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兴的小巷》

泰兴城有近百条巷子，和上海的弄堂北京的胡同一样，每条巷子都溯有渊源。而于我而言，那些或悠长或曲折或凹凸不平的巷子早已浸润在过往生活的情感中，成了自身的一部分，无法舍弃。

在泰中对面有条“学前巷”，过去叫仙鹤湾。泰中原来是“襟江书院”，建于清咸丰十年（公元1860年），为本县及附近几县举人秀才备考的地方，四川学台何绍基所书“襟江书院”的石刻现存泰中至今保存完好。到现在省泰中仍然是苏北地区首屈一指的培养人才的著名学府。学前巷也因些得名。那时我家在巷子边租房开了家山竹行，经营一些廉价的竹制品，比如竹凳，竹床，扫帚，还有一些农用物品。巷子附近有不少店家，如烧饼店，老虎灶，小旅店、烟酒铺等。白日里比较忙闹，入夜了，巷子静寂下来，但那些巷子里的窗前却总是亮着洋油灯，闪闪烁烁，一些对过学校的学生租住在小巷里，灯下苦读呢，后来不少或成气候的重要人物难说不是从这里走出来的。

鼓楼街附近有条叫“七条巷”的，颇有意思，七条短巷子如打开的曲尺，折来折去连成一条长巷子，巷子两边是大户人家的高墙，墙里窗户光线基本不会透出来，所以夜晚巷子里便漆黑一片，舅舅家的大儿子在巷子西边的一家私塾读书，我常常要在夜里去接他，每回走过巷子总有些害怕，曲折的巷道接口处什么时候会闪出一条戴面罩的黑影呢，我会被臆想中的恐怖抓住，每次夜里经过都象一次冒险，这么多年过去了，巷子早已没了踪影，但回忆里那种恐惧带来的心跳声，还“咚咚咚”地敲响在我这个年近古稀的人心里，同时逝去的时光便格外清晰地再现，让我唏嘘不已。

最有名的是条叫“三井巷”的，以巷口的三口连通水井得名。三井头建于崇祯元年，有380多年历史了，三口井完好地留存着，井水从未枯竭。如今巷道只剩有一边了，是因开发的缘故，一边高楼，一边平房。我妻妹家还住在里面，她的公公几乎成了巷子的标志性人物，老城里人几乎无人不知：矮子老头。多年前他常常头顶“侉饼”沿巷叫卖，声音穿过古老的巷道，穿过儿时的睡梦，穿过时间的长流。他是为了生计，但不知却成了多少人记忆的支点，使我们在回望往昔时有了言之凿凿的依据。

巷子也并不总是逼仄或者平民化的，如银锭巷，较之别的巷道要宽敞许多，三块青石板铺就，两边的屋子由青砖横砌而成，屋顶有琉璃瓦，屋内有石桌石凳，有回廊，隔屏，曲径通幽。大门上的铜锁都雕着花纹，门槛很高，有点拒人千里的感觉。那时银锭巷住着杨家，周家，金家等，都是当时响当当的门户。至今后人还以当时住在银锭巷为荣。银锭巷在我们记忆里有点京城胡同的味道。它的气派让小城人颇感自豪。

小城的标志性建筑是老县政府的“中山塔“，一二层之间原有“泰兴县政府”字样，最高层有“中山纪念塔”手迹，传为邑人蔡宝廉所书。四层安有罗马数字钟，每晨晚六时，中午十二时，钟会鸣响。我们都是听着那悠扬的钟声长大的。县政府所在的街道称“府前街”，街边有条巷子叫“春林巷”。我有个小学同学家住这里，那时下学，我们经常去那里玩。巷子里有座很有名的旅馆叫“悦宾旅社”，那时从乡下或外头来县政府办事的人大多宿在这里。悦宾楼分统间和单间，统间很普通，就是桌椅和两三张床而已。单间却考究得多，分“梅、兰、菊、竹”四个单间，每间的地板都打了腊，有沙发，沙发套子也是每天都换的。周围有不少小吃店，同学的父亲就在悦宾楼工作，所以我们近水楼台先得月，常常吃到肉包子和一些当时难得一见的“上海糕点”。多年后回忆起这条巷子，都会满嘴生津。

有些巷道名字挺有意思，如姐姐巷，铁匠巷，名字很草根，却让人难忘。菜家巷，熊家巷，鞠家巷，以大户人家的姓氏命名，曾经的富贵已成往事，但印迹犹存。西门的庆云巷得名于那座著名的庆云禅寺，北门的土山巷不过就来源于旁边的一座土山脚下。还有以方向来命名的，如南草巷，北草巷；前隆盛巷，后隆盛巷。其实光这些留存下来的名称就象一种珍贵的玩意儿让我在很多年后还能体悟诸如故乡，童年，岁月之类的饱蘸情感的词汇，让我对一些看似不起眼的生活点滴都格外珍视，因为对逐渐老去的人，时间有些无情，它总是要让过去隔断开来，但有谁能真正隔断与皮肉连在一起的记忆呢。巷子是城市的DNA，无论城市怎么发育，它总根植其中，无声息地影响着我们。

有些巷子，过去以为会永远存在下去，但不知何时，它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而另一项附加的东西却传承下来了，如苏利巷，只剩一小段不成气候的尾巴了，但“苏利巷馄饨”却留存下来了，且逾久弥香似的强大起来，在价格昂贵的商业区里开了分店。包家巷，儿时是我上学下学的必经之道，如今可能是一家品牌皮具店的店址。只有一回听孩子们说，包家巷的“包家肥肠”如今在“卤菜”界却威名远扬。有一回，孩子带回来让我尝一尝，我动了两筷子，便没有吃，不敢多尝，生怕因此生出的记忆被另一种味道覆盖了，再也找不回来。

过去小城其实是以巷子为依托的，去哪儿都是说到“某某巷子”，街道就那么几条，巷子却盘根错节般缠绕在城市的肌骨上，渗透在逝去时光的烟尘里。而现今，小城几乎以绝决的姿态挥别往日的陈旧，不断呈现出惊人的变化。小巷在花花绿绿的人群中连记忆都不是了，80后90后的年轻人都生活在网络里，生活在MP3中，生活在美特斯邦威里，生活在拿铁咖啡里，生活在《传奇》游戏里，小巷对他们很快会象外太空的物件一样，成为虚构的存在吗？

我这人估计真的过于怀旧，有些杞人忧天了？或许每一代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回忆，只要是浸染过原味生活的记忆都是有价值的，无论是铺着青石板的静谥小巷还是跑着TOYOTA（丰田轿车）的繁华街衢。

　刊《泰州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