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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山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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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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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间圣母

1

近日,读了陈行甲的人生笔记,深受感动。特别是他与他母亲的点点滴滴,更让我回味良久。陈行甲是湖北兴山人,与我的老家湖北巴东毗邻,兴山与巴东很多风土人情和风俗习惯大抵相同,在对母亲的情感上,有很多认同感和归属感。读陈行甲与他母亲的故事,犹如在收拾归拢自己与母亲过往中的点点滴滴。我的母亲和行甲的母亲一样,都是一位凡间圣母,对孩子们可谓母恩浩荡。

母亲虽然过世已近14年,但母亲的音容笑貌言犹在耳。母亲的名字叫王康蓉,1938年6月出生,一个普通的土家族女人,外婆和外公称她小名蓉娃子或蓉儿,母亲年纪较大后,外公和外婆就叫她康蓉。他们说母亲已长成大人,再叫蓉娃子和蓉儿,已经不合规矩不成体统了。母亲她们姊妹三人,母亲是长姐,下面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母亲的弟弟也就是我唯一的舅舅叫王康清,她的妹妹也就是我唯一的姨娘叫王康美,老家称姨娘为姨儿,显得格外亲热亲切顺口。

母亲比舅舅和姨娘大很多,仅进了两年学堂,中国的汉字她不认识几个,最熟悉的莫过于那几个阿拉伯数字,十七岁就翻山越岭嫁给了我的父亲。外公家叫枫木公社,我的老家叫青龙公社,用老家的话说,中间隔着几架山和几匹梁子,甚至还相隔一条不宽不窄的万家河。

母亲与父亲相识,完全是媒婆介绍。我的祖父是一名乡医,特别是诊治小孩病和妇科病很是老道,号号手脉,开开方子,抓几副中药,一般都可以治好治愈。母亲是祖父在枫木公社游医治病时听人介绍的,第二天便找来媒婆登门提亲了。

可以说父亲和母亲之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恋爱过程和恋爱经历,也容不得他们去恋爱,完全遵循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那个时候,农村还比较封建,即使过年过节,父亲去外公家接母亲到家里来做客,在路途中他们都从不走在一起,总是隔着一段十多米的距离,更别说牵手拉手了。

这种蹩脚蹩手的风俗,一直延续到我的大姐谈对象的时候,才稍有好转。大姐和第一个男朋友相处的时候,我就未见大姐和她男朋友走在一起过,每次都隔得远远的。否则,左邻右舍就会嚼牙巴骨说闲话,说未出阁的姑娘家不要脸,伤风败俗,给全家人抹黑丢脸。

听母亲说,父亲和母亲结婚的时候,都没有请客办酒席,外公给母亲的嫁妆也少得不能再少,只有一口木质箱子和一对绣花枕头。木质箱子里装了几斤苞谷和十多个鸡蛋,绣花枕头是外婆亲自绣的,采用的是刺绣技活,上面绣了一对鸳鸯,甚是标致,里面装满了荞麦壳,鼓鼓囊囊的。

父亲他们四个兄弟,父亲为长兄,祖父给他们取的小名都与金属有关,似乎是希望他们个个像金属做的那样经得起风吹雨打。从父亲起,分别取名金娃子、银娃子、铜娃子,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到我幺叔那里,我喊他幺爸,祖父就不顺取为铁娃子了,却叫得非常正规正统,取名吴顺,大概是希望他一生顺顺当当。

事与愿违,祖父的希冀根本没有如他所愿。我的父亲却在56岁就去世了,而二爸和三爸在父亲去世后不久,在一两年内也相继离开了人世,并且我的两个婶婶也去世得早,二爸和三爸后来都是续弦二婚。幺爸也并不顺当,一个可爱的儿子在5岁时就夭折了,幺婶在思念儿子快疯掉的时候,又怀上了第三胎,但在孩子出生的时候,却意外难产大出血就那么走了。

好在生下的是一个男孩,但幺爸伤痛欲绝,祖父祖母觉得幺爸一个大男人拖个娃儿不好生活,何况还有一个女儿,那时候幺爸又在生产队教书,便做主将这个孙子抱养给了他的学医徒弟。等到几年幺爸缓过神来后,才和我现在的幺婶结婚。多年后,也因为这个孩子的归属问题闹了很多别扭。

母亲和父亲结婚不到一周,祖父在一个夜晚突然宣布分家,要父亲和母亲独立门户。也不容父亲和母亲是否答应,祖父决定的事情就如圣旨,根本没有人敢违抗,也没有回旋的余地,说再多也是多余。其实,与其说是分家,还不如说是撵父亲母亲净身出户。祖父什么都没有给父亲母亲,仅用一个木升舀了一个月的口粮,也就几十斤发霉的苞谷而已,连遮风避雨的窝棚都没有一间。

出于无奈,父亲只好去跟临近第八生产队里,我的一个远房太太觍着脸皮说好话。我的这个远房太太是个孤寡老人,但在分地富农分子的房屋时,他因为当时是最穷的贫下中农,就有幸分得了一套土坯房子,这在当时已经是很好的房子了。父亲给远房太太讲了一箩筐好话,只差跪地磕头了,但远房太太就是不点头。

父亲讲得嗓子眼快要冒烟了,也快要冒火了,一旁跟随的母亲不容分说,便“扑通”一声就给远房太太跪下了,还连连磕了三个响头。远房太太见母亲额头的血渍和母亲的诚意,便一把将母亲扶起,爽快地答应了一声,你们住吧,我服你了。连夜,父亲和母亲就将口粮搬到远房太太的房子里,新家就这么简单地而又意外地安下了。

2

母亲个子矮小,只有一米五八的个头,而且身子羸弱而单薄。父亲是个暴躁脾气,又是当家的,在家里相当强势,和祖父一样,说一不二,动不动就发脾气,甚至摔东摔西。母亲在十八岁时,就生下了我的大哥,如今十八岁还是如花似玉的年纪,都在父母的庇护下无忧无虑地生活,但母亲却早已成了一个孩子的母亲,用羸弱的身体支撑起了一个贫穷的家。

母亲一生生了十多个孩子,这在那个年代的乡下很是常见。但最后只有五个孩子活了下来,其他的孩子不是夭折,就是一生下来,也如陈行甲在文中描述的,就丢进了事先准备好的尿桶和水桶里窒息而亡了。现在觉得这种行为惨无人道,但那时是父母们别无选择的悲哀。

我是父母五个孩子中最小的那一个,母亲生我时的情景,我曾在《恩施晚报》发表的散文《人生两次泪》中描述过,我也险遭被父亲丢进尿桶的厄运。但最终还是在母亲的坚持下,保住了我的性命,并给我取名平娃,希望我一生平平安安。

父亲勉强照例去外公外婆家报了喜,外公跟随父亲来我家看了看我,先是看了看我的面相,然后算了算我的生辰八字,高兴地说,这娃你们一定要好好养,将来定有出息。母亲接上外公的话头,高兴地说,难怪我在生他前一晚,梦见我们房子上掉下了一个火球,我还以为不吉利呢。也许后来我十年寒窗苦读最终跳出农门,算是灵验了外公所说的有出息吧。

老家虽有“幺儿幺女命肝心”之说,但父母对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照顾,用父亲的话说,就像拖(养的意思)猪胚子一样,能保住命就不错。在我两岁时,母亲又意外怀孕,在母亲的强烈要求和坚持下,又给我生了一个弟弟,取名为小平娃子。但弟弟似乎与我们全家人无缘,也并不平平安安,在他长到三岁时,一场疾病便夺去了他幼小的生命。

弟弟夭折那天,我的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躲在墙角嘤嘤地哭泣,但根本不敢大声,生怕父亲发火迁怒于他们。母亲抱着弟弟亲了又亲,眼里始终噙着眼泪,用她自己一件最好的衣服将弟弟裹了起来,放在条凳上的木板上,但母亲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流下来。

随后,父亲将正在哭泣的大哥二哥唤走,要他们两个帮忙连夜将弟弟埋掉。大哥二哥强忍着止住哭声,跟在父亲身后。父亲用撮箕端着弟弟的尸体,两个哥哥提着锄头、薅锄和马灯。直到父亲和两个哥哥消失在漆黑的夜里,母亲终于支撑不住,放声大哭,悲天呛地地喊道,我的儿呀,你怎么就走了也。后来懂事后我才知道,这是母亲第二个养了几年的孩子夭折了。

见母亲悲痛欲绝,我和两个姐姐同时抱住母亲也哭了起来。父亲和两个哥哥在野外将弟弟掩埋好,用带去的撮箕盖在弟弟的坟头,这在老家叫盖“化生子”,意在盖住厄运和灾病。老家将夭折的孩子称为“化生子”,意为“短命鬼”,有的老人在咒骂别人家不听话的孩子的时候,就习惯性用“化生子”一词,骂道:“你这个化生子儿啊!”

母亲从不用这个词骂别人家的孩子,更不骂自己家的孩子,常听见她骂姐姐的一个词就是“女花花”,骂鸡鸭等牲口就是“砍脑壳死的”,她说孩子都是父母身上掉下的肉,都心疼得不得了,干嘛这样去骂?即使有时真的生气了,她要么用细竹条打打孩子的屁股,要么就是将孩子罚跪忏悔。

母亲打孩子,既不打脸,也不打骨头,一般都是打屁股,她说屁股肉厚不易伤着。记得有一年夏天,大哥带着我们兄弟姊妹五人,到附近操场上稻草垛里玩耍,大家疯玩玩累了,都钻在稻草垛里睡着了。深夜,父亲耕地回家,母亲也做好了夜饭汤洋芋,但不见一个孩子回来。

母亲左等右等,又不敢对父亲吱声,便站在院坝边,用双手拢住嘴巴大声喊几个孩子的名字,但仍没有一个孩子回应。父亲听到后,勃然大怒,拿起牛鞭就朝稻草垛走去。他用牛鞭鞭杆在稻草堆里戳来戳去,终于发现五个孩子的踪迹。他一把拧起大哥的耳朵,直接往家里拖去。

大哥从小胆大,他并没有哭,只是绷着苦着个脸。我们另外四个早已吓得哭了起来,畏畏缩缩地跟在父亲和大哥身后。拖到家里,父亲一把将大哥掼在地上,大声吼道:“给老子跪着!”尽管大哥胆大,但他也不敢忤逆不跪。不容父亲吩咐,我们四个小的孩子早已乖乖地一同跪了下去。

父亲气愤至极,再次抄起牛鞭就朝大哥后背打去,尽管打得啪啪啪连响,但大哥还是强忍着,始终昂着头。母亲见状,一下护在大哥身上,任凭父亲抽打在她的后背。父亲虽然暴跳如雷,但看见母亲后背殷红的血印,父亲还是止住了鞭打。我们几个小的孩子,吓得战战兢兢,不敢大声出气。

3

等父亲稍微气醒,母亲便忍着剧痛,在事先煮好的汤洋芋里下了一碗挂面,还打了一个荷包蛋。母亲和我们几个孩子都心甘情愿吃洋芋块,喝洋芋汤,只有父亲一人独自吃着面条,吃着鸡蛋。因为母亲明白,在这个家大口阔的家里,只有父亲是顶梁柱,父亲最辛劳最辛苦,母亲生怕父亲有朝一日身体会垮了下来。

等大家吃完饭,洗好碗筷,规整餐具,母亲悄悄将大哥带到隔壁药铺,尽管医生早睡了,母亲还是急促地将医生叫醒,起床给大哥后背擦药。当母亲看见大哥后背血印连片,心疼得直掉眼泪,但她全然不顾自己后背的疼痛。她一边帮医生擦药,一边唠叨大哥,以后定要听话,要知道告饶。

等风波平息,在父亲心情比较平静比较高兴的时候,母亲总会劝导父亲,你教育孩子没错,为什么非要不知轻重往死里打?他们都是嫩骨头,万一打伤打残怎么办?虽然母亲说得在理,但父亲是个倔强脾气,绝对不会认错。即便他内心认为错了,输了道理,充其量就是不反驳母亲而已,或是不再乱发脾气,但还是阴沉着脸,静悄悄地扛着犁铧牵着耕牛下地了。

过了一段时月,母亲总说眼皮跳得厉害,按照老家“右眼跳灾、左眼跳财”的说法,母亲觉得定有祸事到来,因为她老是右眼跳动。没隔两日,一个大清早,天刚麻麻亮,十几岁的舅舅风风火火地赶到我的家里,母亲觉得蹊跷,便问个中缘由。舅舅始终吞吞吐吐,不知道怎么给母亲讲起,生怕母亲接受不了。

在母亲一再追问下,舅舅一下就涕泗横流,哭着对母亲说:“姐姐!你一定要挺住,爹没了。”母亲一听说外公去世了,怎么也不敢相信,因为外公还不到五十岁,平常身体也没有什么异样。母亲强忍着悲痛,仍抱有一线希望地问道:“康清,你开什么玩笑?爹怎么会无缘无故没有了呢!”

舅舅用衣袖擦干眼泪,很认真地说:“姐!爹真的没了!爹昨晚突发绞肠痧,还没来得及看医生就走了。”母亲不想再证实半句,她相信舅舅的话是真的,两眼顿时僵住凝固了,两腿打着战,险些栽倒在灶旁,忙强忍着双手扶住灶体。

等母亲缓过神来,母亲的泪水犹如开闸的洪水,一泻千里。尽管母亲没有声嘶力竭、歇斯底里地哭喊,但母亲的悲痛淤积在心,怎么也表达不出来,怎么也宣泄不出来。母亲忙吩咐大哥,将一早上山打柴的父亲喊了回来,将幼小的我和生猪、鸡鸭、牛等一并托付给邻居我的舅嘎公(父亲的舅舅)照顾,父亲和母亲一刻也不停息,带着两个哥哥两个姐姐赶早去枫木公社奔丧去了。

这是我第一次完全离开父母和哥哥姐姐,尽管舅嘎公对我照顾得极其周到,但我仍感到孤单、寂寞,甚至恐惧,特别是晚上睡觉,我一个人特别害怕,很希望母亲就在近前。听大姐后来回来说,母亲一进外婆的家门,就扑到在外公的棺木上嚎啕大哭,那哭声撕心裂肺,谁听了都无比动容。

清晨,当外公的棺盖被揭开,让亲人再见最后一面时,外婆和母亲都哭得死去活来。但母亲又担心外婆的眼泪滴在外公身上,这样会让外公走得不安心,也不吉利,母亲自己虽然悲痛欲绝,但还要照看外婆,生怕外婆再生什么意外。

待外公的后事办理妥当,母亲回家后好长一段时间,总是郁郁寡欢,很少说话,更少欢笑。常常站在木门当口,向枫木公社的方向眺望,甚至对着对门山梁的垭口发愣,因为外公每次到我家来,都要从垭口经过。我知道母亲是思念外公了,忙跑过去拉着母亲的手,陪伴着母亲。

在我刚上小学的时候,我隔壁的一个姑奶奶,嫁出去多年也不生育,见我乖巧懂事,便打起了抱养我的主意。在姑奶奶刚说时,母亲就断然拒绝了。她说,即使带着几个娃娃讨米要饭,也不将自己的娃娃抱养给别人。

但姑奶奶死缠烂打,还说你们家这么多孩子,饭都没有吃的,衣服也没有穿的,干嘛箍在一起让娃娃们过苦日子?我家条件好,就是肚子不争气,也生不出个一男半女,娃娃让我抱去养,是去过好日子,又不会亏待虐待他。母亲想了想,又觉得有点道理,反正两家隔得又不远,便缓和语气说,孩子也那么大了,也知事了,还是听听他自己的意见吧。

姑奶奶见我年小不懂事,以为听说去过好日子,定会满口答应,连忙爽快地说,那好那好。母亲攥住我的衣角,将我拉到姑奶奶身边,当着姑奶奶的面,问我愿不愿意跟着姑奶奶一起生活。但我明显感到,母亲牵我的衣襟牵得更紧,还轻轻地拽了一下,好像觉得我会立刻从她身边消失一样。

我看看母亲渴盼的眼神,又看看姑奶奶自信的样子,我什么也没说,只是使劲地摇了摇头,便挣脱母亲的手跑开了。母亲看见我跑开的背影,立马来了精神,高兴地自言自语,平娃子我没有白疼。姑奶奶碰了一鼻子灰,站起身气冲冲地走了。母亲还是追出门外,连连招呼,姑奶奶你慢点走啊。

4

说实在的,家里可以说是穷得一贫如洗。我从小到大没有穿过一件像样的棉袄,棉袄都是一件小棉袄,母亲动手改了又改,总是加一截衣袖,扩一截边幅,让补丁棉袄勉强套在我的身上。

由于棉袄的胸围不够,扣子总是扣不拢去,只好让棉袄张开,外面再套一件稍大的薄衣箍住,勉强得以御寒。这件棉袄一直伴我进入巴东一中读高中,在我读高二时,学校才给我评了一件蓝色的救济棉袄,这是我有生以来穿的第一件新棉袄。

就连我上学背的书包,也是二哥用了大姐用,大姐用了幺姐用,到我用时,书包早已破了个大洞。母亲只好尽力用其它接近书包颜色的布料,将洞口补上。这个破洞书包,一直伴我读完六年小学。我至今还记得,那个书包还是用大姐的一件旧花格子衣裳改做的。

从我记事起,就常常看见母亲在浑浊的煤油灯下为全家人缝缝补补,不是敹线缝,就是打补巴,不是纳鞋底,就是补破洞,或者坐在一个小板凳上,搓着一大木盆全家人穿脏的衣服,总感觉母亲的手头没有歇息过。母亲打出来的补丁,既好看又结实,有时为了与衣服搭配颜色,还专门在破洞处绣上一朵花,尽量让补巴补丁显得自然平整。

小时候,很少穿买的鞋子,大都穿母亲一针一线做的布鞋,就连夏天,也是穿母亲做的布凉鞋。为了让布凉鞋好看,母亲总是在布凉鞋的耳子上,绣上几多好看的花朵,或是用红色的花线在耳子上,编两朵凸起的红花。在母亲一本厚厚的大书里,藏着全家人的鞋样,鞋样都是用报纸剪成的,鞋子的大小和样式全是按照鞋样来下料。

在冬日的暖阳里,或是在绵绵的雨天里,母亲也不闲着,总会搬出她的针线簸箩,拿出鞋底,找出顶针,拨开棉线,在暖阳和雨天里飞针走线,透过暖阳,穿过雨水,母亲飞针走线的姿势极其优美。母亲年纪稍大,穿针就有些困难,尽管将线头在嘴边嗍了又嗍,用手指捻了又捻,但还是很难穿进针眼。

每当这时,母亲就会轻轻地对我喊道,平娃子,你在哪里?快来给妈穿针!我听到母亲的唤声,就像得到圣旨懿旨一般,立马飞奔过去,三下五除二就给母亲将针线穿好了。此时,母亲就会摸着我的头夸赞道,平娃子还是很!很就是行、有用的意思。

尽管家里没钱买鞋,但过年的时候,全家人都有新布鞋穿,新布鞋都是很保暖的灯芯绒布料做的。两个姐姐从小得到母亲的真传,十多岁就能独自会做布鞋了。邻居家的穷苦孩子在下雪天,依然还打着赤脚在雪地里跑来跑去,脚都冻得红肿溃烂了,看见我们穿着暖和的布鞋,心里羡慕至极。

后来家里稍微好点的时候,就可以买胶凉鞋了,但一双胶凉鞋我们也要穿上好几年。每当鞋襻和鞋帮脱离,或是鞋襻断了的时候,母亲就会用刷子将胶凉鞋洗净,让水分滤干,然后将火钳伸进灶洞烧红,用烧红的火钳烙好接口,将胶凉鞋修补好。每次听到嗞嗞嗞的声音,闻着浓烈的臭胶味,老远就知道母亲又在为孩子们修补胶鞋了。

母亲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自从远房太太将房子借给我家居住以后,每年都要按时给远房太太给点租粮。几年后,远房太太见母亲贤惠过人,就对母亲说,康蓉,你和宗芹就别给我给房屋租粮了,你们就住吧,反正我也无儿无女。宗芹就是我父亲的名字。

母亲见远房太太如此厚恩,忙以孩子们的称谓说道,他太太这么大的恩德,我和他爷怎么承受得了,我代他爷和娃娃们给您作揖了。我们老家吴姓宗族习惯称父亲为爷,称祖父为爹爹。母亲说完,正规正矩地站在远房太太面前,双手合在一起,深深地给远房太太作了三辑,还说感谢您的大恩大德,我和他爷一定给您养老送终。

母亲还将在家的孩子们叫上,统统规规矩矩地给远房太太磕头。孩子们一边虔诚地磕头,还一边诚心诚意地连说谢谢太太。远房太太挨个将孩子们扶起,笑着说道,我说康蓉啊,哪来这么大的礼行和规矩啊,你和娃娃们就放心地住下去吧。

母亲说到做到,虽然远房太太没有与我们住在一起,与他的一个侄子一起居住,但母亲隔三岔五就拿点面条或是鸡蛋去看看,逢年过节或是生辰之时,也会将自己舍不得吃的腊肉拿去孝敬。一到闲下来的时候,母亲就会给孩子们教导,远房太太如何如何好,还要孩子们谨记,远房太太是我们家的大恩人,长大后一定要好好报答。

远房太太在去世前,一再叮嘱他的侄子,不能将借给我家的房子收回去,否则就死不瞑目。远房太太的侄子含着泪答应道:“大爸,您放心,我不会要回房子的,宗芹和康蓉他们也都是好人。”得知远房太太去世,母亲哭得像个泪人,好长一段时间总是抹着眼泪。

父亲和母亲交待大哥和二哥,在家好好照看弟妹和喂养牲口,他们就去远房太太家奔丧去了。尽管远房太太不是我们的亲太太,但父亲和母亲还是进门就在棺木前磕了三个响头,烧了一包纸钱,燃了三根香烛,披麻戴孝为远房太太守了三晚灵柩,跟着唱歌先生围着棺木转了三天三夜。

5

自从外公去世以后,外婆虽然不算年老,那时只有四十多岁,但一直未再嫁人,与我的舅舅和姨儿母子三人相依为命。母亲常常牵挂他们,在家老是念叨他们,天热担心他们热着没有,天冷担心他们冷着没有,吃饭担心他们饿着没有,睡觉担心他们睡好没有,农忙担心他们庄稼种好没有。母亲总是推己及人,自己在做什么事有什么事,就会自然而然想到外婆他们什么事。她说,她是家里的大姐,她不想他们谁还会想他们?

母亲总是将家里忙乎妥当,抽空到外婆家去看看。特别是农忙的时候,母亲就会大清早起床,做好饭,喂好猪,一路小跑翻过三十多里山路,趟过一条万家河,到外婆家帮做农活。傍晚,顾不上吃饭,就又披星戴月地赶路回家。

外婆是重庆巫山人,做事虽然也风风火火,但说话总带着浓厚的重庆话腔调,说每句话习惯性带个“啷个”,就是为何、怎么的意思。每次外婆挽留母亲住下,总是拉着母亲的手哽咽地说,康蓉,你啷个那么忙呢,啷个要连夜赶回家呢。母亲见外婆泪眼婆娑,自己的眼泪也禁不住夺眶而出。

小时候,外婆到我们家做客或是我们到外婆家玩,听到外婆老是说“啷个”,就会咯咯咯大笑不止。母亲见状,就会用拳头在我们头上轻轻敲个“钉锤”,假装呵斥道,笑什么笑?然后,又学着外婆的腔调说,你们啷个要笑?惹得大家又都哄堂大笑,就连外婆也笑着跟着问母亲,你啷个要学我呢?

每次母亲去外婆家,舅舅和姨儿都高兴得不得了,时时处处跟着母亲,黏着母亲,就连吃饭也争着给母亲舀饭夹菜。母亲知道,这是自己的弟弟妹妹离不开自己,也感觉弟弟妹妹甚是可怜,小小年纪就失去了父亲。所以,母亲力所能及地疼爱他们。

每年,母亲都会为外婆、舅舅、姨儿三人做双崭新的灯芯绒布鞋,即使不用鞋样,母亲也知道他们鞋子的大小,做出来的鞋子穿着都很合脚舒适。夏天,母亲也会给舅舅做双布凉鞋,他知道舅舅爱臭美,也在他的布凉鞋鞋襻上绣好图、织好花。

当舅舅考上罗溪坝初中和火枫高中的时候,母亲总是每隔一段时间,不是自己去给舅舅送菜送零食,就是托人带过去。其实,那个时候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可送可带,无外乎就是母亲自己制作的盐菜、酱豆、渣辣子、腌萝卜、豆瓣酱,炒好冷却后用玻璃瓶子装好,可以放置一个多星期不坏。

过年杀猪后,母亲也会第一时间炒点肉,多加点猪油,将肉混在这些菜里面,让舅舅及早能吃上。如果哪天看见舅舅身子瘦了,她就会心疼不已。母亲准备的零食,就是用细沙裹上桐油,加点干玉米炒出爆米花,或是加点预先晾晒的红薯条炒出薯干,或是加点黄豆炒出爆黄豆。这些零食,不仅清脆,而且香味浓厚。不管是母亲做的咸菜,还是母亲做的零食,只要是母亲亲手做的,舅舅都吃得津津有味。

后来,姨儿上中学上高中,母亲也是一如既往地送菜送零食。每到舅舅姨儿放暑假寒假,母亲就会将他们接到家中,力所能及给他们做点好吃的,或是买双鞋袜。那时候的挂面不是主粮,很多时候都当小菜食用。但每次舅舅姨儿到我家来,母亲都会炒上一小碗酱豆腊肉,然后煮一大碗面条,撒上韭菜末,让舅舅姨儿吃饱吃个够。

能净吃一碗面条,再加一碗炒腊肉,在当时算是最高礼遇了。如果没有面条,母亲也会从收藏的米袋里,撮出一小碗大米,稍微在开水里焯熟,混着玉米面蒸出香喷喷的蓑衣饭。或是将她珍藏在咸菜坛子里的腊猪肠拿出来,再到野外寻半篮面蒿,加上渣辣子和玉米面,用她特有的工艺技巧做一餐面蒿饭,那味道可谓一绝。

只要舅舅姨儿到家里来了,母亲会想千方设百计,为他们做出各种意想不到的美食。深冬的夜晚,母亲总是烧出一炉旺火,让舅舅姨儿热乎乎地烤着,生怕他们冻着。舅舅记忆力极好,看过的故事大都能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只要舅舅到我家来,一到晚上坐在火坑边,我就会缠着舅舅给我们摆龙门阵。

从古代故事到现代故事,从中国故事到外国故事,舅舅都能信手拈来、手到擒来,他讲得津津有味,大家听得也如痴如醉。即使深更半夜,母亲也不好意思打断舅舅的雅兴,只好以打呵欠的方式来提醒舅舅该睡觉了。舅舅也是机灵聪明之人,一听便知母亲的用意,便对我们说,该睡觉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明晚分解吧。

母亲又担心舅舅睡不热和,将床上的稻草抖了又抖,将棉絮拍了又拍,将被单扯了又扯,尽可能让床铺松软暖和。第二天一早起床,母亲就会急迫地问,康清,昨晚睡热和没有啊?当舅舅说,睡得很香很热和,母亲才会放心地说好。

6

六岁那年,我显然已到上学的年纪,要先上生产大队的混合班,当时就我的幺爸一个老师。我们家因为借房住在八生产队,而我们本来是十六生产队,家到学校还有一段很长的路程。我跟着两个姐姐读了一天书,什么也没有学到,还受了一群大孩子的窝囊气,加上路途遥远,我就死活不肯再去了。

母亲先是用葵花籽和南瓜籽哄我,我既不拿它们,也不去上学,母亲有点生气,就随手在竹林里寻了一根竹条,准备用竹条撵我去上学。见母亲要打我,我只好假装去上学,萎靡不振怯生生地跟在姐姐身后,双眼还掉着眼泪。等母亲安心回家后,不管两个姐姐怎么劝我拉扯我,我还是沿路返了回去。

母亲见我油盐不进,只好暂时随了我,但是极其严厉地对我说,你不上学你今后究竟有什么出息啊?母亲一直将外公的话时时记在心上,也不忘时时敲打我。其实,我不是不想读书,也不是不想上学,我是害怕那群大孩子欺负我。

好不容易熬了一年,可以到大队完小读书了。大队完小就在我家隔壁,就连上下课铃子的叮当声和读书的朗朗声,我家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还没等母亲问我,我就对母亲说,妈,我要去读书。母亲见我主动要求读书,眼前一亮,乐呵呵地说,那敢情好啊。随即就帮我准备书包和学费。这个书包也就是我在前面说的,哥哥姐姐们用过的旧书包。

上学那天,不用母亲催我起床,我甚至比母亲起得还早。吃罢母亲做的早饭,我就背着书包一路欢呼雀跃地走进了学堂。上学第一学期,既不用老师催促,也不用家长督促,我总是第一个自觉完成家庭作业,而且老师要求背诵的课文,也是第一个一字不落地背下。

后来,班主任及语文老师陈世凡老师,居然给我赋予了一个免背权,也就是早上进教室时,他不用过问我能否能背诵课文,我可以免检直接进入教室。而其他的同学,必须顺顺畅畅背诵全部课文,否则就只有站在教室外的分。

终于没有辜负母亲所望,第一学期期末考试,我就挣回一张红红的奖状和一个练习本。母亲拿着奖状,喜出望外,左看右看,爱不释手。那天,母亲特意煮了一碗米,蒸了一甑子蓑衣饭来犒劳我。留了一点米汤,母亲用竹刷蘸了米汤刷在堂屋正中的板壁上,将奖状周周正正地贴了上去。

贴好后,母亲笑眯眯地站在奖状前凝视良久,久久不肯离去。回转身,母亲又鼓励我,平娃子你能给我挣回一整板壁奖状,那你就是真正猫了。猫,即相当行的意思。没有让母亲失望,六年小学下来,我家堂屋的板壁让我获得的奖状给贴满了,并且以全大队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沿渡河初中。

看着满壁的奖状,母亲既欣喜,又忧愁。欣喜的是,我没有辜负她和外公的期望,忧愁的是,家里没有钱送我上中学。不是父母重男轻女,大哥和两个姐姐见家里无钱再供养她们上学,她们也未将读书当回事,勉强念完五年级,就回家跟着母亲打猪草、砍柴、割牛草,学做针线活了。

母亲说,针线活是姑娘家的打门锤,衣服不会补,鞋子不会做,饭不会弄,长大谁家愿意要啊。因此,母亲早早地将这些养家糊口的技能传授给了两个姐姐。两个姐姐也绝顶聪颖,虽然读书一般,但跟着母亲学起这些技能来,可以说一点就通。

只有二哥和我仍在读书,二哥那时正在沿渡河读高中。二哥每次去上学,母亲都要为他洗净满背篓洋芋或是红苕带上,顺便炒点咸菜,这便是二哥在校读书的口粮。将洋芋和红薯背到学校后,每顿提前用网兜将自己要吃的洋芋或红薯装好,放在一个极大的水泥甑子内,下面烧着煤火蒸煮。

伴着洋芋和红薯就吃的菜肴,除了母亲给他炒的咸菜外,就是学校用大铁锅烧煮的合渣汤。合渣汤也就几颗没有磨细的黄豆瓣和几片没有切细的萝卜叶。话说得难听点,那时候的合渣汤,如今猪子都不一定得闻一闻、吃一口。

真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我去沿渡河读初中的学费也就五元钱,可就这五元钱却极大程度地难倒了父亲和母亲。迫于无奈,父亲只好作出不情愿的决定,让我暂不读初中,而是复读一年五年级。这个决定,在现在来说就像一个笑话,但那时就实实在在在我身上发生了。

我美丽的梦想就此化作泡影,我不敢在父亲面前表露半点不愿意,只有独自钻进被窝后,偷偷地抹眼泪。说真的,复读那年,我也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勉勉强强混日子,但因为学习基础底子深厚,第二次小升初考试时我还是考了个第一名。

又到了两难抉择的时候,是让二哥和我都读书,还是只让其中哪一个读书,再一次难倒了父亲和母亲。当时,国家已恢复高考,二哥平常的成绩也并不差,二哥是很想继续念下去的。

7

一晃就到了上学的时间,父亲背着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母亲知道父亲是为两兄弟读书的事情犯愁,便主动走过来和父亲商量道:“在没法子的情况下,还是让老二不要读了吧。他嘎公也说了,平娃子将来有出息,就让平娃子继续读吧。”母亲此时果断地抉择,让天平的砝码严重偏向了我。说完,母亲和父亲各自长长叹了一口气。

父亲也当机立断,立刻唤来正在猪圈边砍猪草的二哥。父亲严肃地端坐在条凳上,二哥两臂垂下,两手贴在胸前,规规矩矩地站在父亲面前不敢吱声,但他也大概猜出了父亲接下来要说的话,因为他早就料到这样一个唯一的结果。

父亲轻咳了几声,然后对二哥说,老二啊!你也知道,家里供不起你们两兄弟读书,你是哥哥,也只能委屈你让你退让一步了,还是让老幺去读书吧。也不容二哥答话,父亲又吩咐道,你也跟我学过做木活,明天开始,你就用楼上的泡桐木板子,给平娃子打一口箱子吧,带到学校装东西,马上就要上学了。

等父亲说完,二哥没有说任何话,转过身又回到猪圈边砍猪草去了,但我看见二哥眼里的泪水,早已抑制不住滚落下来。对于二哥的委屈、牺牲和成全,我一辈子都是心怀愧疚的,也许就是他的及时牺牲,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同时也改写了他一生的命运,让他一辈子也没能走出老家那片黄土地。

见二哥直掉眼泪,母亲赶忙跟了过去,用松树皮一样的手掌,轻轻为二哥抹去眼泪,安慰道:“儿啊,家里是真的没法子呀!妈知道你心里难过,你爷和你妈虽然做出这个决定,妈也很难过。”说完,母亲也泣不成声。懂事的二哥反过来安慰母亲道:“妈,我没事儿!您儿也别难过。”

第二天,二哥起得特别早,一声不吭地从楼上取下几块泡桐木板子,呼哧呼哧地为我打起了木箱,那一声声锯木的拉锯声,似乎都拉进了我的心里。二哥做得很认真很仔细,一墨一线都力求精准到位,他想将他的全部愿望和理想,一丝不苟地打进这口木箱里。

待木箱初步成型,二哥将木箱搁在条凳上,蹲下身子左瞧瞧右看看,生怕哪里打得不如意。我虽然一直在暗中关注木箱的样子,但也不敢随便靠近细瞧,我害怕二哥不高兴。一天都不说话的二哥,突然对我喊道,平娃子,你来哟!我蹑手蹑脚地走近二哥,也不敢多问。

这时,二哥笑着说,老幺,你看看这箱子,你喜欢不?我再也没有多看一眼,就连声说,喜欢!喜欢!只要二哥打的,我都喜欢!二哥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又说,没想到老幺嘴巴还真甜呢!不过,你喜欢就好。别担心,你去上学时,二哥送你!

因没钱买油漆和桐油,二哥只好去小卖部买了两瓶红墨水,将白色的木箱染得红彤彤的。二哥对我说,二哥没用,没钱买油漆和桐油将箱子打磨漂亮,只能用红墨水代替了。不过也好,红墨水表示你今后鸿运当头,学业有成。二哥一边说,一边给木箱钉好了锁扣,还买了一把铜色的小锁锁上。他将钥匙很郑重地递到我手上,笑着说,预祝老幺走出大山已经上了铜板色。老家方言说上了铜板色,意思就是已是铁板钉钉的事了。

傍晚,吃罢晚饭,母亲特意把我叫到她和父亲睡的房间,很严肃地对我叮嘱道,平娃呀,这次你能顺顺当当读书,全靠你二哥让步,虽然他是你的哥哥,但也是你的恩人,你一定要读出个名堂来,不然就很对不起你二哥的让步。将来读出名堂,能走出我们这个山旮旯,你也要一辈子记得你二哥的好。

母亲唠唠叨叨了好一阵子,我只能连连点头和说好。开学那天,母亲就像给舅舅和二哥他们炒咸菜一样,给我炒了几大瓶子咸菜,买了一个搪瓷饭钵和一个棉线网兜,帮我收拾了学习用具、几件衣服和洗脸用的搪瓷盆子和毛巾,顺便装了一袋玉米。然后又是一阵唠叨和叮嘱,听得我的耳朵只差起茧子了。

一切收拾停当,七古八杂的东西装满了一整箱。二哥用背篓背着木箱,生怕木箱从背篓上滑下来,还用一根棕绳套着。二哥走在前,我跟在后,第一次离开母亲出门,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们跨过门槛,母亲随即就跟了出来。我哽咽地说,妈,我走了哦!母亲朝我扬了扬细小的胳膊,意思说走吧。当我和二哥走得很远了,我回头看时,我看见母亲还在门口的山堡上,远远地注视着我们。我鼻子顿时一酸,眼泪一下就掉了下来。

二哥回头也瞥见母亲还在山堡上站着远视着,见我直掉眼泪,对我说,妈是舍不得你呢。我默默地点了点头,然后说,我也舍不得妈和你们。二哥,对不起,因为我,你也不能再读书了,我知道你很想参加高考,你不想失去这个难得的机会。

说什么呢?兄弟俩是打断骨肉连着筋,不说那么多。我理解爷和妈的决定,只要你读出名堂就行。二哥尽量宽我的心,但我知道他心里却无比酸楚。

8

二哥将我送到学校后,带我去报了名,找到寝室安顿好床铺,却一头箍在校门口久久不肯离去,看着他曾经上课的教室直发愣。他说,他要多看几眼学校,免得回家务农后,心里老是惦记闷得慌。

待二哥饿着肚子回家后,我躺在寝室的床上想着心思。寝室所有的床铺很简单,就是木架子上钉了一排松树板子,分上下两层,每两人一个床位,一个床位挨着一个床位,不留一点空隙。床铺靠着前后窗子各一排,中间空挡也是一排高高的木架子,上面放着同学们大大小小的木箱子或皮箱子,个子矮小的同学够不着上层的箱子,只好搬几块红土砖垫在脚下。

想着家里为我读书发生的境况,自然而然还是想到了母亲,想到了母亲的辛劳,也想到我读小学二年级时发生的一件事情。那年夏天,天气炎热,为了分担一点母亲的辛劳,我背着背篓在我家门口打猪草。

门口有一条小溪,小溪两边长满了绿油油的猪草。顺着小溪找去,锯锯秧、鹅儿肠、泥鳅草、车前草、苦儿麻、野豌豆、紫乌藤、铃铛麦、鸭舌条、艾蒿等知名或不知名的猪草,应有尽有,以各自最葳蕤、最嫩绿的姿态展现在我的面前。

我高兴得要命,忙用镰刀忘乎所以地割着。突然,草丛中两条乌梢蛇缠在一起,差不多有母亲撵鸡鸭的响篙那么长,把我吓得一声尖叫,我丢下镰刀和背篓就开跑。等跑到一定距离,我再回头看时,乌梢蛇越缠越紧,紧紧地扭在一起,像一个巨大的麻花。

我捡起几个石块丢去,试图将它们赶走,然后捡回我的镰刀和背篓。无奈,无论我怎么用土坷垃、石块追赶,两条乌梢蛇除了缠绕都纹丝不动。我又不敢丢掉镰刀和背篓独自回家,此时恰好隔壁的邻居张大麻子从此经过,因长了一脸的麻子,我们都叫他麻叔。

麻叔!麻叔!我大声向麻叔呼救。麻叔得知情况后,慌忙找了一根桐子树木棍,他一点也不害怕,几下就将缠绕在一起的两条乌梢蛇撬开,将它们赶走了。他一边追赶,一边粗鲁地对蛇骂道:“砍脑壳死的!狗鸡巴日的!牛卵通的!你吓哪个不行?你干嘛吓一个小娃娃?”麻叔将蛇一赶走,赶忙跑过来抱住我,摸着我的头安慰道:“别怕!别怕!有麻子叔叔呢!”

在此之前,小孩子们都觉得麻子叔叔丑极了,都不想不愿靠近他接近他,此时我才觉得麻叔是最伟大、最安全、最俊朗的保护神。麻叔忙帮我找回镰刀,还将掉在地上的猪草捡进背篓,双手端起背篓,让我稳稳当当地背在背上。

我慢吞吞地将猪草背回家,早已累得满脸大汗直喘粗气,母亲一见我打那么多猪草,忙双手从我肩上接下背篓夸赞道:“哎呀!平娃子今天就猫啊!”我灌下一口冷茶,勉强平静下来,结结巴巴地将刚才在门口小溪边,碰见乌梢蛇缠在一起的事情告诉了母亲。

“蛇私悟?”母亲一听我说完,脸上顿时晴转阴阴沉下来,一脸愁容惨淡的样子。原来,老家将蛇缠绕在一起交配称作蛇私悟。民间传言,第一个人看到蛇私悟定有凶兆,用农村的话说,就是不死也得脱层皮,唯一的解法就是将蛇立即打死。

母亲吓得不行,急忙问我,麻叔将两条乌梢蛇打死没有?我惊诧地问母亲,为什么要打死乌梢蛇呢?母亲得知麻叔没有打死乌梢蛇,一手拉起我的手,一手抄起水缸边的扁担就往门口小溪边跑去,边跑边对麻叔埋怨道:“你那个砍脑壳死的麻叔,干嘛不一棍子将乌梢蛇打死,我娃娃有个什么好歹,定不饶你个张麻子!”

等母亲和我跑到小溪边寻找那两条乌梢蛇时,哪里还有乌梢蛇的踪影。母亲顺着小溪的草丛拨弄了半天,也没有见着乌梢蛇,母亲只好带着我悻悻地回家了。回家后一连几天,母亲总是惴惴不安。

说来也巧,一个星期过后,我就真的患病了,而且一病不起。半个月后,我就吃不下喝不下,身子早已瘦得皮打嘴歪的,只剩一把骨头,像一张皮影。即使母亲做饭喂猪时,将我背在背上,我两手也无力搭在她的肩上,就像一个软踏踏的木偶,只有脑袋软绵绵地靠在她的后背。

母亲急得不行,背着我先到张大麻子家埋怨了几句麻叔,然后背着我到药铺找医生问诊。老医生黄爷爷给我号了号脉,看了看舌苔,摸了摸额头,听了听心率,也不避讳小小的我,直接对母亲说,这孩子我诊不好了,你们准备后事吧。

意识不是很清醒的我,一听见黄医生的最后通牒,我立即感受到死的威胁、死的恐惧和死的临近,可我不想死啊!我才这么小!我不想像弟弟小平娃子一样当个化生子。我不想死后,左邻右舍的乡亲们都还骂我是个化生子儿。

母亲一听,眼泪立马就扑簌扑簌滚落下来。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母亲自言自语了三句,然后求黄医生,黄医生,您行行好!您就帮忙诊一诊,我和他爷都相信您,您诊好诊坏,我们都不怪您。

9

黄医生托着右腮想了一会儿,看着母亲近乎乞求的眼神,忙答应道:“既然这样,我就死马当活马医,我就开一副中药,将剂量加重,能不能治好,就看娃娃自己的造化了。”母亲见黄医生答应医治,稍微放下心来。临走时,黄医生又说,娃娃的爹爹老吴医生是诊儿科病的高手,你们还是找娃娃他爹爹也瞧瞧。黄医生所说的我的爹爹,就是我的祖父。

母亲一手提着一大包中药,一手搂着我的屁股,仍将我背在背上,一边走一边对我唠叨:“平娃子啊!你可要争气啊!你千万别学你弟弟小平娃子啊!你嘎公还说你长大后有出息啊,你就这么有出息的啊?……”后来,我也不知道母亲还唠叨了些什么,我竟迷迷糊糊在母亲背上睡着了。

母亲将中药送到家里,吩咐大姐按照黄医生的医嘱,悉心用药罐熬着,又背着我去找我的爹爹。爹爹虽然是一个诊治儿科病的高手,曾医好过无数的儿童疾病,甚至怪病,在当地甚是有名,但对自己的后辈看病并不上心,甚至还恶语伤人。

等母亲将我背到爹爹家里,上气不接下气地对爹爹说明了我的情况,还东一句西一句很不连贯地叙述了黄医生所说病情的严重性。说着说着,母亲早已泣不成声。不知道爹爹当时的心情怎么那么差,黑风扫脸地看着母亲和我,爱答不理地坐在经常为病人号脉的椅子上,半天不说一句话。

母亲将我紧紧搂在怀里,用右手时不时摸摸我的额头,看体温是不是又在上升,因为黄医生叮嘱,如果娃娃发烧体温升高,就格外要小心了。见爹爹始终爱答不理的样子,母亲再次低三下气地向爹爹求救。哪知道爹爹将手中的茶缸往地上一摔,非常生气地骂道:“号丧啊?这娃还没死呢!那么多娃死几个怕么!”滚开的茶水溅在地上,同时也溅在了母亲身上。

听着爹爹的话,母亲绝望了,我也绝望了,我知道自己快活不成了。母亲不再乞求,哭着背着我向家走去。母亲走得很慢很稳,我耷拉在母亲后背,母亲似乎一下就老了,后脑勺明显冒出了一缕白发,身子也明显佝偻更加低矮了。

但此时,我感到母亲才是我唯一的依靠和救命稻草,也才是我唯一的安全庇佑。回到家,大姐早已熬好了药,做好了饭,但母亲一口饭也不想吃,连汤也不愿喝一口,依然寸步不离地将我抱在怀里,即使大姐说替换一下她,她也不肯撒手。

母亲抱着我沉默良久,突然斩钉截铁地看着我说,平娃子啊,妈就对不住你了啊,你的命就在黄医生这副药上,连你爹爹都不肯救你,你就攒劲多喝点这服药。说完,母亲就让大姐倒了一大碗刚熬好的药水。

母亲用调羹挑了又挑,用嘴吹了又吹,尽量让药水温度降下来。待药水冷却温度适宜后,母亲将药碗递到我的嘴边,我慢慢睁开眼睛,死亡的惧怕感及母亲那种无奈、无力的眼神,促使我几大口就将药水喝得一干二净,再也不像以前纠结药水是否苦涩是否烫嘴了。由于喝得太急,药水呛得我连连咳嗽,母亲又用她的正方形手帕为我擦了擦。

一连几天,母亲不是将我背在背上做家务活,就是将我抱在怀里做针线活。可能上苍被母亲的一举一动所感动,我连续喝了三天药后,渐渐变得想吃东西了,渐渐有点力气了,甚至想下地走路了。此时,母亲高兴得手舞足蹈,继而又嚎啕大哭,待心情稍微平静,就站在门外双手合一,给老天爷深深作了一揖。

当我的病情逐渐好转后,母亲却累得病倒了。在黄医生给母亲号脉时才发现,母亲又有了喜脉。但拮据的家境容不得母亲再生下这个孩子,只好做好刮宫或是引产的准备。如果月份小,孩子刚上身,就可以做刮宫手术,如果月份大了,孩子大了,就必须做引产手术。那个年代,没有现在先进的节育手段、节育措施和节育技术,乡下女人怀上孩子是常有的事情。

我朦胧的记忆深处,在此之前,母亲已在黄医生的药铺刮宫或引产多次,导致身体体质逐渐下降,抵抗能力也逐渐减弱。母亲的身体本来就不好,加上多次折腾,她的身体状况就每况愈下,可想而知了。那天,母亲直接住进了黄医生的药铺,为刮宫手术做好前期准备。

下午,我正在家里玩耍,父亲慌慌张张地从药铺跑回家抱被子,大声对我和哥哥姐姐们喊道,你们快去药铺看看你们的妈,她快不行了。听说母亲病危,我们几个孩子像疯了一样,拼命向药铺跑去。待我们赶到药铺时,母亲由于手术大出血,已经昏迷不醒。孩子们吓得哭了起来,黄医生又安慰我们,让我们别大声哭泣,免得影响他对母亲的诊治。

我们害怕失去母亲,只好乖乖地听话忍住哭声,站在病床前看黄医生抢救。我跑过去跪在床前,抚摸着母亲粗糙的手掌手背,小声对母亲说,妈!这次你要挺过来呀!我都挺过来了,没有随着弟弟去,您也不要这么早就随弟弟去了啊!

10

皇天不负有心人。在黄医生竭力抢救和孩子们虔诚祈祷中,母亲渐渐苏醒过来,并转危为安。见母亲苏醒过来,哥哥姐姐都围拢过来询问母亲。母亲身子虚弱,说话打不起一点精神,黄医生只好将我们支出病房。

母亲在药铺只住了两天,担心家里的孩子和牲口,还牵挂着地里的庄稼活,便在父亲的搀扶下又回到了家里。怕引起风寒,母亲每天头上都缠着厚厚的头巾,直到一个月以后,母亲的身体才渐渐恢复正常。从那以后,每次看见母亲在窗前梳理头发时,才发现她的白发渐渐多了,用篦子篦出的头皮屑渐渐厚了,额头的皱纹也渐渐深了。

二哥将我送进初中后,就彻底断了上学的念头,一心一意跟着父亲学做农活、木活、铁匠活。几个月工夫,二哥不仅学会了耕田耕地、耙田耙地、割草砍柴、锄地薅草、挑水背粪、播种植苗、收粮晒粮,还学会了木工木活、漆工漆活、打铁补锅。一年下来,什么季节种何种农作物,他都了如指掌,俨然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从我进入初中读书后,就更加加重了家里的经济负担。每学期的学费、学杂费、书本费、寄宿费、生活费,相对于现在而言,虽然不多,但对于那时候我的家庭来说,犹如天文数字。为了让我安心读书,家里人几年没有买过新衣、添置过新被,卖猪卖粮的几个钱都让我如期交到了学校。

初二那年,学校来了一个安徽马戏团。老师为了缓解学生们的学习压力,同意马戏团在学校操场搭台搭棚表演两场,每场每人收费一元。第一场开演前夕,同学们都邀我一同进场,但我羞于囊中羞涩拿不出那一元钱,只好借故悻悻地离开了。

待同学们全部进入棚内,我便一个人孤孤单单慢悠悠地向集镇街上荡去。一边走,一边听见马戏团演出时闹哄哄的吵闹声和同学们的鼓掌欢呼声。此时,这些声音听起来,都格外刺耳,格外烦人,又格外诱人。在街上晃悠了近两个小时,听不见马戏团演出时喇叭中的吵闹声和同学们的欢呼声,我估摸着马戏已经演出结束,便又孤零零向学校走去。

走回学校,我没有进入教室,而是径直来到我的英语老师陈佑礼老师的寝室。我害怕听见同学们议论马戏团演出的节目如何精彩、如何好看。陈佑礼老师和我是一个生产队的,平时对我特别好,特别照顾,我每周从家里带点菜啊肉的,都是借用他寝室里的煤油炉和餐具热好再吃。有时,他们教师食堂打牙祭蒸的粉蒸肉,他都端到寝室让我一股脑儿吃了。

那时候学校的生活特别差,水泥甑子蒸出来的苞谷饭不是生的,就是拳头大的硬坨,生硬得像石块,用锅铲都砸不开捣不散。即使比较细小的饭粒,也是硬邦邦的,里面还有很多油虫,油虫吐出的丝将饭粒串成了一串。一看饭,一点食欲都没有。尽管这样,下课铃声一响,跑得慢的同学依然得不到饭吃,因为饭早被大家洗劫一空。

陈老师见我不开心的样子,忙问:“怎么了啊?今天的马戏不好看吗?看你一脸不高兴的样子。”我忙说,我没看啊,没钱看。陈老师并不感到意外,因为他对我的家境了解得比我自己还清楚。他只好说,哦!没看啊,声音中带有一点酸涩。他忙从上衣口袋里抠出一元钱递给我,并说:“快!拿去明天看吧。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我怎么也不肯拿,在推三阻四中,陈老师将一元钱硬塞到了我的手里。第二天,马戏团演出还没有开场,我就早早地等候在了演出棚里面。周末,陈老师和我一起回家,在路过我家时,陈老师对我母亲说,平娃子好节约,学校有演马戏的,他一元钱都舍不得花。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是舍不得花,而是压根儿拿不出来那一元钱。

当得知陈老师花钱让我看了一场马戏后,母亲感到非常愧疚和自责,脸一下红到了耳根,对陈老师连声说着谢谢和不好意思,还一再说让陈老师花钱破费了,邀请陈老师到家喝茶做客。母亲翻箱倒柜搜索出家里最好的东西,无外乎就是一点葵花籽和落花生,再加一盅母亲自己炒制的青茶。

母亲坐下后,悉心听着陈老师介绍我在学校里的表现和学习情况,得知我表现好学习成绩也好时,母亲露出了久违的微笑,但又马上自责道:“陈老师啊,这娃让您费心了哦!这娃让家里给耽搁了,家里条件确实太差了。”陈老师反过来又劝道,家里条件好坏只是一个方面,但关键还得靠他自己。

陈老师走后,母亲又一而再再而三叮嘱我,你一定要好好学习,不然怎么对得起陈老师对你的好呢。面对母亲的叮嘱,我只能一次次点头称是。

周六晚上,母亲又照例给我炒了几瓶咸菜,腌制了一瓶酸辣萝卜丝,炒了一大口袋玉米花,还炒了一塑料袋渣辣子腊肉,还特地交待我要和陈老师一起吃,要对老师感恩。

11

时间倒回去说说我家修新房的事情。我家虽然一直住在我远房太太接济的房子里,但这栋房子毕竟处在另外一个生产队的辖区里,在搞大集体的时代,有诸多不便。早上出工,要比别人起得更早;晚上回家,要比别人到家更迟,否则就要因迟到或早退扣出工分。一旦扣出工分,分粮时就得扣粮,本来口粮就不充足,更要让全家人饿肚子了。

母亲因个子矮小,体力不足,生产队给母亲评的工分本来就不高,母亲只好比谁去得更早,比谁走得更迟,就连中饭也不回家吃,只得从家里带点冷洋芋或者冷红苕充饥。长期以往,母亲的肠胃渐渐出了问题,以至于老了身患胃癌去世。

小时候,饿肚子的时候,没有任何东西充饥,就只好啃生红苕、吃生萝卜、嚼生茶叶,甚至偷偷扯掉母亲晾晒在草绳上的萝卜盐菜,或是抓一把晾晒在晒席里的大头菜。我童年的小伙伴牛娃子,饿极了就去门口小溪里抓螃蟹,抓到螃蟹就直接丢进嘴里大口嚼着,大口吞着,似乎还有滋有味。我们都讥笑他,是山里来的饿老虎。

同时,居住在别人生产队总有寄人篱下的感觉,特别是我家菜地、山地周围和其他几家菜地、山地搭界,经常受到别人家欺负,别人不是种菜种着种着就种过界了,就是砍柴砍着砍着就躲到我家山林砍柴了。母亲一忍再忍,总说和气生财,但大哥却是暴躁脾气,每次和别人家争地界,他都拿着挖锄、薅锄出去,要和别人拼命。

母亲生怕大哥因争夺地界发生什么意外,便和父亲商量,无论如何都要将房子修回到我们自己的生产队,免得每天看别人脸色行事。父亲也是如此想法,经过半年筹备,就开始请先生打罗盘看屋场了。父亲选了一个向阳的阳坡地段,前方视野开阔,放眼望去,能见着方圆几百里的高山峡谷。这个地段,即使又过去几十年,二哥再次翻修新房,仍未挪动半步。

在打屋场地基的时候,父亲没有请人帮忙,都是父亲母亲带着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齐上阵,我那时候太小,根本帮不上什么忙,只好在旁边看着。他们六人分工明确,父亲和两个哥哥负责挖泥、搬石,两个姐姐负责用薅锄将泥巴上进撮箕,母亲则用瘦弱的肩膀将泥巴一担一担挑出场外。

抽空打屋场的时候,全家人起得特别早,早上草草吃点母亲煮的汤洋芋,再下少得可数的一把面条,稍稍吃饱后,大家就扛着锄头、钉耙、薅锄、钢钎、大锤,挑着扁担、撮箕,匆匆上路了。从老家到新修屋场,也有几里路程,等赶到屋场,大家已经汗流浃背。

即使在炎热的中午,全家人也不休息,依然忍着巨热干着重活。我看见母亲的头发都被汗水浸湿了,在阳光下泛着光,脸上的汗水一颗接一颗紧凑地滚落下来,上衣也全部浸湿得没有一丝干处。

母亲挑着泥,搬着石,脸绷得紧紧的,身子弯曲得就像一只弯度极大的虾米,似乎使出了全身吃奶的力气,两腿明显打着战,挑的石头和泥巴晃动得特别厉害,但母亲一直坚持着,忍耐着。

接近中午,母亲还得风急火燎地赶回家给大家做饭。即使饭菜极其简单,无外乎就是蒸一甑子洋芋和苞谷饭,炒两个咸菜,外加一盆合渣汤。饭做好后,母亲将碗筷放在背篓最下面,将咸菜放在甑子里苞谷饭上面保热,整个甑子卡在背篓口,这样背起来就稳稳当当。母亲身背背篓,两手端着合渣汤,又气喘吁吁地赶回屋场,生怕父亲和孩子们饿着了。

尽管饭菜极其简单,但父亲和孩子们都吃得津津有味。每当母亲看见饭菜一扫而光,母亲都会露出会心的微笑。如果哪顿饭菜剩得多,母亲不是担心饭菜做得不好吃,不合大家胃口,就是担心大家是不是哪个孩子身子出了问题生病不想吃,母亲都会挨个儿问个明明白白。

通过几个月的努力,可谓付出了愚公移山的辛劳,屋场地基终于打好打宽敞了。大家一窝蜂随着父亲站在宽敞的屋场地基里,憧憬着未来新房的模样,想象着居住在未来新房里的快乐。

父亲说,干事情就要趁热打铁,否则难以有个好的结果。父亲趁夜晚有空,就挨家挨户去请劳力,请求乡亲们帮忙修房。遇到耿直爽快之人,一说就径直答应了,但遇到弯弯绕不耿直之人,总要云里雾里绕他几个回合,才勉强答应帮工。等到真帮工那天,他也许还会找个借口趁机不来。

在求人帮工之际,父亲虽然脾气火爆,但也得忍气吞声,不好发作。那时候老家修的房子,都是土木结构,房子的主体都是用泥巴一级一级垒砌的。当垒到一层楼高的时候,就得架几根横梁,上面铺上楼板,当作二层楼房使用,然后再继续往上垒。

垒砌房子主体,是个技术活,都得架线保证房体不偏不倚,否则垒到一定高度就会垮塌下来。乡亲们在垒房体的时候,都会高声喊着号子,号子越喊越急、越喊越快、越喊越紧,在有节奏的号子声中干活就格外带劲卖力。

12

房子主体必须赶在立冬之前完工,否则气温下降,房体就会冻坏起凌松垮下来。为了不至于返工,父亲和母亲带着孩子们是没日没夜地干,白天在帮工们的帮助下垒好土墙主体,晚上父亲和母亲就搭着木梯,将墙壁一块一块地催紧整平,让墙壁既光滑又亮堂,然后就是平整每间房间的地坪。

晚上,母亲陪着父亲,燃着火把,点着马灯,或是照着电筒,一干就是几个钟头,次日天刚麻麻亮,母亲又迎着启明星起床了。通过大半年的努力,一栋崭新的土木结构的房子建成了。搬家那天,全家人异常激动,异常兴奋,母亲特地做了一桌子好菜,以示庆贺。

没隔两年,在父亲的提议下,又在房屋的右边加修了一间私檐房,左边也加修了一间私檐房和一间偏水房,家里的房屋更加宽敞了,虽然是七口之家,但显得并不拥挤。为了多喂养几头生猪,多卖点钱还账,父亲又提议在房屋左边开挖地基,建了一栋猪栏和牛栏。

几年下来,为操心修建房屋,母亲的腰明显弯了,个子明显矮了,皱纹明显多了,头发明显花白了,各种大大小小的疾病也渐渐缠绕着母亲,如腰疼病、头晕病、牙痛病、气胀病等等都是常事。俗话说,久病成良医。没钱看病,母亲只好凭借自己的经验,在山里、沟里、田里扯些草药,煨水既当茶喝,又作药用。

我记得母亲经常煨着一罐败火药,采集的是凌花草、夏枯草、青蒿叶、灯芯草、金银花、丝茅草根等,她不但自己喝,还经常让孩子们喝。如果哪个孩子嗝食不消化,甚至打丝臭嗝,医药临床上称嗳气,母亲就会烤煳一坨饭、一块生萝卜,或是炒煳一把萝卜籽,再加上其他几种草药,晚上煨水喝了,孩子的病第二天就好了。

母亲常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家的狗窝。意为别人家的房子、条件再好,也是别人家的,只有自己拥有一个固定的地方,即便条件再差,也是极其幸福的。我们家住房虽然解决了,最终有了属于全家人自己的“狗窝”,但新的矛盾又来了,新的操心事也来了,因为大哥二哥早已到了娶媳妇成家立业的年龄。

家里房子虽然有那么几间,但也是一个空架子,里面除了几件农具和几个稻草床铺,可谓空空如也,一眼望到头,什么也没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挡人的视线。稻草床铺也没有蚊帐,都是母亲到小卖部卖几斤鸡蛋换钱,扯了几卷尼龙纸回来,让父亲撑几根竹竿作架子,然后将尼龙纸围在床铺周围。

这样,既可以冬天挡风御寒,又可以夏天阻挡蚊虫叮咬,可以一举两得。即便楼上楼下几个窗户,父亲和母亲不是用尼龙纸钉着,就是用草皮纸贴着,根本没有见过什么玻璃窗。房顶的亮瓦坏了,也无钱买了更换,也是父亲颤巍巍地爬上房顶,用母亲手剪的长方形厚胶纸替上。可想而知,这样的家情家境,谁愿意将姑娘将闺女嫁进来?

但好在远房表姑是一个热心人,她们老家有一户庄户人家和我们家极其相似,也是七口之家,五个孩子,家里也是一贫如洗,正好长女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这个长女和我的大姐还是小学同学,彼此知根知底。在表姑一再撮合下,父亲就决定让表姑当媒婆到庄户人家提亲。由于两家情况相当,可谓门当户对,这门亲事一拍即合,大哥和庄家长女也看对了眼,算是一见钟情。

只因为两家家境旗鼓相当,都是穷得叮当响,作为女方的庄家父母,也是极其质朴敦厚之人,自然没有提什么过高要求,就将闺女嫁了过来,了却了父亲母亲一桩心事。迎娶那天,母亲格外高兴,母亲和父亲也是想尽了全部心事、使出了吃奶力气,尽量将婚事办得妥妥帖帖、风风光光。

但婚后的大哥大嫂,看着一大家子人家大口阔,觉得箍在一起生活没有多大出路,心里难免打起了小算盘和小九九,虽然内心一门心思想分家独立门户,但慑于父亲的威严,她们又不好直截说出口,只好犯了天下所有刚结婚的小夫妻同样的错误,就是不管天晴还是下雨,小两口都是半夜还嘀嘀咕咕久噪不睡,而白天却又睡得日上三竿才起床,并且吃完饭丢下碗筷不闻不问。

母亲是一个贤良婆婆,对于儿子儿媳的不当之举,母亲也只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从不当面批评他们半句,也不在人后说儿子儿媳的一句坏话。但父亲却大相径庭,他看准了大哥大嫂的心思,便直接召开紧急家庭会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大哥大嫂分了出来。

但父亲也有祖父的遗风,既快刀斩乱麻,又近乎有点不尽情意,他只给大哥大嫂分了一间私檐房和几百斤粮食,以至于后来大哥也如当初父亲和母亲被分家出来后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干撵出来的”,是“白手起家”。父亲近乎不近人情的分家方式,也激发了大哥对父亲的愤懑和不满,以至于后来父子之间的结,打得越来越深,越来越紧,直到父亲去世最终都没有解开。

13

人大分家,树大分丫。听父亲私下和母亲说,给大哥只分一间房并非父亲的初衷,他只是想激励一下大哥,他很想大家在一起齐心协力还修一间正屋和一栋猪圈,然后再将大哥大嫂分家出去,让大哥大嫂既有宽敞的居住地方,也有饲养生猪的地方。但大哥大嫂迫不及待,非得想早点独立门户,父亲只好随了他们的心愿。

父亲还说,只要大哥大嫂主动提议修建正屋,父亲还是会召集全家人一起动手、丰衣足食。但大哥也是一个倔脾气,多年来一直就守候着这间独屋生活着,从不提修建正屋的事情。直到父亲去世,父亲这桩心愿一直未了,大哥也从不知父亲的真正用意,导致父亲带着遗憾而走,而大哥也始终带着偏见和隔阂活着,直到现在。

现在想起来,父亲的这份父爱太过于沉重,就像大山压在心底一样。母亲作为磨心,很难做人,一边是儿子儿媳,一边是说一不二的丈夫,即便她在当中做了很多调和工作,但由于父亲和大哥都是像驴一样的倔脾气,都是八匹马都拉不回来,母亲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看着父子俩长久杠着耗着干着急。

大哥大嫂分家不久,在第一个腊月月底,天下着鹅毛大雪,各家各户都在准备过年的柴禾,父亲那天也在田间砍着桐子树和木籽树,突然听见祖父在他家屋后山坡上,向我家这边大声急促地呼喊我的父亲:“宗芹啊!宗芹啊!”父亲在田间里难以听见,母亲听到祖父的呼喊,忙跑出房间来到院子,以孩子们的口吻大声问道:“爹爹您怎么啦?有么紧急事?”

祖父在那边带着哭腔答话道,快叫宗芹过来,你妈她快不行了。虽然祖母平常对我们不冷不热,甚至没有一点好脸色,突然听到祖母病急,母亲还是相当着急,立刻慌了神,但又忙吩咐二哥将父亲唤了回来。父亲来不及换掉裹脚布和偏耳草鞋,也没有来得及脱掉身上的斗篷和蓑衣,就急匆匆地向祖父家奔去。

虽然祖父是乡下名医,但面对祖母的病情,祖父也是干瞪眼干着急,一点办法也没有。祖母是老咳病,一旦咳嗽起来,就喘不过气来,喉咙的痰液也吐不出来,经常憋得脸红脖子粗。那时祖母也六十多岁了,早让咳病折磨得脱了人形。等父亲来到祖母病榻前,祖母已是气息奄奄,只能听见祖母喉咙里还在呼呼地喘着。

父亲守了祖母一天一夜,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就愁云惨淡地回到家,对我们说,你们的嗲嗲走了。我们老家都称祖母为嗲嗲。说实话,那时候我们祖孙之间没有多少感情,面对祖母的死讯,我们在心底没有产生多少涟漪,更少有悲痛。但母亲听到祖母去世的消息后,还是悲从心起,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

祖母生前对母亲是有些刻薄的,也有些挑剔的,时时处处事事端着一个婆婆的架子,是媳妇就要矮三分低三分。但祖母也是柿子赶软的捏,对于我的二爸、三爸、幺爸续弦的三个儿媳,因为她们仨人脾气火爆,属于天不怕地不怕的那种,惹到她们就如捅马蜂窝一般,祖母也还是主动示弱甘拜下风了。

母亲一边哭,一边对我们几个孩子说,不管怎么说,她是老人,是你们爷的妈,她过世了,我们作为晚辈,哪有不伤心的呢。母亲仍然叮嘱几个孩子,要去给祖母守夜,当好孝子贤孙。还说,祖母一生只死这一次。孩子们无奈,即使大哥那么个倔驴,但他依然听从了母亲的话,守了祖母三天三夜没有合眼,直到将祖母送上山去。

祖母去世后,祖父就成了孤独老人,那时候祖父已经七十多岁。父亲觉得让祖父一人单独住在一边很不放心,就找二爸、三爸、幺爸商议,看祖父愿意跟着哪家住就在哪家住。但三个叔父显然面露难色,因为自家都有一个不好商量的“母老虎”在家坐阵,他们在此做不了主。他们也猜想祖父绝对不得到他们家去,便对父亲提议道:“大哥,还是看看老人自己的意思,由老人自个儿选择。”

果不其然,询问祖父意愿,祖父二话不说,就选择要到我们家,还明明白白地说,老大家的媳妇贤惠温良,我过去住不得恶言恶语,还能端茶递水。父亲回来跟母亲商量,母亲说让老人住天经地义啊,虽然当初将我们白白赶了出来,但他毕竟是老的啊,我们要做给娃娃们看。

祖父来到我们家,他虽然独自住着一间私檐房,吃住都在一边,但母亲也是竭尽所能照顾祖父,做什么好吃的,担心喊祖父和大家一块吃吃不好,就用大碗或是瓷钵盛上给祖父端去。一看祖父缸里没水,立马吩咐二哥或姐姐给祖父挑满。每次早上烧开水,也会照例给祖父灌满暖水瓶,晚上烧好洗脚水,也会打好给祖父送过去。

即便母亲做得无微不至、周到细致,但祖父有时还挑三拣四,数落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弄得母亲左右为难,但她从来没有怨言。母亲习惯了这种照顾和关怀,一伺候起来就接近二十来年。

14

自从我到学校寄读以后,我和母亲总是聚少离多,一年多数时间都是在学校度过的。每年只有寒暑假的时候,才能和母亲多待一段时间,平时就只有周末和母亲短时间相聚。每次回家,我都看见母亲站在房前的松树堡上,久久地凝视远方,耐心等候我归来。只要在遥远的路口,我的影子在母亲的视线出现,母亲就会极为高兴,露出少有的笑容。

一到家,母亲就会给我接下肩上的背包,取出口袋里的脏衣服,然后做一餐可口的饭菜,直看着我狼吞虎咽光盘为止,然后将我的脏衣服洗净。为确保第二天我能带着干衣服到校,母亲还将我的衣服一件一件在灶膛前烤干。这样周而复始,一洗一烤就是三年。即使到现在,也经常梦见自己上学前,母亲为我做那些繁杂琐事时的情景。

三年初中生活终于熬到头了,很多有点背景有点关系的同学,都如己所愿拿到了“铁饭碗”建始师范的录取通知书。在当时,这张录取通知书既是改变人生命运的判决书,也是通往鲤鱼跳龙门的通行证。一旦拥有这张录取通知书,就可以立马变农村户口为城市户口,可以在上衣口袋别上一支钢笔,肩上挎着解放牌挎包,摇身一变变成知识分子,可以变成凭折子吃皇粮的国民先生。

我的成绩虽然名列前茅,足足超过建始师范录取分数线几十分,但最终却名落孙山,只能被巴东县一中录取,我不得不再次向“铁饭碗”冲锋冲刺。尽管这样,全家人也没有一点欣喜之色,相反顾虑重重。看着邻居几个伙伴考取高中后,虽然只是全县的二中、三中,但家长们还是忙得不亦乐乎,做着各种充分的上学准备,有的甚至还借此机会整个小酒,热闹热闹。而我们家,却不显山不露水,既没有一点为我准备上学的迹象,也没有一点准备庆贺的前兆,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是萎靡不振,整日茶不思饭不想。一日,终于听到邻居同伴告诉我说,我听见你爷对我爷说了,你爷不准备送你上高中了。一听这话,我就觉得我的世界已经走到了尽头,没有了半点施展抱负和才华的机会和舞台。那一晚,我独自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已没有了目的和方向,就像一只无头苍蝇,在透明的玻璃窗前撞来撞去,虽然前途一片光明,却没有一点出路。

第三天,我的初中英语老师陈佑礼,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听说我的父亲不准备送我上高中了。陈老师顿时心急火燎,连夜从他家赶到我家,给父亲讲了一大箩筐道理,然后下了“最后通牒”,对我父亲说:“你这娃这么好的苗子,你这次不送他去读书,你就害了他一辈子,将来会后悔的。”然后说,你即便砸锅卖铁也要将他送进高中,让这娃将来有个出息。

父亲沉默不语,一直低头抽着闷烟,烟圈在父亲的头顶飘来飘去,时不时呛得父亲一阵急促地咳嗽。听了陈老师的话,好像一语惊醒梦中人。母亲叹了一口气,只好在一边打着敲边鼓,打着帮帮腔,对我父亲说道:“他爷啊!你还是听陈老师的话吧!平娃子既刻苦又努力,这次不送他去读,就害了他呀!你还记得他嘎公说过嘛,平娃子将来有出息!”老家称外公叫嘎公。

父亲仍是一言不发,继续抽着第二支旱烟。好半晌,父亲使劲将烟锅磕在板凳上,烟锅里的烟丝顿时掉了出来,然后站起身握着陈老师的手说:“陈老师您放心,虽然家里没有条件供平娃子上高中,就算我累死也要让娃儿去上。”听见父亲的表态,不仅陈老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母亲在一旁也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陈老师走后,母亲便和父亲商量着如何多种点苞谷、多栽点谷子、多养点猪子,通过各种渠道,想尽一切法子将物资变卖成现钱,为我筹集学费。第二天,母亲就到本队饲养母猪的张二婶家,赊欠捉来了四头猪仔。母亲本来就豢养了六头生猪,这下可热闹了,共有十头生猪需要饲养,母亲的重担就更重了。每天仅听十头生猪饿了嗷嗷叫的声音,一般人都难以招架得住。

上学前一周,我却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意外。因头天下暴风雨时,风力极大,不仅吹断了我家门前几棵椿树,父亲辛辛苦苦伺候的几亩玉米也吹断了不少。第二天,天气放晴,但气温急速上升,而且像甑子箍着一样,闷热得不行。

父亲带着我们,背着背篓和背杈,到田间里去拾被风吹断的玉米秆。一看见成片成片的玉米秆倒伏在地上,很多都被拦腰折断了,父亲心疼得不行。父亲抚摸着一根根倒伏的玉米,手都在瑟瑟颤抖,嘴里不停地念叨:“可惜了!可惜了!老天爷你咋这样不长眼呢。”我知道这些玉米,既是父亲的希望,也是我读书的希望。但这些希望,都被一股飓风彻底给毁灭了。

等母亲赶来,看见眼前唏嘘的情景,她一手扶着倒伏的玉米,一手抹着眼泪,自言自语地说:“老天爷啊!你可得长长眼啊!这可是我娃读书的希望啊!”我只好走过去安慰母亲,“妈!您别太难过!人算不如天算,老天爷不长眼,也没得法!”

15

这场暴风雨,对父亲和母亲的打击极大。据当时父亲估算,当年的玉米收成大概减产四成以上,但他们还是相互宽慰宽勉,说一些放宽心事体己的话。我只顾埋头钻进玉米林,去收拾那些断掉的玉米秆,虽然心里也心疼不已,但还是强忍着情绪,没有在脸上表露半分出来。

玉米林里的气温格外高、格外闷,就像一个锅盖焐着,透不出一点新鲜空气。等归拢完毕断掉的玉米秆,早已堆积了一座小山,堵塞了来往的道路。有的玉米已抽了穗,有的玉米已挂了胡,有的玉米已灌了浆,突如其来的暴风雨,让秋后的丰收和希望化为了泡影。

那时我虽然已有十六周岁了,但个子不高,身子骨仍很单薄,背负笨重物品的力气根本不够,两腿打着战,迈不开脚步,但我还是力所能及地背回了一大捆玉米秆。当我将玉米秆倒在地上,身上早已汗流浃背,舌头和喉咙干渴得只差冒了烟。

一进灶屋,我看见饭桌上,母亲头天晚上冷却的一搪瓷盆茶水,虽然泡的是粗枝大叶,颜色黄黑黄黑的,但还是来不及歇息喘口气,就用搪瓷缸子舀了一满缸,咕咚咕咚就灌了下去。待我刚将搪瓷缸子放稳,突然眼前一黑,顿时晕倒,一个跟头就栽倒下去。

屋漏偏遭连夜雨,我的右额正好撞在墙基基脚的石头上。由于当时体温较高,血液流动较快,额头顿时鲜血直流,一会儿地上就殷红了一大片。母亲看我还未醒来,吓得一把将我抱起,一边用手使劲捂住我额头上的伤口,一边大声呼喊我的名字。没一会儿,母亲满手全是鲜红的血液。

我渐渐苏醒过来,一看见自己满身血渍,也吓得不轻,但身子感觉虚弱,软绵绵的,轻飘飘的,想说句话都打不起精神。母亲急促呼唤二哥,将我背到附近的药铺缝针上药。二哥背着我在前面奔跑,母亲紧跟其后。母亲三步并作两步,颤颤巍巍,生怕脚步跟不上。

药铺医生忙用紫药水给我清洗完伤口,打了消炎针,缝了五针,用纱布包扎好,血液才慢慢止住。见血液止住,母亲才稍稍松了一口气,还心疼地问我,感觉怎么样。虽然很是疼痛,但怕母亲着急上火,我也只好违心地说,不疼,没事。

等我额头的伤口好得差不多了,便也到了上学的时间。父亲母亲翻箱倒柜变卖了家里所有能卖的东西,就连母亲出嫁时,外婆给她的唯一一副银色的镯子,她也低价变卖了,终于凑够了我上学的学费。二哥照例背着他亲自为我打的那口泡桐木箱子,送我上了高中。

本来就很拮据的家庭,因为了我上学攒钱,家里的开销就更加入不敷出了。父亲母亲几年没有买过一件新衣,更没有买过一双新鞋,都是将旧衣服缝了又缝、补了又补,母亲常说,衣服可以“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母亲身上的衣服,总是补丁连着补丁,补丁堆着补丁,但十分干净整洁。

每当下雨天,干不了农活时,父亲就会从楼上翻出草鞋耙、草鞋槌、草鞋杠,找来一捆齐整的稻草秆,为两个哥哥和他自己编织草鞋。父亲手脚麻利,打草鞋的技能也是首屈一指,一天下来能打好几双。父亲既打偏耳子草鞋,也打满耳子草鞋。偏耳子草鞋当凉鞋、拖鞋穿,在热天使用;满耳子草鞋当布鞋、棉鞋穿,在冬天使用。

如果夏天穿上草鞋走长路,清爽凉快,软硬适中,步履敏捷,两脚生风,给人一种惬意的感觉;雨天穿着它,既透水,又防滑。冬雪天气,脚上穿上一双棕毛袜子,外面套一双满耳子草鞋,既保暖,又防滑,如遇冰溜子走路,再套上铁制的脚码子,能确保安全无事。

父亲在家时就穿着母亲为他做的布鞋,出门时就穿着他自打的草鞋。父亲不管风里来雨里去,还是冒严寒顶酷暑,都是那一双双草鞋伴着他走完每一段路程。可以说,草鞋是父亲最长情的伴侣,也是父亲最忠实的伙伴。

不管我在读高中期间,还是读中专时候,我是一分钱掰成两瓣花,尽量勤学苦读,争取拿到学校的奖学金,力所能及为家里减轻负担。我记得从读高中第一天起,我就将花费的每分钱每元钱都用笔记本记着。我的同学一年甚至一学期就要花费一千余元,而我三年高中总共花费才一千二百余元。现在想起来,真有点不可想象,有点怀疑自己当时是怎么渡劫过来的。

即使这一千二百余元,也是父亲母亲从牙缝里节省下来的,或是父亲和母亲一株玉米一株玉米种植出来的,或是母亲一瓢食一瓢食喂养生猪喂出来的,更是她从鸡屁股下捡蛋慢慢积攒起来的。为防止鸡蛋放置时间过长变成寡鸡蛋,母亲都会将捡拾的鸡蛋用稻壳包着,放在房间深挖的苕窖内。

苕窖冬暖夏凉,能让鸡蛋始终保持恒温,确保鸡蛋不会变质。一旦鸡蛋变质成寡鸡蛋,鸡蛋就报废成废品,也就分文不值了。母亲发现哪个鸡蛋变成寡鸡蛋,就会捶胸顿足,后悔不迭。

16

在我读高中和中专期间,父亲和母亲又给二哥说了亲事,并且娶妻成了家,大姐也出了嫁。二嫂比二哥年纪小很多,年纪甚至比我还小,就像一个未为成熟的小妹妹。记得那时,她和二哥一旦闹别扭,就耍小孩子脾气,一溜烟就跑得无影无踪,害得二哥连夜到处寻找。

在二哥烦恼时,母亲总是劝慰二哥,说人家还是小孩子,你当然得哄着让着,年纪大了自然就好了。也如母亲所言,后来二嫂是一位极其贤惠而又能干的好女人。在迎娶二嫂时,父亲和母亲也是想尽了办法,花尽了心思,尽量在各个方面满足女方的心愿,也让二哥的婚事体体面面、热热闹闹。

二哥和二嫂结婚一年后,就诞下了一个男孩。可把母亲乐坏了,因为这是她的孙子中的第一个男孩,而大哥的两个孩子都是女孩,母亲并不是重男轻女,她只是希望她的孙子中男孩女孩都有。但遗憾的是,我的这个侄子我还未曾见过面,就在他出生五天后因病不幸夭折了。

侄子夭折后,不仅二哥二嫂悲痛至极,母亲也是伤心欲绝。她看见二哥二嫂痛失爱子后痛苦的模样,她能感同身受。这次母亲失去孙子,让她又想到了当年她自己几次失去孩子时的情景,更加增添了她的痛苦。母亲生怕二嫂扛不住,依然强打起精神宽慰二嫂,说这乖孙子与我们吴家无缘,他定是去重新投胎找好人家去了。还好,二嫂第二年又生下我的侄女春红,母亲待她稀罕至极。

大姐出嫁那天,母亲一万个舍不得,但她未曾在脸上表露出来。按照老家的习俗,嫁女是要请“十姊妹”相陪的,而且还要哭嫁,得哭出母女之间的种种不舍和期盼。有的还请来族间最会哭的大奶、大妈、大姐,整个夜晚都是在咿咿呀呀的哭声中度过。有的大奶、大妈、大姐的哭声极其夸张,哭声忽高亢忽低沉,忽尖声忽浑圆,忽悲情忽欢快,让人听来不知肉味、余音绕梁。

但母亲滴泪未流,始终保持着一种欣喜之色、乐观之情。母亲说,嫁女是好事,也是喜事,干嘛哭哭啼啼。哭哭啼啼,对女儿婚后生活兆头不好。婚事正期那天晚上,尽管唢呐声“曲儿小,腔儿大”,唢呐手竭尽全力地吹出了伤感之调和离别之情,让人一听就有一种伤情别离、泪湿眼眶的感觉。

尽管大姐和其她请来的姐妹泪眼婆娑,小声数落着种种父恩母恩,讲述着对父母对哥嫂对姊妹的种种不舍,但母亲依然露出灿烂的笑容。为将大姐出嫁的气氛营造得更加喜庆,母亲还专门请幺爸从家里搬来录像机和电视机,放了整整一晚电视剧《西游记》,不仅增添了喜气,也凝聚了人气。

那时候,幺爸和幺婶都是双职工,方圆几十里开外,能买得起录像机和电视机的家庭屈指可数。据我了解,幺爸和幺婶是我们那一块儿的第一家。听说有电视剧看,乡亲们像看稀奇一样聚了拢来,叽叽喳喳的,闹哄哄的。记得那天晚上,我家偌大的院坝密密麻麻坐满了人。来吃酒的亲朋好友,整整坐了一整夜,也整整陪了大姐一个晚上。亲朋好友在观看《西游记》时,看到孙悟空打斗妖怪激烈处,都会不由自主地发出喝彩声和鼓掌声。

第二天,当迎亲的队伍抬着嫁妆走出院子,当大姐在迎亲姐妹和送亲姐妹的簇拥下跨过门槛,当阵阵鞭炮声噼噼啪啪地在院子里响起,母亲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情感,眼泪唰地就流了下来,但她并未像有些农村妇人那样嚎啕大哭和悲天跄地,她对女儿的不舍却暗暗藏在内心深处。

翌日,是姐夫和大姐回门的日子。母亲一大早就起了床,做了一大桌子饭菜在家等着。每隔一段时间,母亲就会走出灶间,来到院子里,站在门口松树堡上,看对门山垭有没有姐夫和大姐的身影。门口的松树堡,是母亲思念亲人、想念亲人、等待亲人常待的地方。大姐虽然和母亲仅分隔一晚,但在母亲心里,就好像分隔了一个春秋。

好不容易等到姐夫和大姐回家,母亲在给姐夫和大姐夹菜时,总是不忘叮嘱大姐要对夫家的老人有孝心,要勤俭持家,嘱托姐夫要好好对待大姐,她生怕大姐在夫家受气受欺。吃罢饭,姐夫和大姐回转时,母亲送了一程又一程,总是絮絮叨叨叮嘱这叮咛那,老感觉一块石头落不了地。直到将大姐二人送到对门垭口,她才匆匆转身回家。

1991年,我中专毕业,作为恩施州第一批选调生分配到宣恩乡下工作。年底,我拿着我的第一份几百元的工资,为父亲母亲和侄儿男女各自买了一双棉鞋,也想让他们尝尝商场的棉鞋穿着是什么滋味,看看与母亲做的布鞋和父亲打的草鞋有什么不同。

母亲拿着棉鞋东瞧瞧西望望,总是唠叨着一句话,说我太浪费钱了。之后,母亲将棉鞋一直藏在箱底,总舍不得拿出来穿上。从这次回家之后,我感觉母亲对我像变了一个人,对我总是客客气气,像对待远道而来的客人一样。就连一向一脸严肃的父亲,也客客气气为我斟了一小杯绿豆酒。父亲和母亲对我的突然改变,让我茫然无措而又措手不及,感觉别别扭扭,极不习惯。

17

在吃饭喝酒时,母亲一边客客气气给我夹着菜,一边笑眯眯地告诉我,如今你是吃皇粮的人了,已是国家干部了,也已长成大人了,我们也不能再像以前对待小孩子一样对待你了。母亲的话让我一怔,我似乎感觉自己拼命鲤鱼跳龙门,跳出了与父母的隔阂和距离。我那时甚至有些后悔,不该那么拼命读书,不该让二哥委屈求全放弃他的学业,我内心仍习惯于父母一如既往地把我当小孩子看待。

“你妈的意思是说,你现在是国家干部了,该成熟该独立该有自己的主见了,不能还像个小孩子一样事事依赖依靠父母。”父亲的话让我恍然大悟,此时我才明白父母对我的良苦用心。

我上班第二年冬月月底,突然接到二哥发来“父病危,速归”的电报,我心急如焚。平常经常给家里写信问候,向家人告知我在宣恩的工作和生活情况,二哥也及时回信于我,但从未提及父亲生大病的消息。父亲怎么会突然就病危了呢,让我感到很茫然、很错愕。

父亲虽然平常小病不断,也如他自己所言,是“病壳壳”“病秧子”,经常患有头疼眩晕、腰疼腿疼、喘息咳嗽、腹胀胸闷、牙疼腮痛等疾病,平常买的圆子药(西药的俗称),既没有离过手,也没有离过口。可能是由于当时没有条件进行全面体检,而不知道病情已上身多时,以至于拖延了父亲病情的最佳治疗时间。一经发现,就已经是病入膏肓不可救药了。

我办完请假手续,急匆匆赶回老家巴东县沿渡河医院,父亲躺在病床上,正打着点滴,一声接着一声痛苦地呻吟着。父亲骨瘦如柴,花白的头发乱糟糟的,就连胡茬也变成了白色,长短不一,像冬天里的枯草一样杂乱地覆盖在嘴边。

父亲的脸色蜡黄中略显黑色,看不出一点血色,好像血液凝固了一样。父亲的手,瘦得像枯树枝,早已找不出打点滴的细小血管,指甲也好像很久没有剪了一样,尖长而黑黄。父亲的两腿浮肿,就连脚背也肿得像面包一般,白惨惨的,亮通通的,好像针尖刺破就会流出很多血水一样。

但父亲的腹部却异常凸起,肿胀得像一个充气的皮球。看着父亲的模样,我的眼泪就忍不住簌簌掉了出来。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我夺眶而出的眼泪,说明我内心伤心至极,痛苦至极。为何一年未见,父亲竟成了这般模样?过去父亲那种挺拔威严的样子哪里去了?父亲见我回来,显得很是高兴,他将身子吃力地挪了挪,想用他的手拉着我的手,但却使不出半点力气,我忙上前用双手将父亲枯树枝般的手握在中间。

“你……回来了……啊”,父亲有气无力地向我问候了一句,我来不及回答,只是习惯性地点了点头,眼泪仍像雨点子一样洒落下来。问及二哥,才得知父亲患的肝腹水晚期,医院已下达了病危通知书,并告知家属早点准备后事。此时,我就有些后怕,如果再晚回家几天,就可能很难见到父亲最后一面了。

后来,我才明白,父亲为何会患肝腹水晚期了。父亲年轻时,为了多挣点工分多分点粮食,让一家七口人吃饱点,让孩子们个子长高点,父亲只好主动邀约附近几个脾气合得来的乡亲,整天穿梭在既潮湿又漆黑的煤窑洞子里。

父亲他们不仅要在漆黑的煤洞里挖煤、掘煤、炸煤,还要用肩膀拖着绳子,就像神龙溪岸边的纤夫一样,弓着背将煤一箱子一箱子拖运出洞。一天下来,不仅累得腰酸背痛,全身也是漆黑一片,根本看不清鼻子和眼睛。如果他们几个人同时站在一起,俨然分不清哪个是我的父亲,只能凭声音进行辨认了。

长期以来,父亲他们肺部腹部吸入了大量的煤灰煤渣,慢慢酿成了大病。可悲的是,不仅父亲患了肝腹水晚期,最先离开人世,他的几个伙伴也在父亲去世后的两年里,先后查出肝腹水晚期和肺癌晚期,也不久驾鹤西去。好像上天有意安排,让他们生前在一起苦心劳作,死后也让他们聚集在一起。我只是希望,父亲他们在那边相聚,永远不要再钻进那潮湿漆黑的煤洞里。

当天,大哥就在家找了几个帮工,用担架将父亲抬了回去。只因为父亲将大哥分家出去时造成的误会和隔阂,竟让大哥一直记恨在心,说出了一句既极不孝道也极不人道的话。他对二哥说,他找帮工将父亲抬回家去,是给二哥帮忙。

乡亲们听到这句话,都数落大哥的不是,我和二哥也气愤至极,难道大哥他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不是父亲的儿子吴氏的子孙?母亲后来听到这话,也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她说,这是作孽啊,我怎么会生出这么一个混账东西?

但她站在大哥的角度,她也觉得分家时只给大哥一间房子,是有点对不住大哥。但不管怎样,这哪是一个做儿子说出的话呢?我们只好安慰母亲说,大哥是那么个倔脾气和烂德行,他是上嘴巴皮搭下嘴巴皮,话已说出口,根本不管后果,也收不回去,再气也没有用。

18

父亲被抬回家后,整天呻吟不止,咳嗽不止,很难见到他有安稳熟睡的时候,可见父亲当时是多么痛苦,纯粹是在受着折磨,受着煎熬。他有时甚至央求我们想办法结束他的生命,让他早点脱离苦海。即使看着父亲再怎么受苦,我们也无权也无资格来结束他的生命,只能心有余而力不足地陪着父亲熬着。

此时觉得,作为后辈,即便有再大的孝心和爱心,在病痛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无力回天,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受苦。母亲知道父亲时日不多,尽量想办法做点好东西给父亲吃。但父亲哪里吃得下,即使吃点汤汤水水,也当即呕吐出来,有时大小便也不通,只能靠输液艰难地维持着父亲脆弱的生命。

父亲被抬回家十多天后,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是腊月十二,天气阴沉沉的,冷飕飕的,时不时还刮着寒风,飘着雪花。父亲一大早就对母亲说,想吃母亲做的韭菜炒鸡蛋或是蒸的鸡蛋花儿。母亲见父亲想吃东西,很是高兴。但家里的鸡蛋,不是卖掉换药了,就是卖掉换盐了。

当时由于气温降低,家里的几只母鸡也好像闭合了生蛋的特性,很长一段时间也生不出一个蛋来。母亲只好吩咐我背着一袋玉米,到附近乡亲们家去调换几个鸡蛋。我背着玉米挨家挨户询问,很多家庭的母鸡也如我家的母鸡一样,也因气温降低而不善生蛋了。

跑了一个上午,走了二十多家乡亲,好不容易碰到一个叔父家,家里正好有五个鸡蛋。当我说明来意,婶子先问了问我父亲的病情,然后将五个鸡蛋直接塞进我的玉米口袋里,说跟前块头的,哪还要用包谷子来调换?我也不再推辞,给婶子连声说了几个多谢,就回转身往家里赶去。

当我走进院子,听见父亲的叫喊声咳嗽声更大更紧促了,很远都能清楚地听见。母亲见我回来,看我背着的玉米一粒未动,以为一个鸡蛋都没有换得,忧心忡忡地问,你一个鸡蛋都没有换得么?她担心父亲在弥留之际带着遗憾而去。我说,婶子家免费给了五个呢。母亲又说,这该是多大的人情啊。因为母亲知道,五个鸡蛋对农村每个家庭的极端重要性。

母亲连忙帮我接下玉米,将鸡蛋从玉米袋里拿出来。母亲在家早已准备好了韭菜,并且洗净沥干了水分。母亲将韭菜切细,取了两个鸡蛋,一个用作韭菜炒鸡蛋,一个用作蒸鸡蛋花儿。半个钟头过去,母亲将两道菜都做好了。

母亲将菜端进父亲房间,用调羹舀着喂父亲吃。父亲只吃了两口,就说闷油不想吃吃不下了,其实母亲放油并不多,做得极其清淡。之所以父亲对猪油这么敏感,只能说明父亲的病情已经十分严重了。二哥那天也不敢出坡干农活,生怕父亲有个什么闪失。

下午,父亲的叫喊声更大了,咳嗽声更急了,喘息声更紧了。他实在忍受不了了,就大声骂我们几句。此时,父亲再怎么骂我们,我们都不觉得委屈,都能舒心接受,只要父亲还有气力大声骂我们,我们就觉得开心。二哥坐在父亲身后,让父亲整个身子靠在他的胸前,以便父亲感觉舒坦一些。

但父亲的喊声、咳嗽声、喘息声和骂声并未停止或减缓,依然一阵接着一阵,一声接着一声。看着父亲忍受病痛折磨的样子,母亲揪心至极,总是一声叹息接着一声叹息。我们几个孩子也一刻不离地守在父亲身边,如有可能,我真希望父亲的病痛转移到我的身上,让父亲舒服一些。

我们知道父亲可能时间不多了,便托人带信给舅舅。傍晚,舅舅风尘仆仆地从三十多里开外的枫木村赶来了。母亲给舅舅做了一点吃的,舅舅也吃不下。舅舅和父亲的感情极好,舅舅成家后,夫妻之间感情矛盾重重,经常打架割裂,每次都是父亲赶过去劝和重归于好,舅舅对父亲也是深怀感激的。

二哥一直在父亲身后充当靠椅,但父亲越来越没有力气,眼神木讷,目光呆滞,笨重的脑袋耷拉着,两手也无力地摊在身体两边。二哥累了,便让我们替换上。为了减轻父亲的痛苦,母亲对二哥说,你还是去趟药铺,请朱医生来给你爷打上吊针吧,打止痛的。父亲从医院回家后,一直是朱医生负责开药、打针。

二哥抻了抻酸痛的手脚,又风急火燎地向药铺赶去。此时已是晚上八九点钟了,朱医生都洗漱完毕准备入睡了。听见二哥的喊声,了解完父亲的病情,朱医生婉言拒绝了,他断定父亲可能就在当晚就会走。

但拗不过二哥的请求,朱医生还是不情愿地带着药箱来到了我家。朱医生给父亲号了号脉,对在场的家人摇了摇头,意在没有多大希望了。但他还是尊崇母亲的心愿,为父亲挂上了点滴,便匆匆离开了。

朱医生走后不久,父亲彻底解了一次大手,这是父亲生病以来解的最多的一次,而且带有一些血水,其臭难闻。母亲说,可能是父亲腹腔内都烂掉了。解完后,父亲平躺在床铺上,明显安静了很多,没有了先前的喊声、咳嗽声和喘息声,但他突然两手在胸前抓来抓去,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

19

父亲就这么在胸前抓来抓去,母亲轻声问父亲,他爷啊,你是不是在找你的什么东西?父亲也不答话,甚至眼睛都没有睁开一下。大概过了十多分钟,父亲抓的力度更大,猛地抓了几下,两手突然就垂了下去,抓的动作也戛然而止,父亲的眼睑边流出了几滴眼泪。我们知道,父亲就这么匆忙地无声无息地走了。

二哥抱着父亲的头,舅舅、二哥、幺姐和我声嘶力竭地呼喊着父亲,但父亲还是没有再次醒来瞧上我们一眼,身体也慢慢冷却僵硬下去。母亲没有流泪,两眼有点茫然,突然像失去了光泽,只是身子明显颤抖了几下,像打了几个冷噤,差点一个趔趄摔倒下去。在母亲心中,父亲就是家里不可动摇的顶梁柱,这根顶梁柱突然轰然倒塌了,对母亲而言,该是多么的残酷和无助。母亲知道,父亲早走对父亲来说,就是一种解脱,一种解放,因为病魔将父亲已折磨得不成人形。

父亲的灵柩在家里放了三天三夜,父亲的孩子以及侄儿男女也随着唱歌先生,围着父亲的灵柩转了三天三夜,表达着对父亲的无限哀思。正夜那晚,鞭炮声啪啪炸个不停,锣鼓唢呐响个不停,我和哥哥姐姐轮流跪在大门口,跪迎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但只要亲朋好友走进灵堂,我的泪水就像断线的珠子滚落下来。

母亲始终一脸平静,从脸上看不出她有多么悲伤悲痛,但我知道,母亲是竭力将自己的悲痛压抑在心底。出殡前夕,都得启棺让亲人见逝者最后一面。我和哥哥姐姐都踮着脚尖,尽可能靠近灵柩,想清楚地再看父亲最后一眼。父亲面容安详,微闭着双眼,就是瘦削的脸庞将父亲的颧骨凸显得更高了。看着父亲的样子,我们的眼泪又一次流了出来。

母亲几下就挤进灵柩前,用手轻抚了一下父亲的脸庞,摸了摸父亲花白的头发,然后自言自语地说,他爷啊,你就放心地在那边过好日子吧,那边没有病痛,你也不用挂念我,我没事的。母亲知道父亲生前最担心自己,因为母亲性格过于温和,脾气过于柔软,父亲怕他走后母亲会受孩子们的气。

大哥从小脾气暴躁,性格刚烈,父亲最怕自己走后大哥乱来,霸占其他房子,因为大哥早在平常言语间就表露出来,在父亲过世后,他要强行住进其它房子里,父亲担心母亲和二哥在家招架不住。父亲生前就叮嘱,在他过世后,必须及早请来族间长者和村里的干部,将赡养母亲和房屋归属的事情说个干断,免得大哥反悔。

母亲怕父亲走得不安心,对她和儿女们牵肠挂肚。因此,在父亲的灵柩被抬出堂屋的那一刻,她要给父亲交待清楚,说个明白,让父亲安心放心。从父亲闭眼的那一刻,到父亲入土为安,母亲都没有掉一滴眼泪,更没有像有些农妇那样声嘶力竭地嚎哭。但我分明看见,母亲的头发就在几日间,大面积白了起来。

父亲过世的事情,谁也不敢对外婆提,生怕外婆出现什么意外。因为外婆那时已经八十多岁,身体也并不很好,当时外婆正在姨儿姨父家玩。姨儿和姨父在家做吊唁父亲的准备时,外婆就看出了端倪,但外婆也不明问,只是在心里犯疑。父亲病重难以治愈的事情,外婆早已知晓。

过了十多天,外婆越想越不对劲,便对姨儿姨父说,要来我家看望父亲,她说怕见不到父亲最后一面。拗不过外婆的坚持,姨儿姨父只好对外婆说了实话:“哥哥早已走了。”外婆听见这个消息,立马捶胸顿足地哭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数落着父亲生前的好。

自从外公去世后,父亲既当女婿,也当儿子,对外婆十分孝敬,对舅舅和姨儿从小也照顾得无微不至,就连舅舅和姨儿的婚事,也是父亲亲自张罗的。父亲的突然离世,对外婆的打击很大,在她心里,早将父亲当成了她的儿子。

当天,外婆在姨父的搀扶下,从离我家十多里外的姨父家,一路颤颤巍巍地向我家赶来。快到我家时,正要经过父亲的坟地。外婆三步并作两步,一下就扑到在父亲的坟头,大声哭了起来,哭得极其伤心,极其悲情,让在场的人也禁不住流下了眼泪。

母亲在家就听见了外婆声嘶力竭的哭声,她生怕外婆哭晕过去,忙在家冲了一杯红糖水端着,急急忙忙赶到父亲的坟前。见母亲赶来,外婆哭得更伤心更悲情了,还以舅舅的口吻对母亲埋怨道,姐姐啊,你啷个搞的哟,哥哥走了,你们啷个也不给我说一声呢。说完,外婆又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和数落,还险些哭晕过去。

母亲一手搀扶着外婆,一手端着红糖水,眼里也噙着泪水,以我们孩子的口吻对外婆安慰道,嘎嘎呀,人死不能复生,您老人家也别太悲伤了,我们是看您年纪大了,怕您受不了,就没敢告诉您,您也别怪,我们知道您对他爷好!

母亲好说歹说,外婆才稍稍平复心情,停止了哭声,但还时不时在抽泣着。母亲忙将红糖水递上,外婆很斯文地啜了几口,便又递回母亲。好不容易将外婆劝进我们家里,但外婆一想到父亲,就情不自禁地抹起了眼泪。外婆在我家待了半个多月,每天都要到父亲坟前看看,然后在母亲的陪伴下,跌跌撞撞地回到枫木村她自己的家里。

20

父亲去世后,每次吃饭,母亲总不忘给天堂的父亲盛上一碗,还将最好的菜夹在父亲碗里,将木质筷子搁在碗上,然后用小搪瓷缸子倒点绿豆酒水。父亲生前很少喝酒,只是在他腰酸腿痛或是跌打损伤时,才勉强喝上一小杯一小口。逢年过节或是父亲生日,母亲也会将她做的父亲最爱吃的饭菜和绿豆酒水,放在父亲坟前,她一边给父亲夹菜,还一边跟父亲唠嗑,拉拉家常。可见,母亲是多么想念父亲。

遵照父亲生前叮嘱,在父亲入土为安一个星期后,母亲便催促二哥请来了我的幺爸和族间几个长者,以及村里的几个干部。幺爸主持,通过族间长者和村里干部,为我家召开一个家庭会议,将母亲的赡养问题、幺姐的出嫁问题和几间房子的归属权裁定下来,并三方签字画押为据。至今,这张字据应该还保存在二哥手里。

二哥主动承担了赡养母亲、张罗幺姐出嫁的事情,大哥既不想对母亲履行赡养义务,又对房屋的所有权据理力争,还说修建房屋时,他是老大,出力出汗最多,但在族间长者和村里干部的谴责下,他只好无可奈何地放弃了自己的权力和义务,不情愿地在字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大哥没有获得房屋的所有权,多年来自己也没有主动再扩建房屋,直到他的两个女儿长大外出打工挣钱后,才首次修建了几间平房。

父亲离开后,母亲和幺姐母女俩相依为命过了几年。幺姐出嫁后,母亲便和二哥一家一起生活,帮着二哥带孩子、洗衣做饭、喂猪喂鸡和做其他家务。处理完父亲的后事,我便及时赶回宣恩乡下上班。

在想念母亲和二哥他们时,我不是写信,就是通过手摇座机打到老家村干部家里,然后由村干部通知母亲来接电话。那时,能和家人通上一次电话,真的是难上加难,甚至还要看村干部的脸色。哪天村干部不高兴,不是不接电话,就是不通知母亲。

儿行千里母担忧。我在宣恩这头,即使工作上受再大的委屈,忍受再大的压力,每次和母亲通电话,总是对母亲报喜不报忧,尽量让母亲少为我操心和担心。在老家那头,母亲亦是如此。每次询问母亲近况,母亲都说着同样一句话:“我好着呢!”即便有次下雨,母亲为寻找二哥二嫂喂养的几只母鸡,脚下打滑将手臂摔成了骨折,虽然两个多月不能做事,就连吃饭拿筷都极不方便,但母亲在电话里对我只字未提,她生怕我担心她影响我的工作。

直到有次和二嫂通电话时,二嫂才对我说了实情。当时,有些错怪二哥二嫂,没有及时将母亲受伤的事情告知于我。但转念一想,他们也是出于无奈,定是母亲在背后叮嘱了的。我假装嗔怪母亲,母亲却笑着说,没事,我手臂早已好了呢。她还一再叮嘱,让我别怪二哥二嫂,是她自己不小心造成的。

一晃,我参加工作已三年了,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母亲常常为我的婚事操心闹心,不是打电话询问催问,就是在家和二哥二嫂经常唠叨,联平他一个人去了那么远,家里人也帮不上什么忙,他的婚事也忙紧(土家语,很久的意思)没有着落,怎么办哦,担心呢。二哥二嫂只好劝她,您别担心,是老幺的婚姻未动。母亲更着急地说,就因为他婚姻未动,才让人操心呢。

自从我参加工作后,母亲不管当面对我,还是在人前称我名字时,都一改以往叫小名“平娃子”为尊称“联平”了。在她心里,她的儿子已长大成人了,不再是小娃子小孩子了,再称什么什么娃子,似乎有些不妥,她也要求哥哥嫂嫂们也这么称呼我。

1993年底,母亲在电话里听说过年我要带初恋女友回家,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还连声说,哎呀,你的婚姻终于动了,有着落了。母亲迫不及待地问我女友是干什么的,多大年纪,长得怎样等等。当母亲得知我的初恋女友是一位小学老师,也是一个吃公家饭的,她生怕女友到家因招待不周影响我们的感情,提前就忙活开了。

回到家,母亲就吩咐二哥早点打扫家里的卫生,本来要在腊月打扫扬尘,她安排二哥冬月就做了,还提前炕好了腊猪肉,将几只腊猪蹄全部留在那里,不曾舍得吃一顿。母亲还将腊肠炕好洗净煮熟,匐在咸菜坛子里。按照她自己摸索出来的工艺,将猪肝焯熟置冷,同样匐在盐菜或是酱豆坛子里。等匐上半个月时间后,再将猪肠、猪肝拿出来炒食,味道就格外鲜美。

她掐指细算时间,这些食品做好离我们到家时间正合适,她要用她认为最味美的美食招待她未来的儿媳。腊月底,我携女友风尘仆仆地赶回老家,母亲早已炖好腊猪蹄,站在门口松树堡等候,远远地目视着我们到家。

一到家,母亲连忙接下女友身上的背包,连声招呼,闺女,快坐,快坐。尽管母亲早已用抹布将椅子上的灰尘擦了又擦,但此时她还是用衣袖将椅子掸了又掸,生怕椅子上有一点灰尘。待女友坐下,母亲又连忙去冲了一杯糖水,这是母亲接待她认为最尊贵客人的礼遇。

21

见我的女友一路走得很急,满脸汗水淋漓,担心女友背上汗湿回汗感冒,母亲先为女友打来一盆洗脸水,然后从箱底找出一根干毛巾,亲自为女友贴在背上。等女友洗完脸,母亲早已站在身旁,一手接过脸盆,一手接过毛巾,哗啦一声将洗脸水倒进了坑式厕所里。

接着,母亲又为女友端来了葵花籽和南瓜籽,还泡了一杯热茶。母亲一连串的热情招待,让女友有些措手不及、应接不暇,而又有些过意不去,忙站起身对母亲说:“嬢嬢!您别太客气了啊!”母亲笑眯眯地说:“闺女!我没有客气呢!你这么大老远来,我就高兴得不得了,你还这么懂事,我太喜欢你了啊!”

母亲走近女友,双手握住女友的手,和蔼可亲地说:“来,闺女!让嬢嬢好好看看!”母亲左一个闺女右一个闺女,让女友出门在外即刻感受到了家的温暖,让她觉得站在她面前的就是她自己的亲生母亲,她一下就与母亲拉近了距离。后来女友说,我的母亲比她的母亲更加和蔼可亲,更加慈眉善目。母亲看了看,接着又说:“闺女!饿了吧?嬢嬢马上就炒菜开饭!”

母亲又拉着女友坐下,招呼一声,就到灶间炒菜去了。半个钟头过去,一桌丰盛的饭菜就呈现在我们面前,还没等坐在桌前,老远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饭菜香味。吃饭时,母亲将女友请在上席坐定,左一筷子右一筷子给女友夹着菜,直叮嘱女友多吃点、吃饱点。母亲还嗔怪我,说我怎么不会待客,不懂事,这么大老远来的稀客,你菜都不拈(土家语,夹菜的意思)一夹?对于母亲的责怪,我只好对女友潸然一笑。

母亲在人前人后,都尽量夸着我女友的好,说我女友既漂亮又能干还聪明,这让每天和母亲朝夕相处的二嫂醋意大发,假装埋怨母亲:“哎呀!妈!老幺的女朋友什么都好啊!我们就不好了呢!”母亲知道二嫂是在开着玩笑,忙笑着对二嫂说,老二媳妇,你也好着呢。

尽管母亲对我女友百般宠爱,但遗憾的是,我和女友在回宣恩几个月后,却因性格不合还是果断地分手了,双方之间都未曾挽留一句。母亲知道后,伤心了很久,还老是责怪她自己,是不是没有招待周到人家,让人家生气了?同时,母亲也责怪我,为什么不说句软话?为什么不挽留一下人家?

一家人相处久了,总有牙齿嗑舌头的时候。一天,母亲突然给我打来电话。我一接电话,母亲二话不说,就要我马上回家接她到宣恩来住,她说无论如何都不想和二哥二嫂住了,而且说话很冲,一副气呼呼的口吻。一听母亲的口气,我就明白,定是母亲和二哥二嫂为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闹别扭生闷气了。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清官也难断家务事,分不清谁对谁错。

我忙在电话里安慰母亲,让她先别着急,有什么事情慢慢说,她要来宣恩我一定会回去接她,但要给单位领导请好假才能走,不能随便就一走了之。母亲虽然读书甚少,但也是明白事理之人。我问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其实也没有什么大的矛盾和纠纷,或者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无外乎都是涉及鸡呀鸭呀猪呀的一些小事,母亲只是一时没有转过弯而已。

聊到最后,母亲又笑着说,你安心工作吧,不用回来接我了,我也想通想明白了,我老了跑那么远干嘛呢;再说,你二哥二嫂对我其实蛮好的,干嘛要瞎折腾呢,不仅折腾你们晚辈,也折腾我国人(自己的意思)。

但让我遗憾和后悔的是,直到母亲去世,也未能让母亲来宣恩看看我工作的地方,这是我这一辈子心里最大的痛。就连我结婚,母亲也未曾到场,只是二哥和两个姐姐及大姐夫来了。为此,母亲还多次对我表达了歉意。

母亲不能前来,一是母亲身体有恙,晕车昏车严重,二是母亲叶落归根情结浓厚,老了不想挪动脚步,生怕在异乡生出什么事端。母亲第一次见到我的妻子,还是妻子怀着孩子即将分娩的时候。

2002年春节,妻子已怀胎十月,却执意要回巴东老家过年。我们从早上六点就开始从宣恩坐车,一路颠颠簸簸,转了三道车,直到傍晚才到老家。母亲特别兴奋,特别高兴,见人就说,我儿子联平要带媳妇回来了,都快生孩子了。母亲如接待我初恋女友一样,也提前做好了我们回家的各种准备。从环境卫生到美食美味到住宿床铺,母亲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见妻子怀身大肚,行动极不方便,母亲总是叮嘱又叮嘱,生怕妻子不小心摔倒,时时将妻子看着呵护着,可妻子大大咧咧惯了,根本没有在意要注意些什么。但母亲害怕什么却来什么,母亲她们在家用电极其节约,每个房间安装的灯泡瓦数都很小,妻子形容灯泡都像浑浊的亮火虫。

的确如此,夜晚走到哪个房间,都是朦朦胧胧的,加上又是土木结构的房子,墙壁都早已熏得黑黢黢的,所以房间更显得暗淡无比。母亲炖的腊猪蹄,虽然香味十足,但略显咸味,妻子觉得好吃,吃多了些,老想喝凉水。

但妻子习惯了喝石缸里的井水,既清凉,又解渴。每次去喝水,都要从烤火的火坑私檐房,穿过两间正房,才能到达拖檐房的厨房。经过每间房,都要抹黑摸索着寻找电灯开关,加上房间地面不是很平整,仍是坑坑洼洼的,妻子在摸电灯开关时,一不小心就摔了下去。

22

只听“扑通”一声巨响,妻子大声“哎哟”一声,一个扑趴重重地摔倒在地。母亲在火坑私檐房听见了动静,忙说“拐了!”,就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拖檐房的厨房。母亲焦急地问妻子,媳妇儿啊,你怎么样啊?随即俯下身子,使出她吃奶的力气,抱了几下妻子,也没有抱动半下,母亲焦急如焚,大声喊着我和二哥帮忙。

妻子感觉并无大碍,生怕母亲过余担心,忙安慰母亲道,妈,没事儿,没事儿,她自己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母亲见妻子真的并无大碍,虽然很是高兴,但仍直捂胸口连声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母亲忙将妻子扶在椅子上坐稳,还一再征询妻子要不要到床上躺一躺、靠一靠,也一再连连自责,说家里条件差,到处黑黢黢的,光线太暗太弱,差点酿出了大祸。第二天,母亲就催促二哥,到百货门市部买来了几颗瓦数大点的灯泡安上。

只因妻子身体素质一向很好,也很结实,连头疼脑热都很少出现,即便挺着大肚子摔了一个大跟头,也如无事一般,既无腹部疼痛,也无身体不适。虽然如此,但现在一想起当时的情景,仍有些心有余悸。母亲连连夸赞妻子,你真的是下得蛮啊!还对妻子连连竖起了大拇指。

和母亲相处几天,母亲既怕我们饿着,也怕我们渴着;既怕我们冷着,也怕我们闲着,随时都在招呼着我们,陪同着我们,与我们谈笑,与我们同食,她要将我们在家的时间陪同得满满当当,陪伴得实实在在,不想浪费分分秒秒,就连和我们一起回去的连襟家的儿子我的侄子小熠,也说奶奶太客气,让他有些极不习惯。

正月初四大清早,我们就从老家坐客车,又一路颠颠簸簸急着赶回宣恩了,准备初五到咸丰县岳父岳母家拜年。初三的晚上,母亲找来几个大蛇皮袋子,大包小包给我们装着要带的东西,无外乎就是腊肉、干洋芋果和她自己亲手制作的各种咸菜。母亲制作的各种咸菜,工艺精细,味道纯正,既是吃货们的下饭菜,也是饮酒人的下酒菜。

在收捡这些东西时,母亲总是担心东西装少了吃不够,同时又担心东西装多了我们在路上受累,一直在嘀嘀咕咕、唠唠叨叨、纠纠结结。其实,母亲不仅想我们将这些东西带走,更想我们将母亲这颗慈悲心带走,想让她这颗慈悲心悲悯心,一直陪伴在我们身边,呵护着我们。因为在她眼里,即使我们长得再大,走得再远,也仍是孩子。

尽管初四晚上,我和妻子、侄子打了半夜的扑克牌,斗了大半夜的“地主”,妻子的腹部也有些隐隐作痛,但由于我们那时年轻不谙世事,更没有分娩孩子的经验,一个个只管当时玩得嗨皮,根本没有想到早点进入医院。也算上天眷顾,妻子虽一次次受到惊吓,但每次都有惊无险。

初五一大早,我们正准备打车去咸丰,妻子的腹部就疼得实在受不了,我们才改变主意住进县人民医院。当医生问明情况、做初步检查后,就一直责怪我,甚至斥责我,说我怎么当丈夫的,妻子都快要临产了,还想着去咸丰拜年。你难道不怕妻子出什么意外?你的心真大啊!医生再一次质问我。

面对医生的斥责和质问,我也是有冤无处说,是黄泥巴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根本无法解释,也无需解释,我只好面带微笑默默承受着、忍受着。尽管这样,我都浅薄得还不清楚,要马上为即将出生的孩子,准备奶粉和衣物。在此之前,妻子也是一个马马虎虎、大大咧咧的人,根本没有想到,为即将出生的孩子提前准备任何东西。现在想起来,是多么的幼稚和可笑。

本来医生建议我们考虑顺产。当天下午,妻子疼得根本无法忍受,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我们只好商请医生改为剖腹产。在妻子被推进手术室的那一刻,看着妻子那痛苦难受的样子,我的心揪得紧紧的,虽然在为孩子即将面世感到高兴和兴奋,但也为妻子的安危感到揪心和担心。

我在手术室外双手合十,在走廊里踱来踱去,心情复杂到了极点。大约一个小时过去,医生将孩子用一块旧棉絮包着抱了出来,大声地对我说着恭喜话,恭喜我们生了一个大胖小子,还说孩子有八斤九两。我忙跑过去双手接住孩子,无不担心地问医生,大人没事吧?医生连说没事没事,好着呢,我心里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

此时,我才想起仔细端详孩子的模样。只见孩子胖嘟嘟的小脸,眨巴着两只小眼睛,好像在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精彩的世界。在端详孩子模样的同时,妻子被医生推了出来。我抱着孩子俯下身子,先让妻子看了看孩子,然后问妻子怎么样啊,妻子一脸幸福,洋溢着喜悦,微笑着说,没事,还好。

将妻子妥当安置在病床,然后将孩子放在她的身旁,孩子好像饿了,发出哇哇的哭声,我这才想起要去给孩子买奶粉、奶瓶和衣物。走出医院大楼,我第一时间给母亲拨去了电话,向母亲报了喜讯。母亲首先关心的还是妻子的身体状况,直问妻子身体怎么样,还唠叨说,在肚子上划那么大一条口子,该有多痛啊。因为母亲她们那个年代,生孩子从没有听说过剖腹产。

23

当母亲得知孩子是一个大胖小子时,母亲明显感到惊讶和惊喜。她说,啊?!是儿子啊!多重?长得好看吧?母亲并非重男轻女,但她骨子里还是希望妻子能生个儿子,因为两个哥哥的几个孩子都是女孩儿。一阵惊喜过后,母亲还是很平静地说,生男生女一个样,其实女娃还疼人些。

在我和妻子回家过年时,恰好碰见我的初中政治老师龚万树,他也是我的一个远房老辈儿亲戚,他如年轻教书时一样,仍是一脸笑容和慈祥。他见我妻子怀身大肚,便猜想怀的一定是个男孩儿,还说吴家即将要增添一匹骏马了。

果真如老师所言,妻子真的诞下一个男孩。当妻子问我给孩子取什么名字时,我思索片刻,立马说就取名驾骏吧。一来,按吴氏族间“堂、光、宗、联、驾”的辈分来算,儿子的辈分是“驾”字辈,二来也希望他长大后真正能成为一匹骏马,一匹能日行千里的千里马。

平常因工作性质和工作繁忙,即使过年过节也没能抽空回家与母亲团聚,都要参与烦恼的漫长值班。但每次与母亲通电话,母亲总不忘询问孩子的身体健不健康、长得壮不壮实、听不听话、吃得好不好等等,倒是我们做儿女儿媳的,却忘了时时关心母亲的身体和冷暖。

仅在过年过节或是母亲生庚满日的时候,不是寄点钱回去,就是买几件衣物寄去。我们以为这样就是尽到了一份儿女的孝心,其实并非如此。虽然母亲在人前人后,都夸我们给的钱多,买的衣服既好看又好穿,但母亲真正在意的,并不是我们要给她寄多少钱,也不是要我们给她买多少件像样的衣物。她唯一的希望就是,想和我们在一起多待一些日子。

母亲常说,儿行千里母担忧。这种感觉和体会,以前不以为然,直到自己有了孩子之后,一时半会儿没有见到孩子,才真正体会得到、感触得到,并且愈来愈强烈。如今,儿子驾骏在孝感读大学,如若三天没有给我来个信息,或是报个平安,我的心里就会不自然地七上八下,惴惴不安,生怕他在外有个什么闪失。即便孩子在身边再怎么惹你生气,但只要一睁眼就能看到他,心里就会有一种莫名的踏实感和安全感。

母亲第一次见到儿子驾骏,还是驾骏三岁的时候。那时,母亲实在太想念她的孙子了,电话中难免流露出想见一见孙子的想法。她还一再自责,说孩子都那么大了,也没有穿上嗲嗲(老家对奶奶的称呼)做的一双新鞋,也没有让嗲嗲抱一抱背一背,更没有让嗲嗲喂一口饭。她还说,她给二哥看孩子那么多年,而我的孩子她一天都没有帮忙看管到,说都没有脸当这个嗲嗲。她说这些话时,还一度哽咽和抹泪。

面对母亲的自责,让我更加愧疚和羞愧,造成母亲一直未能见到孙子,当然不是母亲没有做好,而是做儿子的没有做得到位。虽然说忠孝不能两全,但只要悉心处理好二者的关系,也还是能达到两全其美的,但我却没有做到。

驾骏三岁时,长得虎头虎脑,身体也壮壮实实,根本不像其他同龄孩子那样,三天一小感冒,五天一大感冒,整天咳咳咯咯、病病殃殃,他吃药打针是少之又少的事情,每年至多也就一到两次带他看医生。亲朋好友一见到他,都会伸手抱一抱,逗一逗,惹一惹,甚是让人喜爱。孩子也不认生,只要大人伸手,他就会歪歪扭扭地一路小跑扑过来。

母亲听说妻子要带着儿子回老家去看她,高兴得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踱着步,见人就嚷嚷:“哎呀!我的幺儿媳妇要带着孙子骏娃子回来看我了,我的孙子骏娃子长得可好了……”“哎哟!看把你乐得,不就是儿媳孙子要回来了嘛,有什么好乐的?”周围和母亲同龄的大妈大婶们,见母亲这么高兴,都有点嫉妒地奚落她、嘲笑她。

母亲依然陶醉在自我快乐之中,对邻居们的奚落和嘲笑,她大声反驳道:“我就是高兴!怎么啦?你们嫉妒啊?你们嫉妒也喊你们的媳妇孙子看你们呗!”说完,母亲发出一连串由衷的笑声。

母亲也注重仪式感和庄重感,提前就开始着手准备她最拿手的那些农家小菜,还专门推了豆腐,酿了酒糟,捏了汤圆,磨了面粉,烧了猪蹄,像过年过节和迎接贵宾一样。妻子回去的那天,母亲特别叮嘱二哥早早地就在巴东沿渡河镇上等着,还特地背着一个篾制背篓,帮忙用背篓将驾骏背回家去。

快到家时,二哥背着驾骏,妻子紧跟其后,只见母亲习惯性站在门口松树堡向远处张望着。一见妻子她们冒头,母亲就一路小跑,跌跌撞撞地向妻子她们赶去。赶到妻子她们近前,母亲一声媳妇孙子你们可回来了,眼泪就一直在她的眼里打着转。

妻子亲切地叫了一声妈,立刻让二哥背篓里的儿子叫嗲嗲。但儿子从未见过母亲,感觉甚是生疏,将脑袋扭来扭去,就是不肯叫。母亲忙说,老二,把背篓放下来,我要抱抱我的乖孙子。待二哥将背篓放在地上,母亲双手吃力地将儿子抱出背篓,在脸上亲了又亲,连声说,大孙子哦,我可想死你了哦!

见母亲这么亲切,一向胆大的儿子也主动在母亲脸上亲了几下,还奶声奶气地叫了几声嗲嗲,惹得母亲高兴得在儿子脸上再一次亲了几下。

24

母亲的过于热情让大嫂和二嫂好生嫉妒,她们开着玩笑说着酸溜溜的醋话:“真是远香近臭啊!下辈子我们也出远门,让妈对我们也热情热情!”母亲依然笑着说,那好啊!下辈子你们还做我的儿媳,我照样热情。大嫂和二嫂又打趣道,我们不要下辈子,只要这辈子您对我们也热情一把。

对于两个嫂子的酸溜话,妻子并不在意和介意,还主动邀请道,那你们明天就随我到宣恩去呗!等个十天半月再回来,妈一定会对你们也这样热情。妻子是个大大咧咧的人,对于母亲那种轰炸般式的热情,她确实有点不自然不习惯,在母亲家只住了三个晚上,便随着宣恩同去老家的同伴一起回宣恩了。

母亲再次见到儿子驾骏,是在驾骏五岁的时候。2007年春节,我们好不容易有个假期回了一趟老家。母亲照例热情有加,经常将驾骏揽在身边。那时,二哥二嫂的儿子驾港也刚出生几个月,母亲如获至宝,只要手里的活计一停下来,她就会将驾港抱在怀里,不是逗得孩子发笑,就是和孩子说一些听不大明白的话。

可谓祖孙连心,尽管驾港有时哭闹不止,但只要母亲伸手抱在怀里,他立马停止哭声,还露出圆溜溜的小眼睛打量着母亲,虽然还挂着泪,但立马又发出咯咯咯的笑声。二嫂还假装说着气话,你这娃只认嗲嗲,连我这个当妈的你都不认么?

母亲一边抱着孙子驾港,一边牵着孙子驾骏,嘴里总是乐呵呵地说,我这两个孙子就是乖啊,都是嗲嗲的小宝贝。但我明显感到母亲常常打不起精神,只要一坐下来和我们说话,说着说着,母亲就会不自然地用手按住腹部,并且越按越紧、越按越深,还时不时打着瞌睡。

见母亲精神不佳,我问母亲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母亲总是笑着乐呵呵地说,没事,好着呢。其实,此时母亲早已病入膏肓,她自己心里应该很是清楚,只是她不愿让儿女们担心罢了。

春节上班过后未到两个月,二嫂突然给我打来电话,说母亲得重病了,在沿渡河镇医院检查,其结果是胃癌,已是晚期。医生还叮嘱说,母亲的时日可能不多了,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和好穿的,尽量及早孝敬母亲,免得到时来不及留下遗憾。

一听母亲得重病的消息,我的脑子一下就嗡嗡直响,沉默半晌也没有搭上话。二嫂在电话那头见我半天不接话,忙问我:“联平,你没事吧?”我忙结结巴巴地说,二……二嫂,我……我……没事……二嫂又接过话头说,你可要挺住啊,妈就担心着你呢,怕你知道后影响你的工作,我和你二哥觉得,还是早点让你知道的好。

我不知道二嫂后来还说了些什么,我脑子一片混乱,一片空白,这个消息就如晴天霹雳,让我喘不过气,眼泪情不自禁地在眼里打着转,好半天我才稍稍平静下来。待稍微平静,我又才将电话打了回去,让母亲接电话。母亲在那头一句“联平啊?!”,就立刻让我崩溃了,眼泪扑簌扑簌掉了下来,但我还是假装坚强地问母亲:“妈!您到底怎么了?您感觉怎么样?”还未问完,我就哽咽起来。

没想到母亲在那头还笑着说,没事啊,没事啊,你别听你二嫂瞎说乱说,我自己身体我知道,我感觉好着呢。母亲在说这话的时候,感觉重病根本没有生在她的身上,那种轻松和豁达是我始料未及的。此时,我再一次觉得母亲的形象高大起来。

我说要回家去看看母亲,母亲坚决不同意,说刚上班才几天呢;我说寄钱回家,让二哥送母亲住院,母亲也坚决不答应。母亲说,医生都下判决说整不好了,还干嘛浪费钱呢,还不如在家多和你二哥二嫂待待,趁我还有一口气在,多帮帮他们带带娃娃。她还说,在家吃吃药、打打针就挺好的。

所谓顺者为孝,拗不过母亲的坚持,我只好在电话中和二哥商量,就顺从母亲的心意吧,只要她高兴就好。做些徒劳的违背母亲心愿的事情,也是好心办坏事,会惹得母亲心情不高兴。二哥只好尊崇母亲心愿,多次跑到沿渡河医院,请原来的诊治医生为母亲开好药方,将药品买回家里。需要打针挂点滴时,就请附近卫生所的医生来打。

工作之余,我会隔三岔五给母亲打个电话,问问母亲的身体状况,尽量和母亲多说说话,但母亲每次都是报喜不报忧,从不说自己病情加重了或是严重了,每次都是习惯性说那句话,好着呢,你放心。突然有一天,和母亲通电话的时候,明显感觉母亲说话过于吃力,微弱得像一袭游丝。问过多遍,母亲才勉强说,她已经倒床一个多星期了。

从那天起,母亲再也不能咽下像米饭、腊肉、包面等那些较硬的食物,只能勉强吃一点面条、合渣等流食。即使流食也不能吃多,稍微吃多点就不消化,导致腹胀难忍。渐渐地,母亲连流食也难以下咽,只能靠打点滴维持着微弱的生命。

2007年9月21日晚,二哥焦急地拨通了我的电话,说母亲快不行了,让我及早赶回去,怕见不到母亲最后一面。我来不及给单位领导履行书面请假手续,第二天一大早,就坐上了宣恩至恩施的第一班早班车。

25

我一刻也不敢停留和耽搁,中途下车也来不及吃口东西,便又匆匆上了下一段路程的车。当我辗转数次客车风尘仆仆赶到家时,已是下午临近黄昏。一踏进老家院子,就看见母亲床榻前站满了人,有亲朋好友、侄儿男女,还有左邻右舍,大家都在小声叽叽喳喳、嘀嘀咕咕。有的好像在说,母亲舍不得走,定是在等我回家,是母亲最后一点念想。

我一进家门,大家都很惊诧,都不约而同但又带着有些埋怨地口吻对我说:“联平,你可总算回来了!”大家忙主动让开一条窄道,让我走近母亲床前。只见母亲平躺在床上,手背仍还挂着点滴,点滴流得极慢,几乎是几十秒的间隔才能滴下一滴。母亲的脸瘦得只有巴掌大小,颧骨凸得极高,头发零乱,几乎全是银丝,头发将脸部遮掩得几乎看不见。

二哥俯下身子,将脸贴在母亲耳边,握着母亲的手,小声对母亲说,妈,妈,您看看,联平回来了,联平回来看您来了。母亲两眼紧闭,似乎听见二哥的话,似乎又没听见,但又好像还有感知,眼睛似乎微微动了动,喉咙里也好像发出了一点微弱的声音。

我赶忙凑过去,也俯下身子,将脸尽可能贴在母亲耳边,用手揉揉母亲干枯的手背,带着哭腔呼唤着母亲,妈,妈,我回来了,我回来迟了!妈,我对不起您,没有好好照顾您!我也不知道母亲到底听没听见,我此时对她愧疚而万分悲痛般的呼唤。看见母亲此时的模样,我的眼泪顿时如开闸的洪水,喷涌而出。

见我这样,亲朋好友也禁不住抹起了眼泪,有的甚至在小声抽泣。二哥和亲人们对我没有了先前的埋怨和责备,相反还安慰我道:“老人家病成这样,走到这一步,也是没法,怎么能怪你呢?”二嫂还赶忙热好了饭菜,摆在堂屋的饭桌上,虽然肚子饿得咕咕叫,似乎要吃几大碗,但却又没有一点食欲,更没心思吃下去。

拗不过大家的一再相劝,我还是草草地扒了一口饭,喝了一碗汤,就又径直来到母亲的病榻前等候着、守候着。傍晚,天渐渐黑了下来,亲朋好友和左邻右舍都陆陆续续回到自己家中,二哥刚开亮电灯,舅舅就从二十多里外的枫木村赶了过来。姐弟如此场面相见,又要即将阴阳两隔,舅舅也万分伤心和悲痛,眼泪也始终在他眼里打着转。

舅舅知道母亲最为疼他,在他心里纵然有千万个舍不得,但面对病魔也回天乏术。二嫂依然叫舅舅吃饭,舅舅也如我一样只说吃不下,连连摆头。舅舅坐在母亲的病榻上,摸了摸母亲的额头,又看了看母亲的舌苔,还搭了搭母亲的脉搏,眉头紧锁,摇了摇头,对我们说,看来你们母亲就在今晚了……

晚上,大哥也还是从他家赶了过来,与大家一起守候在母亲的身边。从晚上十点多开始,母亲的气息更加微弱,几乎感知不到还有生命存在,就连点滴也似乎凝固了,既没有顺流,也没有回流,好像就死死地定格在那里,只能从母亲手腕的一点热度,才能勉强感知得到母亲的生命还一息尚存。

大哥和二哥轮流上床坐在母亲身后,将母亲上身靠在他们胸前,我在旁边用双手扶着,以便母亲走时稍微舒适一点。午夜十二点刚过,感觉空气格外凝固,气温格外冷飕,我搭着母亲身体的手臂顿感一阵冰凉,这是母亲走时发出的唯一讯号。

是的,母亲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走了,母亲从此就定格在六十九岁的生命历程里。大家万分悲痛,但都没有嚎啕大哭,大家不想让母亲走得不安心、不放心。舅舅说,你们也别太伤心,你们母亲走了也是一种解脱,她这病太折磨她了,看把她折磨成啥样了,看着就心疼。说完,舅舅自己还是也忍不住再次掉下眼泪。

母亲的灵柩也如当初父亲的灵柩一样,在家放了三天三夜,她的儿女儿媳、孙子孙女以及侄儿男女,也跟着唱歌先生围着灵柩转了三天三夜,即使转得晕头转向,也表达不尽大家对母亲的哀悼和思念。就连嫁到重庆巫山的堂姐和表妹,也都闻讯赶了过来。

舅舅是一名阴阳先生,如母亲生前所愿,他在母亲生前的菜地里,悉心为母亲选择了一穴合适的墓地。这穴墓地,离父亲的墓地极近,也算能为父亲作个伴,能让父亲和母亲在天堂里长相厮守,永不再分离。

母亲虽为一名农家妇女,识文断字不多,一生坎坎坷坷,悲悲欢欢,但对于儿女可谓呕心沥血、殚精竭虑,她花尽了她最后一门心思,她流尽了她最后一滴血汗,她用尽了她最后一份牵挂,她完成了她最后一段使命。她如千千万万土家族母亲一样,虽平凡平常得不能再普通,甚至在儿女眼里显得有些低微和卑微,但她们给予儿女的爱,是无私的,甚至是博大的,俨然是一名名地地道道、实实在在的凡间圣母。

一晃,母亲过世已经一十四年,但母亲生前的点点滴滴,如电影闪现一样,依然在眼前浮现,在梦里萦绕,让我温馨,给我温暖。即便过年过节,或是父亲母亲生日,我们虽不能如愿赶到老家父母的坟前祭奠祭拜,我和妻子也会照例买上祭祀物品,带着儿子一起在远方祭祀一番,我觉得这是我人生的必修课,也是我孩子一生的必修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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