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从未听过音乐会,父亲听了无数场音乐会,属于他一个人的音乐会。
当所有的人进入梦乡,当整座城市沉睡的时候,父亲的音乐会开场了:蛙鸣蝉啼,不知名的虫子在黑夜中时不时叫几声;夜行的货车如一阵翻滚的波浪渐渐远去;突兀的高跟鞋戳着马路,在空旷的街区回响;一排道边树突然颤动起来,风穿过暴晒一天的马路,蒸腾起阵阵躁热;冬天的风则变得很犀利,很刻薄,呼啸扫荡,让高大魁梧的父亲,也只能缩着身子,臣服于它的威力!
然而,这些只是前奏和背景音乐,父亲的任务,是在十几公里的狭长的巷道和宽阔的大街,侧耳倾听,细细辨音,寻找出那最令他兴奋甚至激动的主旋律:呲呲、汩汩、咕嘟、叮咚、潺潺、滴答、哗哗……这些细微难辨的声音,从埋于地下的如血管或蚯蚓般缱绻曲折的自来水管道中溢出,浸润在沙石泥土中,积少成多,汪洋成一片……
它们太诡计多端了,它们太隐秘狡猾了,它们不动声色蚕食了这个城市成千上万吨的自来水,它们必须被尽快从地下揪出来!寒冷和酷热的时节,是它们最猖獗的时刻,父亲一个井盖一个井盖地排查,根据听到的漏水声确定漏点的范围。发现漏点仅仅是第一步,重要的是准确判断漏点位置。如果仪器测不出来,就得凭借带着的听音杆等家伙什儿,在地上一点一点“摸”。实在确定不了,还得在地上打一个小孔,扎到管子上去听。有的漏,一小时就能找到;有的漏,可能得折腾一两天。白天交通流量大、有噪音,“听漏”就必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展开。
小时候,夜里醒来,哭着要爸爸,妈妈总是告诉我:爸爸听音乐会去了!我不理解,为什么在半夜去,而且要天天去!上小学时,我在作文里写道:我只有半个爸爸,另外半个爸爸每天晚上都出去。我那时已经知道他的工作,就是自来水公司的“检漏,听漏工”。
整个世界都在酣睡的时候,爸爸每晚逡巡在城市十几公里的管道线,他斜躬着身子将耳朵贴在听音杆上,他要平心静气在深夜里,将那些被放大了的蛙鸣虫叫,那些炙热的风和寒冷的小刀子声屏弊掉,要揪出那细若游丝的漏水点!十几年如一日。他常常给我讲述,他在阖无一人的大街上听到的各种声音,并笑着戏称,那是他一个人的音乐会。
有一年,大年三十,突然接到通知,父亲立刻放下碗筷,带上他的家伙什儿火速赶去漏水点,正好在一户人家的阳台下,他匍匐在那里听漏,检修,楼上亮着灯的人家在哼着小曲,煎烹油炸忙的热火朝天。
从父亲的嘴里讲述特别有趣,我却感触那是他最伤感的音乐会。
我的父亲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自来水检漏工,但他了解这个城市地下所有的“秘密”,他也听到了这个城市属于他的最独特的音乐。
在我心里,我的父亲,独一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