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
我叫王林,是一家工厂的工人,现在我骑着自行车去上班。这时天气还没有一丝要下雨的迹象,天空是那种比较澄净的蓝色,早春季节虽然透出阵阵寒意,但想着今天只要上三个小时班,晚上就可以和她见面,心情就特别放松。在一个不算大的茶馆,一间简单的包房,空调开得暖烘烘,茉莉花茶的清香,还有果味,一层一层氤氲着你。她带着几小时前的异地的气息风尘仆仆地来到你的城市,喝茶,笑,与你款款细语……
不过,这时候估计她还在路上。我不紧不慢地骑车,离厂还很远,时间也来得及。厂子在瓦城的西郊,很西郊,接近乡下了。出发前,我在家里打了电话给唐鸿林,让他今天中班帮我代半个班。唐鸿林是个好同志,原先在操作车间,比我晚到这个仓库两年,他很上路子,知道什么地方都靠资历说话。
我是在骑到一半时发觉天气变化的,往常走到一半时,路边的田野会给我一种绿油油的明亮的感觉,今天却处处暗秃秃的,让人提不起劲来,骑车就会有劳累的感觉。不知是否真是天气的原因,反正每次快到厂区时,我都有一种劳累的感觉。
我们厂特别大,是个保密单位,有铁一般的纪律。我在这个厂子不少年了,居然不知道她是生产什么的。因为厂子分得很细,比如我们五金配件仓库,就在一个独立的区域,与别的部门、车间都隔得远远的,即使与同是仓库的成品库也隔了一条河。所有的部门都是电子程序管理,门口没有保安,但你刷卡进门后,不到下班时间,门是无论如何都打不开的。而且你要窜岗,到别的部门走走,警报就会“呜呜呜”地响个不停,通往各个部门的要道都会封闭起来。你站在那儿就会发觉,周围变成一个死巷,你无路可走了。不过,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了封闭的环境。我整天与轴承,三角带,光电管,传感器,不锈钢阀门,三通,橡胶垫圈终日为伍,待久了,有时会想,自己有一天也会变成那些在暗处闪着光泽的家伙。
刷卡进门后,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感觉不象下午三点多而是上夜班的样子。我如往常一样很快穿过门房边的水泥路,并且屏住呼吸,虽然天色暗淡看不到远处烟囱里飘来的烟,但味道一如既往地刺鼻。水泥路边有一个已经荒芜的篮球场,篮球架锈迹斑斑,架子下是一些鸟的尸体,好象还有一只死猫。
我快步走过篮球场边的水泥路,又穿过一个空旷的小树林,来到一座有些年头的大楼前,这就是我的五金仓库了。楼高三层,很长,走在楼道上,感觉象穿过一条暗幽无声的巷子。来到一个有一层楼高的大铁门下,我从腰间摸出一大串钥匙,挑出一把,卡嗒一下,锁开了,随后,哐当哐当哐当,巨大的声响后,铁门洞开,我进去,象走进一只巨兽的嘴。
那些铜的铁的铝的不锈钢的塑料橡胶的还有铂金的各式配件面无表情地迎接我。我拉开一张断了一条腿的椅子坐下,喘口气,雨就是这时开始下起来的,啪啦啦,啪啦啦,打在不远处的石棉瓦的屋顶,再绕过一些寂静弯曲的走廊,声音成倍地放大,越来越响。
我喜欢带一根铁棍轴在身边去巡视库房,其实真没什么好检查的,整个几千平方米的大楼里,只有我一个人,我相信除了老鼠,别的东西都不会进来。我们厂区所在的西郊,早已没有居民居住,甚至方圆几里的村民都迁走了。一些不知趣的飞鸟最后的结局是直接成为腐肉供给另一只不知趣的同类食用。
7号库房有三根三角带被老鼠咬坏了,十一号库房两只直径两米的铁球阀锈掉了,还有二十一号库房前天换下的九支旧铂铑铂热电偶里面的铂金丝被电工抽掉了(可以卖钱)。我回到主库房,在台帐上记下这些。其余没什么大事了。我看了看表,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时间仍然过得慢。雨象一个肆无忌惮的报复者,发了疯地倾泻而下。我趴在桌子的台玻上,想着暖融融的聚会场面,雨声逐渐变得模糊。
我大概睡了一觉,猛地醒来,是被雷声震醒的。春天响雷不是好兆头。又看了下表才过去二十分钟。台玻蒙上一层厚的水汽,我用护袖擦一擦,跳出一张有些陈旧的照片。大概是被我不断摸索的原因,照片已有些毛躁了,但隐约看见一个女孩歪着脑袋在微笑。几年前,我就不把她揣在身上了,我已经差不多快要忘却。现在她夹在一些乱七八糟的名片中间,穿过一层玻璃,还有水汽,在轰隆隆的雷声和劈哩啪啦的暴雨声中,让我突然欲望丛生。我掀开玻璃,取出照片,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做了。偶尔做一次没什么。我想着,照片上那个女孩曾经光滑的羽绒服,在我的手中,那些膨胀的绸缎一样的衣料一点一点地滑过去,滑过去,比女孩的光洁的皮肤更让我向往。就是这样的感觉,我褪下皮带,还有裤子拉链,手探下去,探下去……
哗!哗!雷声这时只能退为背景。我沉溺在时间里,那段时间里。那女孩总是在厂区门口等我,然而,她怎么可能进来呢。不过,我自有办法的。等所有的声音沉寂后,女孩按我的嘱咐,来到围墙边,墙那边是一条河,看似很宽,但有座桥,从桥洞下看过去,有条废弃的小船,船的两边都垫了圆圆的木头,正好连成一座浮桥,直通厂子的围墙。接下来就简单了,五金仓库的后窗户紧靠围墙。我放下一把木梯,女孩轻盈地上来了。
夜的五金仓库是我们的世界,我和女孩度过了一些好日子。屁股下的这把断了条腿的木椅见证了曾经的疯狂。我坐着,她便整个人软在我身上,嘴里喘息起来,她一边喘息一边喊我的名字:王林,王林,王林……她此时的气味和喊叫声弥漫了整个库房。后来,我时常温习这一刻。
第二次巡视时,我感觉腿有些软了。好在没什么好查的,只是走一走,让时间过得快一些。我记得回来时,又看了下表,但表似乎停了,正有些纳闷,眼前突然一黑,停电了!这是很少有的状况。好在一会儿,各支墙壁上的应急灯悉数亮起来了,只是光线暗淡,库房显得更大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那些阴影里蠢蠢欲动。四号货架上有声音响了一下,我走过去,是挂在钉子上的一根皮带掉了下来,大概是风吹的。我将它重新挂好。在各货架里绕了一圈。一切如常。要说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就是货架好象很久没有清理了,有些地方甚至蛛网连片。
手表停了,我反而感觉不出时间的缓慢。或者说,在这个幽闭的空间,时间也停止了。电话只能从外面打进来。我开始竖起耳朵等待唐鸿林的电话,这么大的雨,他不会不来吧。我有些心烦,站起来,走到外面的走廊,有些冷风灌进来,外面是一片迷茫了,大楼边的一条河已经快漫上来了,有个黑色的毛茸茸的东西漂在上面,不知何物。
我回去继续趴在台玻上,雨声太大,我觉得唐鸿林马上会打电话过来。他不过来,我是出不了大门的。这是程序。约会的场景又在我眼前闪了一下。我很盼望这样的相会。都是我来安排的,每两周或一个月一次。本来是明天,可她明天有事,就改在今天晚上,见见面,聊聊天,我乏味的生活就会有些不一样。
我找把伞,咚咚咚咚地穿过走廊,下楼,冲过一段露天的广场,在大楼的边缘有厕所。厕所里异味很重,大概是雨水将茅坑里的粪便漫出来了。我踮着脚小便,走出厕所,才发觉自己很可笑。真是规矩惯了,一个人都没有,这么大的雨,什么地方不能方便。多此一举。我其实痛恨自己的循规蹈矩,现在,看着这雾蒙蒙的天地,突然有种想疯狂一把的感觉。这样想着,已经来到仓库大楼与东边行政区的接口处。
一个人都没有,我有些奇怪,除了雨声,甚至没有一点别的声音。大概早已过了下班时间。行政区的人是不上夜班的,那边一片黑糊糊的。我知道警报不会响,电子门也不会封闭,停电了嘛。不过,还是小心为妙,我先探了一下脚,象美国的宇航员第一次踏上月球一样,我第一次跨进了行政区的大门。
什么都没发生。
行政区没我想象的好。到处凌乱,加上黑糊糊的,我有些不适应。生产部的门好象没关紧,一推就开了。墙上挂了一长排旗子,应该是红色的锦旗。我们仓库每年都会得到一面这样的旗子,先进工作者什么的。后勤部在隔壁,就象一间贮藏室,有不少纸箱子,还有一排货架,里面摆满了一些圆珠笔,硬皮本,还有胶水什么的。我觉得自己应该拿一些,但货架上居然安了玻璃门,门锁得牢牢的,让人有种想揣一脚的冲动,黑暗里,我仿佛听到玻璃清脆的破碎声。不过,我什么都没做,赶紧离开,走到另一间房子,里面有一张乒乓球桌,桌子上零散地摆放着一些白色的线手套,肥皂,角落里码着一座小山样的盒子,走近,可以看到上面是一些酒的牌子。我想起了过年自己喝到的酒,大概就是这种。我知道这是工会所在地。我象瞎子一样摸来摸去,居然摸到工会,我想再过一会儿,说不定会摸到厂长室,到时,我会不会胆子大点呢,比如在厂长的椅子上坐会儿,或者爬到厂长的桌子上踩几脚,甚至干脆撒泡尿,只是我刚撒过,估计到时发挥不出来。
我没有找到厂长室,找到的是财务室,里面根本不象搞财务的,乱七八糟,那些报表,还有单据象厕所里的草纸一样到处都是。财务室的中央墙上挂有一只漂亮的石英钟,可以听到咔嗒咔嗒的声音,但光线太暗,实在看不清,我站在桌子上,凑近,看到时间已近六点。我想唐鸿林大概已经打电话过来了,要不然,他就是已经快到了吧。我的朋友也快到了,我不能让她空等。我有些没兴趣了。我冲到走廊,透过雨雾,远处有个骑自行车的黑影在朝我这边奋力移动。我嗅了下鼻子,每次我觉得有好事时,就会不由自主地嗅鼻子。我突然觉得雨似乎小了下来,那个人离我越来越近了。这时,身后的门突然打开了,大概是风的原因,我没有看到这间的牌子上写着什么,但外面有束强光线射过来,室内亮如白昼。我过去,在一张落满灰尘的桌子上看到一张不停飘动的文件,用一台黑色的钉书机压着一角,随时都有被吹落的危险。我挪开钉书机,文件果真飘了起来,飘呀飘,到了半空,象一只悬浮的毯子,我一把抓过来。这是一份有些发黄的文件了,日期是1999年,居然是十年前了。虽然我看东西喜欢从后往前看,但此刻,我一下将目光跳到最前面,最前面是个黑色的大标题,象一条僵硬的蛇趴在那儿:
关于职工王林因公死亡的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