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在深夜敲门
文/吴磊
白日勿做有愧于良心之事,俾夜间能坦然就寝。
——托马斯.曼
陈中华没有想到严红旗会发疯,他疯疯癫癫的样子让人很难受,让陈中华晚上再也睡不好觉了。
严红旗现在哪有半点以前的样子,他的头发又长又脏,打了卷,遮住整个头和脸,他的衣服油渍发亮,和街上任何一个疯子没有区别。他悄无声息地走在亮闪闪的水泥路上,大大咧咧,象在梦游。
陈中华现在每天晚上都会见到严红旗,严红旗闯进他的梦里,什么也不说,只是“咚咚咚”地敲他家的门,待他拔了保险插销打开大门,门外却空无一人……那个梦魇住了他,以至白天有人来敲门,也会惊出一身冷汗。
陈中华和严红旗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伙伴。在仙鹤湾的平房区有一间门口挑着旗子的矮房子,上书“加工蛋糕”的字样,这是严红旗家,西隔壁就是陈中华家。陈中华是单亲家庭,母亲在南门外的一家杂货店上班,整天加班,陈中华的整个学生时代几乎就是在严红旗家的蛋糕房度过的,吃在他家,住有时候也在他家。每天放学做完作业,和严红旗一起吃着蛋糕,喝着严红旗母亲端来的散发出新米香味的绿豆汤。至今他还能回味起那样的清香,他觉得,那时严红旗的母亲就像是他的母亲,他和严红旗更象一对亲生兄弟。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陈中华开始自卑了,他觉得严红旗处处比他强,严红旗的幸福他永远都无法相比。况且严红旗看上去就那么讨人喜欢,从小幼儿园阿姨喜欢,上学老师喜欢,长到快工作时,他更是出落得高大英俊,很象当时的歌星毛宁。而他和严红旗站在一起,普通得容易被人忽略掉。人长得精神就是沾光,刚到职工培训班时,那个陈中华单恋了一个多月的美女袁丽丽一下子就粘上了严红旗。两个月后,当他们正式成为中港合资大富豪墙地砖有限公司的员工时,袁丽丽和严红旗俨然成了一对卿卿我我的恋人。
陈中华和严红旗分在制釉车间。这是一个很苦的工种,除了上“三班倒”,还得忍受一刻不停的“轰隆隆”的球磨机噪音。据说这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岗位,砖头的质量过不过关,釉制的好不好是关键。不过,陈中华没有感觉到自己的工作有多重要,只是觉得时间难熬,同在一组的严红旗看起来却很乐观。想想也不奇怪,每天下了班,有一个漂亮的女朋友在家等着,那是何等惬意的事情。袁丽丽对严红旗真是有股子粘糊劲,俩人都上白班时,袁丽丽常常从她上班的厂宾馆窜到车间来找严红旗,每次来都要带一些从外头买的“锅贴”或者肉包子,他们旁若无人地占住那张唯一的长条凳,有时别人先坐了,袁丽丽干脆坐到严红旗的大腿上,歪着脸看他吃,吃完了就用一块紫罗兰色的绣花手帕为他擦去嘴边的油渍,然后又捏着他的耳朵对着光线为他掏耳朵眼,那样的画面对陈中华真是一种羞辱。陈中华蹩到远离他们的一角,可是“咯咯咯”的笑闹声还是会箭一般冲过来,冲到他的心里,让他的心里同外面的球磨机一样发出“轰隆隆”的噪音……
其实袁丽丽并不是很讨人喜欢的那种的类型。她长着一张狐狸样狡黠的面孔,眉眼都微微上挑,鼻子有些太尖,嘴皮也嫌薄,不过,她就是有那么一股子骚劲,莫说陈中华这样的小嫩瓜,就是一些成熟的大男人,也会被她所诱惑。而这种性感的女人在上了年纪的女人看来是极不可靠的,有谁会放心将自己的儿子交给这样的女人呢?严红旗的母亲对袁丽丽很感冒,第一次见面就甩了冷脸子。严红旗在上夜班时情绪不佳地将这事告诉了陈中华,陈中华的内心又生出了隐隐的希望。可是严红旗和袁丽丽在厂里还是那样的如胶似漆,甚至比以前更亲密。有一次,午饭后的休息时间,在宾馆后的小树林里,陈中华看到了他们搂在一起亲嘴的样子,他的牙齿酸得似乎要掉下来,妒嫉如一颗炸弹仿佛立马要在心里爆炸。
不过,毕竟是新工厂,又是刚参加工作,新鲜的感觉总能够让人暂时忘却许多烦恼。这天,试用期结束了,陈中华领到了有生以来的第一笔工资,下了班,他正准备到厂门口的春来饭店改善改善伙食,在远远的围墙边突然看到了严红旗和哭哭啼啼的袁丽丽,袁丽丽一边抹眼泪一边哭,哭得肩膀一耸一耸。严红旗一边动作很大地指手划脚,一边不停说着什么。陈中华第一次看到他俩这样,想停下看个究竟又有些不好意思,正想着绕过去时,突然看到严红旗挥了一下手,看来是煸了袁丽丽一记耳光,离着这么远,陈中华都能感觉到那一下的威力,因为他看到后来袁丽丽是从地上爬起来的,严红旗想拖住她,但被挣脱掉了,袁丽丽象兔子一样离开了暴怒的严红旗……陈中华有些发呆,他第一次看到严红旗发火,而且对一个女人动手,也许……陈中华想,会不会是袁丽丽做了什么对不起严红旗的事情呢?有可能,很有可能,袁丽丽本来就是一付骚狐狸样嘛。
后来,陈中华的“也许”得到了证实。上班时,厂里的工人都看到袁丽丽从港方合资人谢老板的黑色奥迪轿车里钻出来,然后和谢老板并肩进了宾馆。大家还看到袁丽丽下班时和谢老板一同钻进奥迪“呼”一下出了大门。不过,工人们只敢在背后议论,因为谁都知道谢老板的份量,连陈总和曹总都要巴结他呢。
陈总和曹总都是副总,但公司没有设正职,所以他们看上去又都象正总,这样就很难弄,难弄的结果是他们常常将一些简单的问题搞得很复杂,一复杂就有些乱,一乱势必影响到生产,上头有些不答应了,决定试产期一过,就要从他俩中扶一个正的,而对于总经理人选的问题,谢老板是有发言权的,虽然他的投资远未占到一半,但他的表决权却远远超过了一半,因为他是刘副县长的人。
刘副县长是三年前认识谢老板的。那年他去香港考察,后来顺道去了澳门,到了澳门又不能不试试手气,第一次出去开荤,没敢弄大的,玩了几盘老虎机,没想到几支烟的功夫就输了五万多,心情有些闷,正准备离开,旁边有个老头子来搭讪,正是谢老板。那天谢老板赢了十几万,他坐的8号机象沾了什么仙气,而旁边的7号机和9号机却输个没停,他认为是别人的背运成全了自己的幸运,心情一好就提出请正郁闷的7号机刘副县长他们吃顿饭以示感谢,刘副县长看这老头挺有人情味,就应允了。没曾想一来二去竟成了朋友,真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谢老板年逾六旬,但他的精力却很年轻,外面传他有些“花心”,而用曹总的话说,一个事业有成的男人,长期孤身在外,有些嗜好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于是曹总在公司的高层会议上提出了此事,并决意从财务拔专款用于照顾谢老板的生活问题,生活问题不解决,工作就会受影响,不能因小失大嘛。道理讲得很清楚了,可是陈总还是投了反对票,简直不讲理嘛。好在生产和财务属于曹总管,不同意也得同意,你姓陈的管好你自己的事就行了。陈总管的是人事与市场,但他自己的人事安排却似乎都要出问题了。
谢老板对曹总的照顾心知肚明,在刘副县长跟前自是美言多多。谢老板认为企业家是干大事业的人,干大事业没有大胸怀可不行,象陈总这样的人肯定是不适宜干一把手的。刘副县长虽然没有表态,但那天在金满堂的包间里酒还是喝得蛮畅快的。
可是那时县城真的很小,不但谢老板这样的港商稀有,小姐也很稀有,谢老板只得亲自驾车去邻县。邻县发展的快,规模也大些,晚上有些灯红酒绿的味道,更有些男人天堂的感觉。不过天堂之行,来来去去,很是不便,最主要是天堂的警察很不讲人情,有一次竟将港商他老人家和一个小姐堵在了冼浴中心的包房里,最后曹总亲自带着人民币去领人,钱是小事,对公司的形象确有影响。
曹总为谢老板的生活问题犯上愁了,他知道问题解决得好不好,对自己的前途很关键。正苦思冥想之际,袁丽丽这个水嫩水嫩的丫头却主动送上门来,真是雪中送炭啊!
于是,全厂的人都知道英俊高大的小伙严红旗被戴了绿帽子,很多人都义愤填膺。这个狐狸精,真是不知羞耻,真是亏死了这么好的小伙儿呀!师傅们都劝小伙子要想开点,要振作起来,为了这样的货色真是不值呢。
谁都以为这样的事对一个初涉爱情的年轻人肯定打击不小,可是据陈中华观察,严红旗似乎并没有变得消沉,甚至看到他曾经的女朋友和别人混在一起竟不以为辱,反而嘻嘻哈哈,全当没事一样,真是日了鬼了。但是一些有经验的师傅却很担心,据他们说,越是这样越危险呀!有些事闷在心里是要发霉变质的,发出来才是好事。
后来,果真出事了!事情出的还挺大,比人们预想的还要大。人们没有看到肥头大耳的谢老板被打得鼻青脸肿,甚至满地找牙;也没有看到专喜欢为谢老板拉皮条的曹总遭到什么报应,却看到了另外的景象:他们看到自己辛辛苦苦生产出来的墙地砖都变成了废品,一批又一批啊,一堆又一堆,看着都叫人心疼呀!多少个日日夜夜,经过那么多的工序——制坯、压制、上釉、烧窖,检选……白班,中班,晚班,机器隆隆,粉尘飞扬,本指望这个月来个开门红的,可是,奖金呀,工资呀,统统泡了汤!
这已不是正常的生产问题,很明显是有人蓄意破坏呀!可是,会是谁呢?真是吃了豹子胆了!简直是在拿全厂职工的饭碗开玩笑,在拿局领导的脸面开玩笑,在拿刘副县长的形象工程开玩笑!事情一下子就捅到了县里。县长都拍了桌子,责成局里组成事故调查组,限期查出原因。可是事情好象做得很隐蔽,一个个岗位,一道道程序,从最原始的当班记录查起,都没有发现问题,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
后来,从广东佛山请来了同行单位的一个老专家,人家真是有经验,在一块废品瓷砖上摸摸捏捏看看,就明白了原委:事情出在制釉这个环节。所有的釉料都被掺入了过量的“散化剂”,从而导致釉彩大面积剥落,这肯定是人为破坏!矛头一下指向制釉车间的配料员严红旗,因为这道工序全厂只有他一个人经手。又调查出他对谢老板有私愤,而谢老板和曹总是合穿一条裤子的,对谢老板有私愤就是对曹总有私愤,这个逻辑谁都懂——曹总正是主管生产的副总。
真是阴险呀!真是胆大妄为呀!真是疯了!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私仇公报啊!当天,青年工人严红旗就被带到了派出所……
据说开始严红旗无论如何都不肯承认事情是他做的,可是派出所是什么地方,你不承认也有办法让你承认。后来严红旗终于承认了。
再后来,严红旗发了疯。疯得很厉害,谁都不认识,他疯疯癫癫地在厂区的水泥路上走来走去,嘴里“唔噜唔噜”象在骂什么人,但是有谁会去与一个疯子计较呢?
不过,一切总算如愿以偿。大富豪终于成了陈总经理的天下。出了那样大的事故,主管生产的曹总经理当然难逃干系,他被调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了。刘副县长也没能帮到他。刘副县长因挪用公款赌博腐败掉了。
而陈中华的恶梦就是从严红旗发疯那天开始的。
陈中华离开了“大富豪”,他好象突然发了一笔横财,原来的平房也不住了,搬到高档住宅区飞凤街,住上了单门独院的二层别墅楼,可是他住得很不安稳啊,每天晚上他的朋友严红旗都不放过他,他敲他家的门,“咚咚咚咚”在静夜里如擂鼓般惊心,他在梦里缠上了他……
陈中华夜夜无眠,他甚至去找了心理医生,但没有人能够解决他的问题。他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急切地要找一个人,哪怕随便找一个,他要说出来,说出来,也许就好了——他不愿意和严红旗一样变成疯子。可是他真的敢说出来吗————那个几年前在“散化剂”上做手脚的人就是他!当时没有人会怀疑到他,包括严红旗。严红旗就是太自信了,从小到大,凭什么他这么自信,这么骄傲?陈中华也想骄傲一回,自信一回,哪怕就一回,这样的机会并不多呀!
那天,陈中华正在上夜班,陈总派人找到了他,用车将他从粉尘仆仆的车间接到灯火辉煌的金满堂大酒店,那里有一桌丰盛的酒宴在等着他。在包厢里,只有陈总和他两个人,桌上一边是斟得满满的高脚酒杯,一边是一本红彤彤的存折,存折打开着,里面的数字后面好象有好几个零呢,数不数不过来……他也想过拒绝,可是,他总要赢一回吧,从小到大,他为什么只能成为别人的陪衬,他犹豫了很久,最后,他又看到了袁丽丽,看到她妩媚的眼睛,看到她与严红旗搂在一起在银杏树下亲嘴的样子,终于他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陈中华有钱了,可他觉得现在的日子比当年在车间还要难熬。
有一天,当他又一个人在街上闲逛时,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喊住了他。他扭过头,竟然是袁丽丽。
袁丽丽现在在做传销。她滔滔不绝地说话,她的薄嘴唇里说出的话还是那么动听,可是陈中华一句都听不进去。
袁丽丽说,这可是个发大财的机会,不参加你要后悔的,说不定过两年我们都能买“宝马”呢!
你骗谁呢?陈中华有些心不在焉,想溜走。
骗?袁丽丽一把拉住他的胳膊。陈中华,你别这么说话。袁丽丽有些激动。你以为我在骗人,可是这世上谁又没有骗过人呢?你没骗过人吗?
陈中华一惊。
袁丽丽说,当年我跟那姓谢的老头,其实都是严红旗的主意,我不肯,他,他逼我……
陈中华一下愣住了,他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他让袁丽丽再说一遍。
袁丽丽摆摆手,现在还有什么说头呢?他都成了那样子了!可是,他怎么会变成那样子呢?……
袁丽丽盯住陈中华,眼睛里没有一丝妩媚,陈中华看到里面有个瘦虾一样的身体突然蜷缩了起来,就象被人戳了一下,越缩越弯,最后弯成一个歪七歪八的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