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照片

那年６月底，我们一家三口，开始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上海站，熙熙攘攘，队排成长龙，好容易打到票，虽是硬座，总算疏了口气，毕竟，坐上去，再下来，大连，就在眼前了！不过，做梦也想不到，这是一场长达超过20小时的漫长车程——印象中最慢的火车，像过去电影中看似浪漫却磨人耐性的绿皮火车。

好在，一车北方人，特别豪爽，一路欢声笑语，有点四海之内皆一家的感受。我和妻子坐一排，孩子坐对面，旁边的年轻“胖子”特搞笑，好像很喜欢孩子 ，不停逗他，孩子也配合，泰兴话遇着大连话，惹得四周哄堂大笑。还有邻座的一对小情侣，索性将孩子“虏掠”过去，好吃的好玩的，统统分给他。看来，这应该是一场令人愉悦的旅程。

可是，不知何时，儿子旁边的年轻人下车了，上来一位老头。老头脸色黝黑，胡子拉碴，衣服破旧，拎着两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一屁股坐在孩子身边。我们的戒心又回来了。

老头不说话，但喉咙里“呼噜呼噜”响，仿佛有“千军万马”的痰要涌出来，又憋着，出不来。孩子却不知“好歹”，不停朝他凑，想要延续此前与“胖哥哥”的快乐。那老头的“黑”手在儿子白嫩的手上摸了一把，露出“沧桑”的笑脸，嘴里咕噜着，完全听不懂，不知哪里人！

妻子一下紧张起来，欲说还休，不停朝我使眼色。我也不知怎么办，毕竟那边位置空着，让孩子挤到我们一排，有点太“明显”了！

火车“咣当咣当”开着，我们的心也“咣当咣当”的。那老头突然侧过身去，从口袋里掏出可疑的纸，在鼻子上大声拧了一把。妻子用脚踩了我一下！我站起身，说带儿子去厕所，儿子摇头。我说去看有没有吃的，他又摇头。我急了，“电影大片”都编出来了：那节车厢有“蝙蝠侠”，孩子经不住这样的诱惑，跟我走了。

在厕所前，显然没有我口中的“蝙蝠侠”，儿子急着回去，仿佛，除了蝙蝠侠，那老头的吸引力排第二了！我蹲下身子，严肃带“恐吓”地告诉儿子，回去不能再坐原来的位置：因为，有卖小孩的！儿子似懂非懂，点点头。

可是，回去才坐了一会儿，儿子又坐回去了。我哭笑不得！无奈地与妻子对视一眼，妻子满脸愁去，又转过去，紧盯孩子，仿佛下决心要用眼光保护孩子。老人似乎感受到了这目光的敌意，努力与儿子保持一定的距离。

车一路开着，晃晃悠悠，不多久，一车人陷入沉静，昏昏欲睡。妻子也打起了盹。只是不时惊醒，扫一眼对面的儿子……

一切如常，车开着，我们睡着，很惬意的梦断断续续，但总是让人舒服的。因为，即便梦中，我们也知道，列车经过了一站又一站，大连越来越近了。

某一刻，我突然醒来，不经意的视线掠过儿子，大吃一惊：儿子完全睡着了，他的身子歪斜着，半边脸紧紧贴靠着旁边的老人。老人呢，身体仍与儿子保持一定的距距离，只是将手臂抬起来，形成一角度，撑在桌子上，稳稳地“接着”儿子靠过来的脸。而且，不知何时，一件黄颜色的外衣搭在他的身前，空调下的气温，容易冻着睡梦中的孩子！

这一幕，让我心里“动”了一下。我推了一下妻子，妻子没反应，她睡得正香。我突然有点不好意思，只是假装睡觉，从微闭的眼缝里偷窥，老人依旧保持那一个“僵硬”的姿势，一动不动，像撑着一件“稀世珍宝”，生怕一动，摔碎了。他脸微微转过，嘴半张着，小心翼翼地，怜爱地瞅着眼前的陌生孩子。这孩子，完全将自己交给他，充满依赖。

我的心里又是一动，这次，如一潭湖水，荡漾起来，泅出一股潮润润的气息。

我拿出手机，悄悄地对准眼前的一幕，轻轻地，轻轻地，摁了一次又一次。每摁一次，心头都会荡漾一下，一种特别美好的感觉，如水般纯净、柔弱、温润，溢满心间。

硬座火车是累人的，况且如此漫长。好在人们可以用睡觉来打发，虽然这睡眠很不尽兴，很不踏实。我也不时醒来，儿子的姿势，总有些微的改变，有时依靠的幅度变大，有时还能听见他嘴里吐出“咕噜咕噜”莫名的声音，感觉唯一没有任何改变的，是那位老人，他的手臂似乎“僵化”在那儿，保持一个姿势，近两个钟头了！

妻子不知何时醒的，她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一幕，已经看了好一会儿，只是此时的眼光变得安静、柔顺。她发现老人的胳膊托着儿子的那一片，被濡湿了！她又和我对视了一下，这次，我感觉，她眼里有了歉疚！

儿子终于醒了，头还靠着，一只手揉着惺松睡眼。他完全没觉任何不妥，心安理得，睡得很香，仿佛旁边这个火车上的陌生老人，是他爷爷——爷爷用一只胳膊悬空撑着，为睡梦中的孙子做了一路“香枕”！

可这毕竟是个陌生人，是个陌生老人，是个刚刚还被我们格外嫌弃的陌生老人！

我们决定，过一会儿，或者下车前，一定要对老人真诚地说声谢谢！要拿包里最好的东西答谢他，还要让他抱抱这个他喜欢的邻座小孩。虽然这也远远不够，因为这里面除了表面上的感激，还有深藏内心的愧疚。

可是，我们永远都没有机会送出这份感激了！老人半夜下的车。

我们有些后悔，还相互责怪对方，没有及时去道谢——这一拖，就是永远了！

我们想象着，在黑漆漆的夜里，老人在一个中途小站下车，一边走，一边用用一侧的胳膊和肩膀扛起两个蛇皮袋，累了，也无法换肩，因为，另一侧的已经为刚刚不认识的小孩做了一路枕头，抬都抬不动了……

十五年过去了，儿子已经长成１.85米的大学生。每年此时，我们都要让他看看这张照片。

我们也要看看，想想，让当年的感动在心里再体验一次！

十五年间，我们遇到很多事，很多不顺心的事情，但我们始终在心里坚信：这个世界是善良的！这个世界上的人们是善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