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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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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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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我爱“赵雅芝”》

                                                            文 / 吴磊

那天,何雨来与孙宏良打了一架。不过,当时谁都没料到,后来会出那样的大事。

打架的起因据说与前段时间歌剧团发生的失窃案有点关联。说是失窃,其实事情并不大,可不知为何却传得沸沸扬扬,甚至传到社会上、传到上级单位,连文化局的领导也听说了此事。先是歌剧团报栏的剧照三天两头地少,接着是学员班女生宿舍晾在外面的衣裳也接二连三地不翼而飞。你说怪不怪,要偷偷新的呀,旧衣服又不值几个钱,还有那些剧照看过了就成了没用的纸片片。好在对演出并未产生多大影响,要说影响就是大家都知道了失主是一个叫“赵雅芝”的女学员,也知道这个赵雅芝不是一般的漂亮,是鹤立鸡群的感觉,而且多才多艺。大家还知道那些“飞”走的衣裳中除了演出服、练功服,还有女人的胸罩和腰带。这就让人产生一些联想,内容变得有些意味深长。

议论的人中有个叫孙宏良的,被议论的人叫何雨来,两人都是凤鸣乐器厂的工人。厂房就在歌剧团的后院,原来是个排练厅,后来前面盖了新的大楼,这里就租出去做了厂房。孙宏良是个高个子,长着一张销售员的脸,而何雨来有些木讷,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他们是一个村子的,原先都是小木匠,跟在一个老木匠后学手艺。木匠嘛,平时不离身的应该是一些刨子、斧子、錾子、锯子之类的东西,何雨来却似乎对学手艺不上心,老是弄支口琴揣在口袋里。闲时,孙宏良总是围着老木匠师傅长师傅短地拍马屁,何雨来却避到一旁捂着口琴“呜呜”地吹,一副爱好文艺的样子,让人很不待见。如今进了厂子还是这副德性,一闲下来,就蹲在围墙边吹口琴。可这是什么地方?是县歌剧团,你在这儿显摆,不真正是鲁班门前耍斧头吗?孙宏良看他有些不顺眼,想逗逗他。

何愣子,老实交待,东西是不是你偷的?何雨来是个结巴子,一急说话就更不利索。

瞎,瞎,瞎说,我,我,我……我了半天,脸涨得通红,也没说出个名堂来。

我看就像你,你说不是你,那下了班,你咋不回家?想赖在这儿饱眼福?

你、你、你……

你什么你!看你色眯眯的,八成女人的衣服就是你偷的。

你、你、你……何雨来急得说不出话,憋急了,上来一把揪住孙宏良。可他无论如何也不是孙宏良的对手,三下两下就被放倒在地……他俩并不当真,往往也就点到为止。不过孙宏良说的饱眼褔却是事出有因的。歌剧团的美女不少,而且看起来比较开放。她们穿得很少,在院子里来来去去地走,着实养眼。还有那些住在团里刚刚生了小孩的少妇,奶孩子时从不避人,敞着怀,雪白的半个奶子晃晃悠悠,让一些刚上县城的打工仔脸红脖子粗。

在孙宏良眼里,何雨来也确实有些可疑,村子离这儿并不远,晚上下了工别人都急着赶回家,他却不回去,偏要赖在这里,谁知道他脑瓜子里想的啥?

何雨来弄了间宿舍,在三楼排练厅旁边的杂物间,不过要负责整个排练厅的卫生,这是住宿的交换条件。别人都笑他傻,可是不知怎的,何雨来很兴奋,好像捡了便宜,什么便宜呢?他也说不清,只是觉得,睡在这样的地方,很舒服。这种隐秘的快乐别人是无法知晓的。

八点过了五分钟,他知道她要来了。一阵“橐橐橐”的脚步声,绕过一些堆在门口的道具,穿过一大片黑暗,啪的一声,灯亮了。排练厅的大镜子前是一个小型的舞台,她站上去,对着镜子,从琴盒里拿出小提琴,夹在颔下,一运弓,流水般的音乐便淌进了何雨来的耳朵。真是一种享受,何雨来闭上眼睛也能想象出她拉小提琴的模样。她脑后的兰草样的塑料发夹像一束花盛开在空荡荡的排练厅,让他的心在暗夜里横冲直撞。有时,他想象,她是为了他才来到这儿,用美妙的音乐来抚慰他,只有她才是知音,理解自己心中模糊的向往。有时,他真想跑出去用他的口琴,与她合奏一曲,想象着他俩在一起合奏的情景,他有些陶醉了,仿佛在体验一个多彩的梦境……啪的一声,梦境被打断了,演奏结束了,她走了,关上灯,还有门,并且隔着门和他大声打招呼,何师傅,门锁好,我走了。他的心一沉,原来,自己只是个——“师傅”,是个乡下来的打工仔。他很沮丧,每天就在这种沮丧中沉入睡谷。不过一觉醒来,第二天,又会有新的希冀来临,他觉得这朦胧的希冀慢慢地长在了心里,仿佛生了根,撵都撵不走。他并不敢期待它能够开花结果,只要它待在那儿,像一粒种子,就心满意足了。

何雨来注意她很久了。那是刚来的一个阴沉沉的夏日,他和孙宏良推了一车加工模具的木料回来,经过剧团门口的一个小湖,湖边是一片草地,草地上一群花花绿绿的年轻男女围在一起且歌且舞,白色裙裾与蓝色牛仔裤在绿盈盈的草地上拼贴出一幅动感的青春图景:白裙子握着细腰茶杯当作麦克风,她唱:我一见你就笑,牛仔裤就接过来:你那翩翩风采太美妙;她唱:你到我身边,他就接,带着微笑,他们又合唱:带来了我的烦恼……

那个白裙子一下击垮了何雨生,他再也拉不动车子,觉得自己像被什么利器击中,路也不会走了,眼睛也直了,心底的什么东西仿佛被激活了,眼前突然阳光灿烂。他不知道她的真名,听见他们叫她“赵雅芝”,那时正在放《上海滩》,她真的有点像电视里的冯程程呢,不过她比冯程程还要漂亮!赵雅芝,赵雅芝,他像着了魔一样在心底念叨着这个名字。

赵雅芝显然是这一届学员班最出色的一个,称得上色艺俱佳,拉得一手好的小提琴,歌喉也不错,民族的通俗的都上得了台面。用副团长李跃的话说,对她培训只是锦上添花,她现在上台都能赢取掌声,她天生就是为了艺术而存在的……李团长的溢美之辞让赵雅芝白皙的脸上阵阵泛红,犹若桃花般诱人,这桃花映入李团长的眼眸,渐渐就燃烧成了熊熊大火,没有人能够熄灭这样的大火……

赵雅芝和大多数学员一样也来自农村,他们都怀着对文艺的挚爱参加这个为期三年的培训。三年之后,据说,在他们这么一大群人中间只有一个或者两个人会留下,成为正式演员,其余的只能打铺盖卷回老家。这其实很残酷,不过这群活力四射的年轻人似乎没想那么远,他们像马犊子般享受着眼前的快乐。而另一个叫张莉的女孩的想法跟别人有些不一样,她来的时候就没想过要走,否则,她就不会来了。她可不是莽撞的犊子,她有办法让自己留下来,因为她有着必胜的法宝,这法宝,可不是每个人都舍得拿出来的。

看起来,赵雅芝是个勤奋的女孩,每天晚上都去排练厅练琴。她显然没有注意到一个叫何雨来的青年工人,虽然她骨子里并不是一个骄傲的人,但何雨来也太“谦虚”了。他们其实有很多相见的机会,比如,在往开水房的小路上,在排练结束时的练功房,在后院的水池边。但从第一次注意到赵雅芝后,所有的相遇都被何雨来一一错过了,仿佛他真的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不敢与她直面相对。他害怕她身上的随风飘来的清幽的香气,害怕她一汪清泉般的眼眸,甚至远远瞥见她的身影心都会狂跳不已,不知为什么,他就是害怕。有一次在狭长而寂静的走廊与她不期而遇时,他甚至路都不会走了,低着头好像要快速逃离的样子。结果,头与前面的一根粗壮而醒目的廊柱狠狠地发生了碰撞,擦身而过的赵雅芝,回过头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狼狈不堪的小伙子,继而捂着嘴笑了起来……她捂着嘴角发笑的样子刀刻般嵌入了何雨来的脑海,让他在杂物间的床上一遍遍回味不已……他并没有仔细看过她,可是当每晚八点过五分时,当轻柔的小提琴曲流淌过来时,躺在黑暗中的他总能清晰地看到她的面容,看到她抹了松香的弓滑过琴弦的样子,看到她弯腰在水池边冼碗时腾出一只手拨弄发丝的样子,还有她穿上白色练功服压腿时汗珠如白玉般滚动的样子,她捂着嘴欲笑还休的样子……他熟悉她的所有甚至气味,在寂寞的夜晚,她是他的全部。可是到了白天,他却什么都没有了,心里空得慌,便会沿着狭长的湖岸狂奔,或者蹲在湖边吹口琴。那时候,人们常常会看到这个说话结巴的乡下小伙子像个长跑运动员一样在无人的湖畔奔跑,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也没人会当回事,顶多孙宏良会不屑地说一句,何愣子,发野疯呢。 

孙宏良照样拿何雨来取笑,休息时,一群人边晒太阳边搞笑。孙宏良嘻嘻哈哈地指着何雨来,说他是个“变态狂”,喜欢女人的衣服。何雨来涨红了脸拿他没办法,就一个人跑到墙根,蹲下来,眯起眼,朝着对面高楼的窗户发呆。

这天,何雨来接到个电话后,便匆匆忙忙往家赶。到了家门口,看到母亲撸起袖子在灶间忙得热火朝天,他疑惑地问母亲,爹咋了?母亲朝里面努努嘴,他走到堂屋看到父亲好好的,不像母亲电话里说的病倒的样子,他正和小舅喝得满脸通红呢。他想大概又是母亲骗他回来相亲吧,便苦着张脸坐在角落里,不吱声。父亲喷着酒气说,臭小子,你舅为你工作的事跑断了腿,你人都不叫,一进门苦着张脸给谁看呢?

原来是工作的事。母亲托小舅帮忙搞到一个去延令药厂的名额,说是保安,工作很轻松,关键工资高,是凤鸣乐器厂的双倍还多。父亲让何雨来倒酒,一边喝一边嘱咐他明天跟小舅去办手续。

我,我,我不去!

说啥呢?

不,不去!

咋了,咋不去呢?

我就,就喜欢,喜欢现在的活。

不行,这事不能由你,明天,不去也得去,你可别犯浑!

不,就,就不去!

啪!粗重的巴掌呼一下■上了何雨来的脸。何雨来捂着脸,看了父亲半天,一抬脚,冲出了家,在茫茫夜色中离开了村子。他爬上了村边最高的一座土丘,蹲在上面,从衣袋里掏出口琴,对着远处星星点点的村庄吹了起来。他吹的是平常自己最拿手的一首曲子,叫《梅兰梅兰我爱你》,吹着吹着,眼前满是赵雅芝的影子跳来跳去,就觉得也许可以改成《赵雅芝赵雅芝我爱你》。这么一想,便吹得格外动情,在黑夜里,他感觉从未有过的畅快和热烈,他觉得自己应该勇敢一些,他要去找他的赵雅芝……

何雨来回到歌剧团时,新闻联播还没有结束,一边吃着方便面一边和门房的老头看电视。快到《天气预报》时,他的耳朵里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心又不争气地“怦怦怦”地狂跳起来。可是跳着跳着,他发觉有些不对劲,那脚步声不是朝着女生宿舍的方向,而是朝另一个相反的方向走去,而且下了楼。这时,从门房的破镜子里,他看到那个让他心跳的身影拐进了楼道的最边上一间,那是李团长的办公室,而现在离下班已经过去两个多小时,办公室的楼道里幽黑一片……

躺在杂物间的床上,何雨来觉得自己也许看错了,赵雅芝怎么会在这样的一个夜晚钻进李团长的办公室呢?歌剧团谁不知道,李团长是什么样的货色?躲都来不及呢,如果是张莉还有可能。张莉和李团长的事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当着众人的面他们都敢打情骂俏,孙宏良就在一次加班后的深夜看到张莉披头散发地从团长办公室溜出来。

何雨来将桌上的闹钟拿到床头,盯着看上面的指针,八点还不到呢。他探头朝排练厅张望,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等到八点零五分的时候,他的耳朵像兔子一样竖了起来,可是什么声音也没有。他索性坐到了杂物间门口,抱着闹钟,等到8点半的时候,再也坐不住了,看着一片漆黑的排练厅,他觉得自己的心也堕入了沉沉的黑暗中……

何雨来像一只黑夜里的猫,蹑手蹑脚地下了楼。门房窗玻璃上电视机的光一闪一闪的,整个大院里显得格外安静。何雨来屏住呼吸将头贴在团长办公室的窗玻璃上,可是什么也看不见。他觉得有些奇怪,低头看到自己手上还拿着闹钟,又觉得有些荒唐,也许本来就没有什么事,想起下午在家里父亲的那一巴掌,是不是脑子被打糊了。他最后一次又朝窗玻璃里看了看,叹了口气,决定还是离开吧。何雨来顺着楼道轻手轻脚地上楼,经过一楼半时,不经意一瞥,心一下又悬了起来。凤鸣乐器厂的门灯斜斜地射在团长办公室的后窗里,一把赫红色的小提琴摆放在窗口的桌子上,琴弦上伏着一只兰草状的塑料发夹,这发夹曾经无数次地出现在何雨来的梦境里。

何雨来下了楼,匍匐在后窗。窗户很高,他什么也看不到,可是他听到了“吱呀吱呀”的床板被挤压的声音,听到了男人的喘息声和女人的挣扎声。他的心仿佛要飞出胸膛,他努力踮起脚尖,可还是够不着,于是弯下腰看能不能找到什么东西垫垫脚,手胡乱摸了一阵,找到半块砖头。这时他又听到了里面的声音,这次声音十分急促和清晰,几乎是在喊了,男人喊,赵,赵……

“哐当”玻璃一下被敲碎,何雨来居然攀上窗栏跳了进去。女人率先反应过来,尖叫一声,抓起一件衣服跳下床便冲出门去。男人却没有这么幸运,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机会反应,小提琴的后座便与他的脑袋发生了剧烈的碰撞,接着一个瘦小的身影纵身压住他的上半身,何雨来举起那只闹钟,闹钟的外部是个铁制的三角形,这三角形一下一下深深地戮进戮出,不一会儿钟已经不是钟了,变成了一只淌着血的铁块……

干啥呢,你在那儿?

一声断喝从黑暗中传来。何雨来扭过头,像个梦游的人呆住了,他看到门房老头拎把电筒过来了。

你愣在那儿干啥呢?

我、我……何雨来打了个冷战,不知说什么好,情急之下指了指下身,捂着肚子往后院的厕所跑去。

直到亮晶晶的的尿液“哗啦啦”地冲出来,何雨来仿佛才从梦中惊醒。看着手里的闹钟,却是完好无损,指针仍在“嗒嗒”地走。一切都很正常,不正常的是自己。他什么都没做。何雨来一把将闹钟扔进了便池,以后再也用不着了。

回宿舍时,他从窗子看到有个人影在里面晃动,顿时警觉起来。

门开着,灯光下,一个人正在翻他床单下的东西。他一下冲了进去,那人转过身,居然是孙宏良,手里捏着一叠剧照。

你,你……何雨来冲上去抢,孙宏良绕着桌子跟他捉迷藏,一边躲,一边扬了扬手中的那些剧照。

哈哈,这下你有什么好说的?孙宏良很兴奋。

你,你,我,我……何雨生喘着气,就是撵不上孙宏良。

想不到呀,想不到……孙宏良绕到一扇大窗户前,仍然笑嘻嘻地举着剧照。这时,如果他能注意到何雨来的脸,并且注意到那完全窘异于平常的表情,也许就不会继续和他玩这个游戏了,原本只是来借宿的他也就不会为此而送了命。

真看不出来呀,你这变……话还未说完,何雨来已经跳上桌子猛地扑了过去,顺手操起的一支口琴与孙宏良的脑袋发生了剧烈的碰撞,同时,整个身体顺势而下的冲击力将紧靠窗口的孙宏良一下顶了出去……

在公安局,何雨来主动交待了一切,审讯十分顺利,还顺带查清了前段时间剧团失窃的事。不过这对案子并不重要。

那些剧照是何雨来在小湖边捡的。还有衣服,他没捡,因为已成了布条子,丝丝缕缕的,不大像原来的样子了。

扔东西的人,何雨来看得很清楚,他听到过别人叫她的名字:张莉。

可是,不会有人再去关心那些事了。过去的已经过去,过去很容易就被现在忘却了,而现在很快又会被将来忘却。

几年后,张莉留在了县歌剧团,而赵雅芝,直接去了市里的剧团。

又过了几年,张莉和赵雅芝相聚在一家豪华酒店的咖啡厅。银匙搅动着咖啡,音乐仿佛是人的窃窃私语。

还记得从前吗,省城来的大明星?

那时,真是多亏你了,莉莉……

只是可惜了那些照片,还有衣裳。不过,你那时一下就红了,外面传疯了,说歌迷都发了狂,到处找你的照片,连你的旧衣服也不放过……还记得那个何……何雨来吗?

谁呀?赵雅芝抿了口咖啡,抬起头,突然脸上露出优雅的微笑。

  不远处,一个认出她的歌迷跑了过来……

   刊于广东《佛山文艺》杂志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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