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得从我的电脑说起,大概因为天气热,电脑老出毛病,不是这样就是那样,搞得我焦头烂额。偏偏七岁的儿子也喜欢摸它,在上面打游戏,打得废寝忘食。说他也不听,我一气之下,将他拎到阳台上,指着楼下吼道:再不听话,将来就住到简易棚里去!
我指的是斜对面操场上一排临时搭建的矮房子。原来是学校,后来被征用,成了工地,矮房子在工地的一角,就着围墙搭起来的,顶是用石棉瓦盖着,不知是角度还是光线问题,在阳台上看,它们永远黑糊糊地歪在那里,没精打采的样子。可是棚子里的人却精神气很好,一群一群,进进出出。到了工地,尘土飞扬,分不出谁和谁;吃饭时,有的蹲在门前的砖垛下,捧着大碗,边吃边说笑;午间或下晚棚前的水笼头边常有赤膊男人拖根橡胶管冲澡,那时总见一个扎围裙的中年妇女朝另一边棚子喊“冬儿,冬儿”,这个冬儿大概是她儿子,我没有见到,因为一栋正兴建的高楼挡住了我的视线,不过这对我无关紧要,包括那排简易棚和工地,我通常将它们关在窗外,象隔开炎热和灰尘一样,夏日,躲在空调房里,玩玩电脑,再惬意不过了。
那天,电脑又出事了,我从抽屉里翻出一叠名片,挑出一张,打了报修电话。大约二十分钟,有人上门,是个穿着很朴素的男孩。进门二话不说,放下工具包,就摆弄电脑。看起来很娴熟,鼠标点得眼花缭乱,换了几次软盘后说“格式化后就好了”。大概笨人总是崇拜比自己聪明的人,我又是端茶又是拿水果。儿子更是贴着男孩,让他下载这个下载那个,男孩一点不嫌烦,很随意地操作着。大约一堂课时间,电脑没事了,男孩收拾包,我掏钱结账。男孩收了钱,出门时,突然回过头来说:叔,下次,别打这个电话,有事,朝下喊一声,下班时间我都在。我叫冬儿。
我没想到男孩就是下面简易棚的冬儿。我注意到冬儿每回进门都将球鞋脱在外面,临走前将拖鞋码得整整齐齐摆到鞋架上。他从不喝茶,也不吃水果,但活做得又干净又利落。工钱50不算少,但据说他自己才得10元(另40公司得),难怪他让我下次直接找他,我想,现在孩子够精的。
我的电脑照样老出毛病,可现在方便多了,下班时,我扯嗓子朝下面吼几声,冬儿就上门了。付钱时,我掏出50元给他,可是出乎我的意料,冬儿无论如何不肯收。他大声说,叔,咱是邻居哩!这话让我有些惭愧,心里过意不去,就留他在家里玩,但每回到了吃饭时间他都要走,拉也拉不住。
冬儿在外念大一(是助学贷款),暑期回来打临工。他家在乡下,来回不方便,就住在母亲做小工的工地。他学的计算机编程,电脑上什么都玩得转,有时设计一段动画玩,儿子瞪大眼睛看看电脑,又看看冬儿,象个忠实的FANS。可是没想到,有一天,老婆会对这个男孩反感。其实不完全怪她,天气怪热的,地方又不算大,留个大小伙子在家,是有些不便。可她不该说那样的话,老婆说,你怎么随便什么人都往家领!什么叫随便什么人,我感觉这后面有潜台词。是与简易棚有关的潜台词!那天我们吵得很厉害。
转眼立秋了,立秋后,天气没那么热,我的电脑竟安稳多了。冬儿很久没上门了。我站在阳台上,朝简易棚的方向望,那幢已经竣工的楼房完全挡住了我的视线。
有天下午,电脑又罢工了,我正要打报修电话,门铃响了,打开门,竟是冬儿!
修好电脑,冬儿告诉我,这边的活计结束了,母亲去了别处打工,他也要开学了,这是最后一次给我修电脑了。我拿了50元钱塞给他,他硬是不肯接,急得脸都涨红了。他逃到门外,一会又返了回来,扛进一大包东西,放在鞋架边,走了。
我打开,是一只巨大的南瓜和一袋荞麦面粉。我老婆患高血糖,很忌嘴,平时只能吃些杂粮,可是……
我追出去,楼道空空如也。
刊《扬子晚报》《小小说大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