊区,大片的田野不断向后闪现。也不知朱新雅与那两个警察联系上没有。当时真是来不及了,我和朱新雅在摩托车铺假装修轮椅,半遮半掩地观察黑皮的家。门口停着一辆灰色货车,黑皮忙着将两个大皮箱抬上后面的车厢,似乎还有什么东西没顺好,又返回屋里。朱小雅说那是“瘦头”的车。瘦头是黑皮的弟弟。那车是用来运羊肉的。看来这家伙蛮机灵,换辆车麻痹人。黑皮还在屋里头倒鼓什么。我们慢慢移到离车最近的一面围墙边蹲下,发现车厢最里面是一堆盖着帆布的装羊肉的框,我跟朱新雅挤了下眼睛,象猴子表演把戏似的,一下就蹦到车前,一跳一撑上去,眨眼的功夫就钻进了羊肉箱。像变魔术,朱新雅看呆了。朝我使劲摇手摇头,我又是闭眼又是龇嘴做出一副得意的样子。只能这样了。或许是录相看多了,关键时刻想出这么个法子。不知哪来的胆子。朱新雅发了条短信给我:我去找那两个警察,保持联系,当心。象电影里的镜头。真是疯狂!

黑皮又搬上来一只更大的箱子,像要搬家。车开得很快,似乎有点漏油,机油混杂着羊膻气的味道让我泛胃得直想吐。我捂着嘴鼻闭上眼睛。一会儿进入快车道,我压低嗓子打电话给小武。

看似一场精彩的追车大战要开始了,我想象警车在后面风驰电掣地追捕。其实那只是电影镜头,现实是:大约三小时后,黑皮将车停在一家“停车吃饭”的地方。我这才觉得自己的肚子也在叫唤。不过最让我受不了的还是羊膻气味,估计这辈子我都不会再碰羊肉了。我发条短信给朱新雅,还有小武:石桥镇加油站西边停车场。

以后的事情我不想过多描述了,不过,这是我觉得最有趣而刺激的一次经历,或许我的一生都不会再有这样的经历了。一辆绿色出租车和一辆黑玻璃的面包车几乎同时抵达。该出现的人都出现了。面包车上跳下几位很强壮的男子,还没来得及冲进停车场,小武已经从出租车上蹦下来,用他的黄色大头靴猛地踹开停车场角落简陋的餐厅大门。面包车上下来的男子随后也冲了进去。其中两位我曾经见过,虽然没穿制服,但还是认出来了。

接着,我看到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孩朝我跑过来。我等不及了,一把掀开帆布,从框里跳出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清爽而冷洌的没有羊膻气的空气。我站在车厢边准备往下跳,朱新雅一把过来将我抱起,那股熟悉的香气又一次将我兜头兜脑地包围。我觉得刚才的一股子英勇气概一下子消失了……

 

小武

 

雪终于还是下来了,一大片一大片,清净的雪花覆盖了所有的东西。朱小雅斜倚在床头静静地喝汤,朱新雅一调羹一调羹地喂她,不时用绒布揩一下姐姐的嘴角。朱小雅突然将头扭过来向窗外看,我赶紧缩下身去。我猫着腰离开窗台……

 我没等到真相水落石出,但相信那是迟早的事情!我一直怀疑黑皮是受何小云指使故意肇事。而在朱新雅看来,黑皮是为了报复她才撞的朱小雅。也或许什么都不为,黑皮就是在鑫鑫酒楼喝醉了酒,驾车撞人。其实那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一切都过去了。

现在我终于去到那个远离小雅眼镜店的地方,那儿四周有高墙和电网,但里面很安静,是个可以让人沉下心来回忆往事的地方。

我希望四年以后,能带着朱小雅看望我的父亲。我还会去叔叔的坟头烧几刀黄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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