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岁月的更替,总是那么仓促而飞速。在岁月的更替中,人们总是还时时想起过去那些萦绕在耳边的鞭炮声。那些鞭炮声总在乡间山道穿梭,在城市上空盘旋,甚至在林间房顶飞舞,给人一种振聋发聩、提振精神的力量。乡亲们说,一听见鞭炮声,浑身就来了劲,像打了鸡血,全身就有了力气,就连喝酒也要多喝一盅,吃肉也要多吃几坨。
老家的二大爷,虽过世多年,但他在鞭炮声中喝酒吃肉的豪迈劲仍历历在目。二大爷是老家出了名的“二杆子”,经不起别人唆使怂恿,只要别人夸他“猫”,他就会顺着杆子往上爬,立马给点颜色就开染房,甚至蹬鼻子上脸。猫,是老家的方言,意为很行很强的意思。比如夸二大爷吃肉喝酒很行,就说他喝酒吃肉很猫。
对于别人的夸奖夸赞,二大爷从不谦虚谦让,也从不避讳推辞,总能轻轻松松欣然接受。二大爷是一个老光棍,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人不饿”的狠角色,长着一脸横肉,络腮胡子挂满了两腮,犹如沟边茂密的丝茅草。一到中年,那丛茂密的丝茅草就变成了银白色,在时光里格外显眼,昭示着二大爷已不再年轻。
二大爷的鼻子大,嘴巴大,眼睛大,耳朵大,脸庞大,脑袋大,总之头上的器官都比较大,只要能大的东西都离奇凸显,因他的样子与屠夫并无二异,并且胸前的胸毛像一滩黑绿色的水草,虽然不是一名正儿八经的屠夫,但大伙儿都叫他吴大屠夫。其实,二大爷并没有杀过猪宰过羊,顶多就是屠夫杀猪时他帮忙捉过猪,刮毛时帮忙刮了几缕毛,拆肠子时帮忙洗了肠。他是根本不敢提刀直接捅向猪喉的,他特别害怕猪血喷涌而出的腥味。一见那腥味,二大爷就会呕哕不止,村里的汉子们还说二大爷那是故意做作,故意殃酸。
二大爷喝酒吃肉就有一个不成文的癖好和嗜好,喜欢在鞭炮声中展示他的能量,特别是哪家过喜事时,他更要显示他的能耐。记得我二叔家结二婶子时,当天客人特别多,鞭炮也特别响,雪花也特别大。他首先备好一挂鞭炮,由村里的好事者执着,然后倒好一大碗酒,选好一满盘肉,只听好事者一声“开搞!”,啪啪的鞭炮声再次响起,二大爷就开喝开吃了。
随着众人的怂恿声不断响起,随着小孩的嬉闹声不断响起,随着鞭炮的爆炸声不断响起,二大爷一口肉一口酒吃得津津有味,喝得回味无穷。鞭炮声一声紧凑一声,一声快速一声,大伙儿的吵闹声一浪高过一浪,二大爷面前的酒和肉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二大爷两眼眯成了一条缝,胖嘟嘟的脸乐成了一朵花,那种快意和惬意自当不言而喻。
二大爷满嘴流油,胡茬上也浸润着酒水和油水,嘴角两边也淌下了两条水线。二大爷一手摸着油光光的嘴唇,一手摸着圆鼓鼓的肚皮,他在鞭炮声中喝酒吃肉的演技,在鞭炮戛然而止中顿时停了下来。二大爷似乎还意犹未尽,依然盯着壶中的酒、锅中的肉浮想联翩,只想再来一个好事者和他打打赌,劝劝喝,再一次乐呵乐呵。
乡亲们虽都不及二大爷那般在鞭炮声中抖抖酒劲,亮亮肉胆,但乡亲们一听到鞭炮声响起,就似乎觉得喜事来了,劲头来了,拼劲来了,乡亲们脸上就会舒展开了,额头的皱纹也会不自然舒缓开去,嘴角就会禁不住向上扬起,就连头顶的头发也会树立起来。
近几年来,从市区到郊区,从城市到农村,烟花爆竹一度被列为禁物在城市和乡村燃放。渐渐地,那种接连不断、此起彼伏、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已渐行渐远,成为了人们过往中的美好记忆,也成为了人们铭刻在乡愁里的永远牵挂。其实,人们依旧在想念它,渴盼它,享受它,依然想念浓浓的年味里半夜被鞭炮声惊醒的情景。
在我小的时候,母亲一听到本村或邻村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母亲就会乐呵呵地幽默地说,又在炒苞谷子了。炒苞谷子就是炒爆玉米花,玉米在高温爆花时也会发出清脆的响声。母亲的比喻十分形象,分外贴切,就如她听到雷声震震,就会戏谑地说,天老爷又在拖桌子开席吃饭了。母亲的幽默,母亲的诙谐,总是在不经意间,随着鞭炮声响而绽放,就如春天里盛开的一朵春菊。
记得我大哥结婚有了小孩后,母亲作为奶奶当然心疼不已。母亲在照顾孙子时,总是看不得孙子啼哭。但我的侄女那时候却眼睛水多,动不动两眼就水汪汪的,稍不注意,就哼哼唧唧哭闹不止,少则几分钟,多则半个小时。母亲一点也不含糊,也不嫌烦,总是尽量哄着孩子。
但侄女就攒着那股劲,母亲越是哄着,她越是哭闹,并且愈演愈烈,越来越起劲。实在没办法,母亲只好使出她的“杀手锏”,一边摇晃着孩子,一边学着鞭炮的声音。随着母亲嘴里发出接连不断的“啪啪啪!——”“嘭嘭嘭!——”声,然后发出“嗖!——”“吁!——”的声音,侄女立马笑逐颜开,扑打着身子乐得咯咯咯大笑不止。
但邯郸学步、西施效颦都是徒劳。大哥在照顾侄女侄女哭闹时,大哥学着母亲的做法想逗乐孩子,但不管大哥怎么学叫鞭炮声,虽然他的学叫声更形象更逼真,但侄女就是不吃这一套,即便大哥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济于事,最后只好又求救于母亲。大哥不知何故,母亲说,这就是隔辈亲的缘故。
2
老百姓习惯性将禁止燃放烟花爆竹称为禁鞭。在禁鞭之前,无论婚丧嫁娶、红白喜事、乔迁新居、商业开张,还是生日宴、升学宴、参军宴、谢师宴,只要乡亲们有大事小情,鞭炮是必备之物,放鞭炮也是必做之事。
即便是母猪下崽,母羊产羔,母牛生犊,为了庆贺庆贺,喜庆喜庆,乡亲们也要燃放一挂鞭炮祝贺祝贺,打打响声。母亲说,这就如母鸡下蛋,下蛋后生怕人家不知道,总是要跳出鸡窝“咯咯哒”叫唤半天,告知主人家它的功劳苦劳和辛劳。
黄水牯本名黄山,小名黄三娃子,因脾气倔强得如一头不回头的水牯牛,大伙儿都习惯性称他黄水牯。黄水牯的媳妇子就是一个岔岔嘴,心里既记不住话,也装不住话,也藏不住话,更憋不住话,整天像个大喇叭在村里广播来宣传去。媳妇子是老家的俗称,就是姑娘客、堂客、婆娘、老婆的意思。
黄牯牛家养了一头母猪,每次下崽少则三至五头,多则十一二头,猪仔的价格也颇为丰厚,这给黄牯牛家带来了不少收入,黄牯牛的媳妇子对这头母猪视如珍宝,甚至看得比她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每当这头母猪下崽后,黄牯牛的媳妇子不仅要点上鞭炮庆祝,还连夜走村串户逐户告知,弄得全村人一脸羡慕和嫌弃。
有一年大冬天,村里早被积雪覆盖着,但黄牯牛家的母猪也是爱凑热闹的主,单单选在这大寒天下崽。黄牯牛的媳妇子守候着母猪下崽直到半夜,也不管左邻右舍是否熟睡,她依然将事先准备好的鞭炮燃放了两挂,噼噼啪啪的鞭炮声穿透了银白色的夜空,也肆无忌惮地穿越到乡亲们的梦境。一听见吵闹烦躁的鞭炮声,乡亲们自然而然就知道黄牯牛家的母猪又下崽了。
俗话说,乐极而生悲,否极而泰来。黄牯牛的媳妇子将母猪和猪仔安顿好后,忍不住连夜又挨家挨户敲门广而告知。碍于情面,乡亲们对黄牯牛家的喜事自是同喜同贺的,但黄牯牛的媳妇子超越常度的做法也让乡亲们不置可否,呵欠哈哈地开门和她勉强打个照面,就立即又关门入睡了,根本不想让她登门滞留。
一连几家,黄牯牛的媳妇子都碰了一鼻子灰,大伙儿都没有好脸色。出门看天色,进门观脸色。黄牯牛的媳妇子也不是不知趣的主,她气不打一处来,气冲冲地打道回府,哪知道快到家门口时,路上雪滑凌滑一个趔趄摔倒,顿时疼得她哇哇大哭,直喊黄牯牛救命。后来才得知,她的脚背扭了筋,脚踝破了骨,不得不在家躺了两个多月,才能勉强下地重新干活。
黄牯牛的儿子自小受到黄牯牛两口子的熏陶,其表现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在他的脑海里,早就熟记了家里母猪下崽是必放鞭炮庆贺的。第二年的冬天,黄牯牛家的母猪又要下崽了,她的媳妇子提前准备好鞭炮挂在屋前的树梢上,只等母猪下完崽就点上鞭炮庆贺。待黄牯牛的媳妇子进猪栏给母猪接生时,她懵懂不知的五岁儿子,却偷偷拿去灶间的火柴,提前点燃了垂挂在树梢上的鞭炮。
随着鞭炮开炸,黄牯牛五岁的儿子来不及躲开,小手顿时炸出了血口子,脸上也炸出了几道血痕,吓得叽里哇啦大哭起来。更不可思议的是,母猪本要在安静宁静的环境里下崽,但突然被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惊吓,顿时造成难产,导致一头猪崽都未产下来就窒息而死了。
黄牯牛两口子可谓赔了夫人又折兵,不仅孩子受了重伤,还白白丢了一头母猪,剖开母猪后,母猪腹内还有十个未出生的猪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黄牯牛的媳妇子安静安分了一个多月,却又开始叽叽喳喳在村里叫唤开了。
为何黄牯牛两口子下个猪崽都要燃放鞭炮呢?无可厚非,除了表达喜悦的心情之外,就是要体现一种仪式感。这种仪式感,乡亲们是非常重视看重的。仪式感越强,乡亲们在村子里的存在感越强,他们在村子里就越抬得起头,只是用鞭炮的响声来表达昭示而已。
老家对春节、元宵节、端午节、月半节等传统节日,是极其重视的。在这些节日里,女婿是必须要走丈母娘家的。如果是准女婿,就要去丈母娘家接女朋友到自己家过节;如果是已结婚的夫妻,就要回岳父岳母家过节,看望一下岳父母。
俗话说,女婿拜年,鞭炮上前。女婿走丈母娘家,放鞭炮也是必不可少的程序,一则告知左邻右舍我家又有客人来了,而且还是最心疼心仪的宝贝女婿;二则所谓客走旺家门,经常有客人到来,就意味着这家兴旺发达,在村子里的地位就越高。如果一年半载,哪家从没有客人造访,也没有鞭炮声响起,这家定会被全村人瞧不起。
我有两个姐姐,自然就有两个姐夫。每次过节的时候,我就翘首以盼眼巴巴地等待着两个姐夫到来。因为只有他们一来燃放鞭炮,我就可以抢鞭炮玩了,还能依傍姐夫吃上母亲做的美餐。喜爱玩鞭炮,是孩子们的天性,孩子们将玩鞭炮叫玩炮火。
两个姐夫每次到来时,都会背着一个较小的竹制花背篓,花背篓里装着白酒、面条、红糖、饼干、罐头、麦乳精和一块腊肉或一根腊猪脚杆,外带一挂或两挂鞭炮。姐夫临近我家院坝,就将花背篓卸下来,取出鞭炮,撕开鞭炮包裹着的红纸,擦燃火柴或是煤油打火机,手脚麻利地点响鞭炮。
手脚笨拙的女婿,也会出洋相,捣鼓半天也没点响鞭炮,气得岳父岳母一顿臭骂,自当不会给出好脸色。老家后山坡的老王家,女儿自小就有点败相破相,找的女婿自然灵性不到哪里去。每次女婿到来时,都紧张得要命,哆哆嗦嗦、战战兢兢点鞭炮,但越是紧张着急,越是点不响鞭炮。虽然背篓里的礼物极其丰厚,女婿家也下了血本,但岳父母总是对他“横眉冷对千夫指”。
3
还未等姐夫手里的鞭炮声响,我就一个箭步冲出门外,清脆地叫喊一声“哥哥!”,围绕在他的周围等着捡炸散的鞭炮玩。随着鞭炮声响,母亲踩着碎步,急匆匆地从房间出来,父亲也紧跟其后,到姐夫跟前去接背篓。
那时候按照老家的习俗,准女婿对岳母都得尊称叫“亲妈”,对岳父尊称叫“亲爷”。一见父母亲出来,姐夫眼睛极尖极亮,忙笑呵呵地响亮地叫几声“亲爷!”“亲妈!”。深沉的父亲自然只“嗯!”了一声,但母亲脸上却乐开了花,虽然有些腼腆不好意思,但还是连声答道:“呃!呃!呃!”父母亲迅速从姐夫肩头接下花背篓,心疼地问道:“累着了吧?”然后,让姐夫轻轻松松燃放完手里的鞭炮,为他泡上热茶,点上香烟,端出瓜子。
我就像一个跟屁虫,紧跟在姐夫身后。虽然两个鼻孔挂着长长的鼻涕,也来不及擦拭,实在要掉出来了,就用衣袖呼啦一拉,鼻涕全糊在了衣袖上。天长日久,衣袖上都结下了很厚的黢黑的鼻涕痂和硬壳。多次用这种衣袖擦鼻子和脸,鼻子和脸自然而然就会被拉得通红而生疼。
随着姐夫手里的鞭炮即将炸完,地上早已是一片红彤彤的鞭炮渣,鞭炮渣里自有很多未开炸的零散的鞭炮。我在鞭炮渣里左寻右寻,细细寻找着可以再次开炸的鞭炮。不一会儿,我的手里早已捡拾到一大捧鞭炮。我缠着姐夫索要火柴或是打火机,姐夫为了确保我玩鞭炮时的安全,总是悉心陪着我尽情地玩耍。
我将鞭炮一粒粒点响,不是丢在地上,就是抛向空中,不是放在石缝里,就是藏在瓦砾间,享受着鞭炮炸开瞬间带来的乐趣和童趣。更有甚者,调皮的我将几粒鞭炮用线串着,套在狗的尾巴上,或是公鸡的脚趾上。一点燃鞭炮,狗和鸡就会吓得四处乱窜,“汪汪汪!”“喔喔喔!”叫个不停。我在旁边就拍着手,撒着欢,欢呼雀跃着。
有时,我找来一只破旧不用的胶盆或是瓷钵,将威力较大的鞭炮放进去点燃,随着“嘭!”的一声巨响,胶盆不是被炸碎,就是瓷钵飞上了天。有时,我偷偷将菜园地里的南瓜钻个小孔,把鞭炮插入进去,然后点燃。
一旦南瓜被炸裂四面飞散,母亲就会找根竹条木棒追打着我。此时,姐夫就会即刻揽责,说他没有看管看好我,将我一把揽在怀里,让我即刻化险为夷。母亲不好责怪姐夫,这本不是他的过错,母亲只好顺势教训我一顿,然后消气放下了竹条木棒。
姐夫知道我爱玩鞭炮,就故意截断一小段鞭炮下来送给我,让我对姐夫喜欢得五体投地,连声说:“哥哥,你真好!”。通过玩鞭炮,我和两个姐夫的关系处理得极其融洽,即便有时父母或是姐姐对两个姐夫有意见,说他们这不是那不是,我总是极力维护着他们,替他们说着好话。
为了能得到鞭炮玩耍,我也是想尽了办法,可谓无所不用其极。不是偷母亲积攒的鸡蛋去换,就是将课本当废品卖掉去买;不是用自己少得可怜的零花钱去买,就是用糖果、饼干等零食与小伙伴们调换。上初中后,有的孩子甚至用饭票和同学换鞭炮玩。在小伙伴有鞭炮玩时,如果自己手里没有,就空落落的,失落极了,羡慕死了。
为得到更多的鞭炮,玩更多的鞭炮,也没少做错事傻事糊涂事。父母一旦发现,轻则责骂,重则罚跪,定让你告饶长记性。有次因玩耍鞭炮,引燃了稻田间的稻草垛。稻草垛本是父亲囤积在那里,等冬天喂耕牛的,是耕牛冬天必备的储备粮。这下可闯下了大祸,父亲将我直接罚跪在稻田间,面对化为灰烬的稻草垛忏悔了两个多小时。直到天黑,父亲才恶狠狠地说:“死起起来,滚回家去!”我才颤颤巍巍、蹑手蹑脚地回家。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鞭炮,也是年味里不可或缺的一剂催化剂。乡亲们觉得,年味里什么都可以少,但唯独不能少了鞭炮声。没有了鞭炮声,年味就弱了,气氛也淡了,人情也薄了,交往就浅了。就像吃腊猪蹄,如果腊猪蹄里没有盐味,再好的美食也就不堪为美食了。
小时候,过年炸鞭炮是乡亲们的不二首选,成为了刻在乡亲们骨子里和血脉里的一种文化符号,也成为了乡亲们表达乡音乡情乡愁的一种最贴切最通俗最直接的方式。那时候,每家每户虽然经济仍很拮据,甚至无钱购买其它年货,乡亲们可以身上省着穿,嘴里省着吃,但放鞭炮是省不了的。
每年一到腊月小年,家家户户在打年货的时候,自然不会忘记买几挂鞭炮放在家里,一是除夕团年之时必放,二是给亡人烧钱祭奠必放,三是拜年走亲戚必放。每到除夕之日,家家户户就忙活开了,烧肉的烧肉,杀鸡的杀鸡,洗衣的洗衣,劈柴的劈柴,挑水的挑水,舂米的舂米,各家各户都忙得不亦乐乎。
从清晨开始,零散的鞭炮声就陆陆续续在山坳里响起,此时还没有哪家开始团年,定是那些调皮玩耍的孩子等不及开始放鞭炮了。一到中午,每家的年夜饭渐渐准备就绪,鞭炮声也开始多了起来,浓烈起来。
母亲是一个勤劳朴实而能干的家庭主妇,她从不将年夜饭做得落于人后,让全家人等着干着急。还未到中午,一大桌丰盛的年夜饭,母亲就准备得妥妥当当,全部摆上了四方餐桌,只等全家人享用了。在食用之前,还得为死去的亲人摆上碗筷,倒上酒水,请亡人们回家与亲人团圆团聚。摆好后,母亲一一呼唤死去亲人的名字,还为他们逐个夹菜舀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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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人祭奠完毕,二哥就将两挂长长的鞭炮挂在屋当门的枇杷树上,虔诚地用火柴或打火机将鞭炮点燃。在鞭炮噼噼啪啪的炸裂声中,全家人都会聚在大门口进行观望,或是一种沐浴,旨在借力鞭炮的响声和烟火气,将旧年的邪气、恶气、歪气和晦气驱散除尽,迎来新年的喜气、朝气、阳气和旺气。
鞭炮炸完,大家迫不及待地上桌享用母亲的美食。母亲最心疼父亲和孩子们,她首先为父亲夹菜,她说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最为辛劳辛苦,应该享用第一坨猪蹄髈,然后为每个孩子夹菜,祝福孩子们在新的一年里健健康康、活活泼泼、开开朗朗。唯独她自己,始终夹最小的肉或是边角肉吃。见母亲这样,懂事的孩子们也会给母亲夹上最好的肉,看着母亲吃下。
嘴里虽然享受着美食,但耳朵里时时传来鞭炮的轰鸣声。此时,鞭炮声逐渐多了起来,密了起来,大了起来,几乎没有间断过。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传遍了山谷,萦绕在田野,沉入到河底,飞跃到山顶,似乎要震醒乡亲们每个人的梦想。接连不断、此起彼伏的鞭炮声,要将乡亲们的噩梦清除,将乡亲们的美梦激活。
刹那间,一声巨大的雷鸣般的鞭炮声响起,仅那余音就穿透了高山峡谷,久久回荡在山村上空,将陈家河沿河两岸的房屋、树木、大山震得连颤三抖。猛然间,听到这种鞭炮声,心里难免有些惧怕。胆小的孩子甚至会吓得大哭,一旦习惯了,只要听到这种鞭炮声,又会尾随声音去看,幻想着再次听到这种声音。吃罢团年饭,还得和二哥一起去给死去的亲人送亮。
二哥准备好冥币、油灯、香烛、镰刀和鞭炮,带着我跑遍山岗一一为已逝的亲人送亮祭奠。每到一座坟茔,二哥首先将坟茔的杂草清除干净,跪在坟前,点燃油灯,虔诚地为亡人烧祭纸钱。待纸钱化为灰烬,就点燃鞭炮,在鞭炮啪啪啪的响声中与坟茔里的亲人告别,说一些思念想念之类的话。
虽然阴阳两隔,但这种特殊的互通方式,就像穿越了时空隧道,似乎真与死去的亲人见上了面,说上了话,叙上了情,立刻就会抚平祭奠者心里对死去亲人的思念、想念和伤悲,完成了祭奠者一年到头的美好夙愿。
三十的火,十五的灯。除夕守岁,必定要烧出一堆旺火。父亲和两个哥哥在进入腊月,提前就准备了各种柴块、树兜,码垛在房前屋后,成为土墙老屋旁一道靓丽的风景。父亲将火烧得大大的,旺旺的,让全家人齐齐整整地围坐在火塘边,生怕哪个孩子烤不上旺火。一旦烤上身,全身就会发热发烫,身上、额头就会冒出热汗。父亲说,要借用旺火蒸出每个人的邪气和晦气。
父亲不轻易让哪个人离开火塘,只有到交岁之时,父亲才提着鞭炮带领全家人在院坝内放松一下。子夜十二点一到,整个山村就沸腾了,活跃了,像一锅烧沸的青菜粥,大小不一的鞭炮声响彻了山谷,振奋着田野。积雪中的麦苗似乎也被唤醒了,依稀能听见它们咕咚咕咚吮吸雪水的声音。父亲也准时点燃交岁鞭炮,让一家人享受体验着这幸福激动的时刻。
除夕之夜,是鞭炮独享的夜晚,也是鞭炮独自的舞台。整个夜晚,都被鞭炮萦绕着、环绕着,被鞭炮声洗礼着、沐浴着。这一夜,山村与鞭炮同着呼吸共着命运。鞭炮声浓则山村兴,鞭炮声响则山村旺。
春节观灯也是孩子们趋之如骛热衷于爱干的事情,特别是正月十五的灯会更受人们青睐。一到傍晚,采莲灯、车车灯、龙灯、狮子灯轮番上阵,做着精彩的巡演。灯队走到哪里,游人就拥挤到哪里,鞭炮声就尾随到哪里,响彻到哪里。
孩子们荷包里都揣着各式各样的鞭炮,鼓鼓囊囊的,不管走到哪里,都会任性地点上一个,趁人不注意就随手扔了出去,也不管是在游人脚旁炸开,还是在游人耳边炸响。小伙子为了吓唬小姑娘,专门将鞭炮点燃,丢在小姑娘的脚边,看见小姑娘吓得一声尖叫,小伙子就会乐得前仰后合,但免不了受小姑娘一顿臭骂。
也有小伙子和小姑娘在灯会中喜结良缘的。小伙子故意扔出鞭炮吓唬一见钟情的小姑娘,待小姑娘惊吓害怕闪躲的时刻,立刻又冲锋陷阵上演英雄救美的闹剧。待小姑娘反应过来,早已对同样一见钟情的小伙子含情脉脉了。
在亲人离世之时燃放鞭炮,是对亲人尊重敬重,也是对亲人难离难舍,毕竟立刻就与亲人阴阳两隔了,彼此不可能再互通任何信息了,只能看着即将变冷的尸体发呆而伤悲。我的父亲去世得早,在他56岁时就因患肝腹水不治而去。父亲走时那晚,天下着鹅毛大雪,显得格外清冷而沉闷,直到子夜时分,父亲躺在哥哥的怀里静静地去了。
父亲走后,二哥立马取出两挂鞭炮在堂前炸响,以示对父亲的怀念和不舍,也是与父亲作最后的告别,同时告知左邻右舍,我们的父亲已经走了,这是用炸鞭炮的方式“赶信”,跪求左邻右舍和亲朋好友来家帮忙,处理父亲的后事和丧事。
听到悲戚的鞭炮声和全家人的哭泣声,左邻右舍的棒劳力陆陆续续赶到我家,为父亲的后事和丧事奔忙着。父亲的灵柩放在堂屋正中,连续三夜都是在乐队的乐声中、唱歌先生的歌声中和连续不断的鞭炮声中度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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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是正夜那晚,我跪在堂前,迎候前来祭奠祭拜父亲的亲朋好友,只要一听到那噼噼啪啪的鞭炮声,眼泪就会夺眶而出,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父亲生前的点点滴滴。尽管膝盖跪得生疼,近乎有些麻木,但也无济于事。父亲出殡那天,天离奇地冷。品抬父亲的亲朋好友,只好脚上套上脚码子,否则就会打滑生滑,难以让父亲入土为安。
鞭炮声在前面开路,大哥作为长子手持打狗棒,在前面跪求引路。鞭炮一挂接着一挂,炸裂的鞭炮渣在深厚的积雪里留下了一条红彤彤的弯路,似乎是为父亲铺就的去往天国的曲折之路。大哥走出十多米,就会又跪在地上磕几个响头,跪求乡亲们顺利平安地将父亲移至墓穴。鞭炮整整炸了半个多小时,父亲的灵柩才顺利稳当地移进墓穴,填土掩埋砌坟。
父亲的坟墓修整堆砌好后,亲朋好友才在一阵鞭炮声中慢慢散去。按照老家的习俗,亲人入土后的前三天的傍晚都要送灯送亮,确保亲人一路走好,另外一个世界的道路更加平坦宽广。每到傍晚,二哥就会带着油灯、纸钱、香烛和鞭炮,与我一同来到父亲的坟前烧纸祭拜,燃放鞭炮。最后,在一连串的鞭炮声中,作别另一个世界的父亲。
老家不远处,是一座鞭炮作坊。基于安全起见,父亲生前是绝对不让孩子们靠近作坊的。鞭炮作坊,对孩子们来说就是一个禁地,只知道作坊里有一个制作鞭炮的手艺人黄老爹。黄老爹与我家还是远房亲戚,是父亲三表叔老婆的表叔。直到父亲去世我们长大后,才真正一睹黄老爹的真容。
尽管黄老爹的鞭炮制作坊是一块禁地,但村里也有胆大不信邪的孩子,总是偷偷摸摸溜进作坊旁边,潜伏在作坊周围,不是爬树观望,就是跳窗偷学,要么直接不声不响待在黄老爹旁边,潜心研学。尽管黄老爹对乡亲们发誓,不传艺给村里的孩子们,但孩子们好学的热乎劲也让他不忍直接赶走孩子,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没有看见,也不声张。
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黄老爹让孩子们学做鞭炮的事情,还是让孩子的家长知道了。家长们一个个找上门来数落着黄老爹,埋怨着黄老爹,黄老爹本极其爱面子,让乡亲们数落得无地自容,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但他还是陪着笑脸一再解释、一再表态,今后绝不让孩子们靠近作坊、进入作坊,乡亲们才一嗔一怨地嘀嘀咕咕赶回家去。
那时候,老家还没有禁鞭,黄老爹的炮火生意仍做得风生水起。见到七十多岁的黄老爹,虽然满头银发,但精神仍很矍铄。因他长年被炮火烟熏火燎,满脸出现很多明显的坑疤,和黄老爹的同龄人就会取笑黄老爹为黄麻子、黄花脸,或是黄老麻子、黄花脸巴。
对于同龄人的取笑,黄老爹一点不恼不怒不愠,依然笑脸面对每一位前来购买炮火的人们。他说,做炮火就要心态好,切忌发怒生愠,因心情急躁烦躁而发生安全意外,要时刻保持头脑清醒,心情淡定,处置得当。
一到黄老爹的作坊,他就会滔滔不绝为我讲述关于鞭炮的来龙去脉和逸闻轶事。鞭炮的起源距今已有2000多年历史,相传古人用火烧竹子发出爆裂声驱逐瘟神而得名。鞭炮又叫爆竹、爆竿、炮仗、编炮等,老家习惯性叫鞭子、炮火。
唐代以前,都是燃竹而爆,直到北宋时期,有人发明了以硝石、硫磺和木炭为成分的火药,才代替了烧竹而爆的古老习俗。据说,神医孙思邈就是一个炼丹高手,常年隐居崖洞炼丹而炼制出火药,成为烟花、鞭炮的创始人和奠基人。
黄老爹说,鞭炮的制作分为炮身制作、火药制作和引线制作。炮身制作又要经过裁纸、扯筒、褙筒、洗筒、腰筒、上筒、扦引、扎引颈、结鞭等多个环节。火药制作又要经过造硝、冲硝、磨硝等几个步骤。引线制作也要经过造纸、割引线、做引、浆引等几个过程。
鞭炮的种类可谓百花齐放,按种类分为喷花类、旋转类、升空类、吐珠类、线香类等十多种,按响数分为小型类、大型类,小型类在100响至1000响之间,大型类在2000响至20000响之间。
制作鞭炮最危险的莫过于装药、打引子和冲药等几个环节,稍不留神,或是稍一疏忽,就会发生意外而爆炸,酿成不可估量的大祸。黄老爹还为我讲了李畋先师的故事,让我真正长了见识。相传唐朝宰相魏征“日管人间,夜辖阴曹”,权力极大。八河都总管泾河龙王触犯天条被判死刑,玉帝派魏征前去斩刑。
当时正值夏夜,魏征熟睡做梦正在斩杀龙王而累得大汗淋漓。皇帝李世民赶来扇扇助力魏征顺利斩杀了龙王。从此,泾河龙王怪罪李世民,经常扰得李世民坐立不安,夜不能寐,朝廷只得派秦叔宝、尉迟恭守护皇帝的寝宫。但天长日久,守护皇帝的寝宫也是一件苦差事,让秦叔宝、尉迟恭十分为难。
后来,一个叫李畋的人,想出用竹筒装硝磺点燃爆响,将鬼怪邪魅全吓跑了。有人又将秦叔宝和尉迟恭的画像贴在皇帝的寝宫驱鬼祛邪,这就是秦叔宝和尉迟恭为什么能当门神的缘故。后来,为纪念李畋,人们就尊捧他为鞭炮的祖师爷。每到四月十八日,就开李畋先师会,大办宴席,铳炮齐鸣,叩头跪谢。
听二哥说,老家禁鞭后,相关部门对黄老爹的鞭炮作坊进行了取缔。对黄老爹而言,鞭炮作坊就是他的命根子,没有了鞭炮作坊,他一生的爱好就无处也无法施展,也无法将理想和抱负变成现实。黄老爹整日郁郁寡欢,竟连续一周不吃不喝,不言不语,躺在他空荡荡的鞭炮作坊里仙逝而去。
如今,黄老爹的鞭炮作坊早已随着黄老爹千古而化作了一抔泥土,再也寻找不到当年黄老爹做鞭炮生意时风生水起的半点痕迹。但乡亲们一旦走进这抔泥土,就会沉下心来,想起黄老爹与他做鞭炮生意的许多难以忘怀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