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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酒的印象,我是从“酒癫子”一词开始的,但并没有一见钟情的感觉。相反,心里倒有一点小小的抵触或是厌恶。小时候,每当晚上听到附近药铺王医生喝酒发狂的时候,母亲总是会说酒癫子又在发酒癫了。孩子们很害怕酒癫子,遇到孩子们不听话的时候,大人总是用“喊酒癫子来给你打针”来恐吓孩子。只要酒癫子发狂,孩子们都躲得远远的。
家乡的药铺并不像现在的村卫生所或是乡镇卫生院,也就是方便家乡父老乡亲头疼脑热可以随时买药、打针而开办的,仅一个医生而已。稍大的卫生所离我们家还有几十里山路,还得趟过一条小河,遇到孕妇生娃、绞肠痧、阑尾炎等急病啥的,那真的是远水救不了近火,王医生的药铺自然而然就派上了用场。
王医生五十多岁,花白的头发,一副弥勒佛的模样,肚子明显地鼓了凸了出来,不喝酒的时候,给人一种慈眉善目的感觉,医德医品也极佳,从不见死不救,或拖延救治,总是先治病再收钱,甚至倒贴钱给乡亲们拿药,深得父老乡亲的尊敬和爱戴。
乡亲们看病后,王医生总是用小本记着医费药费,都是等到秋后卖点粮食,或是年底卖个猪仔,再将医费药费及时补上。遇到哪家补不上来,王医生也不去督促催促。那时候,乡下没有做锦旗的地方,乡亲们凑了一点钱,扯了一匹红布,请教书先生在红布上写上“医者仁心”四个大字,由村里绣活极好的李大娘绣好后,乡亲们敲锣打鼓、鞭炮齐鸣地送了过去。
尽管父老乡亲知道王医生喝酒后喜欢发酒癫,但为了感恩感谢王医生的治病救命之恩,乡亲们还是愿意给王医生送去一篮青菜萝卜、一筐鸡蛋鸭蛋,外加一瓶苞谷老烧。对于乡亲们的馈赠和谢礼,王医生也是在盛情难却的情况下才肯收下。那时候的白酒不是用酒壶或是专门的酒瓶盛装,乡下人都是习惯性带着打吊针后的盐水瓶子去买酒,一个盐水瓶子正好可以装上一斤苞谷老烧。
王医生为了方便乡亲们打酒买酒沽酒方便,每次乡亲们打吊针后的盐水瓶子,王医生都让乡亲们免费拿了回去,还一再叮嘱乡亲们要用开水煮后消毒才能装酒。小的盐水瓶子,乡亲们也一并拿了回去,那些喜欢“扯冷疙瘩”的乡亲可以揣在裤兜里,酒瘾来了或是干活累了,可以随时扯上一口,吧唧一口,既可以解渴解馋,也可以解乏解困。
我家就在王医生药铺隔壁,尽管活蹦乱跳不头疼不脑热,肚子也不痛身上也不痒,我和小伙伴们也会凑到药铺嬉笑玩耍,甚至冷不丁从后面爬到王医生的背上、肩上捣蛋,揪王医生的头发,捏王医生的鼻子,扯王医生的耳朵,对王医生没有一点畏惧戒备之心。
王医生也不恼也不怒,既不吓唬孩子们,也不轰走孩子们,还顺势一把将孩子们从后背扯到胸前,不是用浓密的胡茬亲上一口,就是用厚实的手掌戳孩子们的胳肢窝,弄得孩子们咯咯大笑。童年里,欢笑留在了王医生的药铺里,快乐留在了王医生的随和里。
都说酒是兴奋剂和癫子水,一点不假。王医生一喝酒,就与工作状态中的他判若两人。直到后来读书懂得人是猴子进化来的,我才明白猴子变成人需要几亿年的漫长进化,但人变成无规无矩的猴子,却只要小小的一杯癫子水来浇灌。
每到夜晚,慈善随和的王医生就会炒几个小菜,煨一锅小炒肉,依偎在饭桌边,坐着小木椅自斟自酌自饮起来。特别是在夏天,王医生会将小小的饭桌搬到星空里、月光下独饮。遇到有蚊虫叮咬,他就会将干枯的艾蒿点燃,放在饭桌边驱蚊灭蚊。
王医生喝酒,很少邀请酒伴酒友,他的酒伴酒友就是山里的大山、森林、房屋、电杆、星星和月亮。王医生喝酒,也很少用酒盅、酒杯、酒碗,而是拿着盐水玻璃瓶子直接往喉咙里灌。粗俗莽撞的乡亲们,也不好意思主动与王医生喝酒,他们觉得自己不配做王医生的酒伴酒友。闻着肉味,氲着酒香,胆大的孩子会窸窸窣窣溜进药铺门口的玉米地里悄悄偷看。
只见王医生就像梦游之人,几口炒肉下肚,他就放下篾制筷子,双手抱着盐水瓶子咕咚咕咚猛灌几口,就像其他人干渴后在猛灌深井里的井水。没几下,就急迫地打着肉嗝酒嗝,脸开始红晕起来,醉意慢慢写在他的脸上。继而,王医生也不说话,脸随即阴沉下来,又拿起竹筷夹了几筷小菜和炒肉送进嘴里。菜和肉将他的腮帮撑得鼓鼓的,猪油菜油渐渐从嘴角溢了出来、流了出来。
待饭菜再次下肚,王医生再次放下竹筷,双手抱着盐水瓶子咕咚咕咚又灌了起来。数声咕咚咕咚之后,王医生的眼睛红了起来,脸上的青筋暴了出来,手臂上的红斑堆了起来,神色开始晕乎起来,意识开始模糊起来。
王医生将盐水瓶子向前托着举着,先敬星星、月亮,再敬大山、大树,就连门前最高的老玉米也敬了一下。眼见盐水瓶子里的酒水见底,王医生啪的一声将盐水瓶子摔在地上,盐水瓶子碎了一地,玻璃碴溅得地上到处都是。随即,筷子也不要了,饭碗也不要了,都丢在了地上。
王医生转过木椅,差点一个趔趄摔倒,手指着星星、月亮和大山、大树就开骂起来。乡亲们也不知道王医生眼里的星星、月亮和大山、大树,究竟指的是谁。他先骂别人不要脸,再骂别人不重情,后骂别人不仗义,还骂别人不道义,甚至还骂别人不爱国、不顾家、爱贪财等等,那是骂得天昏地暗、天晕地转。
王医生一边骂,还一边哭,闻着王医生的骂声和哭声,乡亲们都窃窃私语,议论着、猜测着、揣摩着王医生究竟经历了何种人生经历。乡亲们也不去相劝,也不知道如何相劝,任由王医生的骂声和哭声在乡村回荡。闹到半夜,王医生骂累了,也彻底醉晕了,便一头倒在饭桌上呼呼地打起了鼾声。
躲在玉米地里的孩子,好不容易等到王医生睡着了,便几个箭步跑向王医生的饭桌,狼吞虎咽着饭桌上剩余的饭菜。王医生一觉醒来,意识开始清醒,眼见自己的饭菜被吃光,仍不恼不怒不愠,还假装隔空喊话,饭菜香吗?好吃吗?偷看偷吃饭菜的孩子,一听见王医生喊话,生怕王医生又发狂发癫起来。
在第二天上班,给乡亲们号脉问诊的时候,王医生也会主动问乡亲们,我昨晚喝酒后是不是又无酒德无酒品了?乡亲们抹不开面子,不是轻轻地摇摇头,就是连说没有没有。乡亲们的大度和宽容,倒是弄得王医生一百个不好意思,他发誓要好好医治宽容他的乡亲们,让乡亲们健健康康,无大病小情。
2
我家似乎没有喝酒的祖传,更没有喝酒的基因,但却储藏有很多的美酒。祖父是一个自学成才的乡村土医,而且博学多才,医术高明,他的房间里堆积的医书成山成岭。祖父最擅长的就是给小孩子看病治病,方圆几十里的小孩,不管是头疼脑热,还是肚子胀肚子疼,还是身上长疮长包化脓,还是夜哭不停不止,祖父都有独门绝技,而且手到病除、药到病除。
记得小时候,很多孩子耳根下面都好长“抱耳风”,即一种流行性腮腺炎,疼痛难忍,吃饭难以下咽,吃药打针都不见效,但祖父用碗盛装一点冰凉的井水,用手指蘸点井水,一边在患者耳根轻轻揉捏,一边嘀嘀咕咕唠叨着秘诀,第二天“抱耳风”就自然消失了。
还有很多孩子吃鱼心急,被鱼刺卡住喉咙是常有之事,祖父也是化上一碗“九龙水”让孩子喝下,孩子当即就无事了。祖父治疗这些病症时,看似有点神奇传奇,有点虚幻玄幻,但深究个中缘由,也无不包含着很多科学道理和科学依据。比如所谓化“九龙水”,就是采用冰凉的井水,利用人体肌肉热胀冷缩的原理,快速将鱼刺冲下。
祖父的房间里,不仅医书多,而且酒水多。这些酒水,都是十里八村的乡亲们,为了感谢祖父救治救命在过年过节送给祖父的。这些酒水,不仅有盐水瓶子散装的苞谷老烧,也有穿着“正装”、贴有商标的瓶装酒,甚至还有竹叶青、白沙液、邯郸大曲、贵州大曲、汾酒、泸州老窖、西凤酒等老牌上等美酒。
严格地说,这些酒属于祖父一个人的,祖父从不让儿孙靠近这些美酒。父亲是祖父的长子,按家乡的风俗惯例,父母老了就得跟着长子一起生活,祖母过世得早,祖父理所当然就得跟着父亲一起过。但祖父怕给儿孙增负担添麻烦,也就独自居住一间房间,另起炉灶,这间房间不仅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医书美酒,还摆有床铺、橱柜、餐具等,本来就很小的房间,就显得更加拥挤,更加窄逼了。
祖父虽然美酒满屋,但从来不喝酒饮酒,他说怕喝酒酒醉误事,一旦酒醉糊涂号错脉、开错方、拿错药,轻者耽误病人治病,重者会危及病人生命。但对于远道而来的病人,祖父不仅给病人治病,还给病人管饭。只要喝酒对病人的病情无害,祖父都会劝病人喝上一杯。
有年冬天,天下着鹅毛大雪,巍峨的大山已是白雪皑皑,山里的羊肠小道早已不见了踪影,就连高大的松树上也结满了厚厚的冰针,屋檐前也挂满了长长的冰凌,呈现出“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壮观景象。
我陪着祖父蜗在他的房间烤火,一边玩着“翻叉叉”的游戏,一边听祖父讲解古人饮酒后的逸闻趣事。祖父虽不饮酒,但爱看与酒有关的历史典故,他说可以从中学到很多做人的道理和处世的妙法。比如李白斗酒诗百篇、曹操煮酒论英雄、焦大借酒耍泼疯、宋太祖杯酒释兵权、孙皓以茶代酒敬太傅、欧阳修醉翁之意不在酒等等,祖父对这些历史典故总能信手拈来。
突然听到屋外有人叫唤,老吴先生在家吗?老吴先生在家吗?祖父忙向屋外张望,我也紧跟其后。只见门口站着一位老先生,头发花白,两鬓银髯,穿着打着补丁的棉衣,手拄一根结实的竹棍,全身上下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在雪风里瑟瑟发抖。就连阿黑,也只是轻轻地叫唤几声,就围着老先生摇起了尾巴,好像早就认识似的。
一见来者,祖父便知是慕名而来请求治病的。祖父搀扶老先生进屋坐下,倒上一缸热茶驱寒,忙问老先生来意是否是为治病而来。您真是眼明之人,一看就知道我的来意,老哥子真是好眼力,老神医呢!老先生趁机对祖父连声夸赞道。
祖父哈哈大笑,什么老神医啊,看得多了,见得多了,一猜就十之八九不离谱,也就是见多识广呗。看您身子骨还挺硬朗,一定是为老伴身体有恙而来吧,老嫂子是不是患有什么难言的妇科病?老先生见祖父一说一个准,便又无不佩服得五体投地。
老先生和祖父一见如故,像久熟的老友,像久别的故人。顷刻间,两人说话彼此之间便没有任何顾虑顾忌了。后来才知道,老先生从邻省巫山县慕名而来,是村里的一名老教书先生,所以说话老带着教书先生的腔调和味道。老先生一五一十地给祖父讲述老伴的病情,当时年幼,我根本听不懂他们之间谈论的妇科病话题。只见老先生眉毛紧蹙,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讲到伤心处,眼里还噙满了眼泪。
见老先生对老伴如此重情重义,祖父忙对老先生竖起大拇指。老嫂子今生能遇到像老哥子这样重情重义的男人,实属不易,也是老嫂子的福气。老哥子敬请放心,老嫂子病情没事,您按我开的方子抓药,让老嫂子按时坚持一段时间服下,她的病情定能好转治愈。
见祖父如此保证,老先生的眉毛渐渐舒展开了,露出了长时间以来难得的微笑。祖父三下五除二就为老先生开好药方,让老先生收好揣好,还一再叮嘱要按药方上的剂量抓药。老先生小心翼翼揣好药方,起身深深给祖父鞠了一躬。见老先生行如此大礼,祖父忙向前搀扶,并说老哥子太客气了。
老先生再次双手打拱告别,感谢吴老神医,如果老伴能像吴老神医所言起死回生,过年我定要背着猪脑壳、腊猪蹄和几瓶美酒来拜谢。见老先生要走,祖父忙诚心挽留道,难得和老哥子有缘,也一见如故,天也不早了,您还是暂留寒舍明日再走。
老先生拗不过祖父的盛情挽留,只好勉为其难地留了下来。祖父不仅是治病高手,也是厨艺精角,不到半晌功夫,一桌丰盛的晚餐已摆到老先生面前。祖父从酒架上拿下一瓶泸州老窖,对老先生说,今天与老哥子一见如故,您今天一定要喝喝您的家乡酒,我不胜酒力,就以茶代酒陪您,忘掉不开心的事吧。
老先生也不再推辞,今天能遇到吴老神医是我的荣幸,也是我老伴的福气和运气,我一定要喝得醉意微醺。老先生说得不假,也不用祖父多劝,老先生自斟自酌,居然一瓶泸州老窖就见底了。祖父见老先生如此酒量,连夸海量海量。酒精稍微发作,醉意就渐渐写在了老先生的脸上,说话也逐渐打舌起来。
当晚,老先生便和祖父同床睡下。睡至半夜,老先生神志模糊,起床小解,摸索半天才将祖父提前准备好的夜壶摸到,来不及将夜壶嘴对准,就唰唰唰小解起来,祖父来不及阻拦,一泡黄尿洒得满地都是。老先生好不容易才将夜壶放在桌边,回到床里裹着被子睡下。
数阵鼾声过后,老先生口渴难忍,在梦里都在找凉水喝,便糊里糊涂起床,抱着夜壶就喝了起来……第二天,祖父便将老先生的糗事说了出来,羞得老先生有点无地自容,只差找个地缝钻了进去。
当年年底,老先生的老伴果真如祖父所言,病情痊愈。老先生高兴得手舞足蹈,当即决定要背着猪脑壳、腊猪蹄和美酒来登门拜谢,一是感谢祖父的高明医术,二是对那夜醉酒糗事表达自己的歉意。
3
酒,是老家的待客之道,也是迎客的必备之物。父亲生前常说,无酒不成宴席,无酒难成礼仪。但父亲并非一个嗜酒之人,只是偶尔劳累之余,或是不慎扭伤擦伤之后,父亲才勉强抿上一口。即使只抿上一小口,感觉父亲也是极其艰难、极其难受的样子。
家里存放储存的酒并不多,价格也不算贵,无非就一瓶两瓶苞谷老烧而已。即使来客后,家里存储的酒不够,哪怕饭菜已端上饭桌,客人已经正襟落座,临时买酒也还来得及。方便的话,站在院子里,向着酒家的方向一阵吆喝喊话,酒家也会主动迅速将酒送来。遇到合适,酒家也就顺便吃了喝了再走。
苞谷老烧,都是从邻居远房叔叔旭叔家买来的。老家的习俗称叔叔为爸,比如大爸、二爸、幺爸等,算是对长辈的一种刻意尊敬尊重,即便比自己小的毛孩子,只要辈分比自己高点大点,见面也都得如此礼貌地称呼,自然而然也称旭叔为旭爸了。旭爸的小酒作坊就在我家屋后,酿出的苞谷酒极其天然自然,酿酒的玉米都是父老乡亲自己种的,有虫子的玉米都被乡亲们自觉地剔了出去。
虽为小酒作坊酿的酒,但酒的味道和度数并不逊色于大酒厂里的酒,旭爸的酒也算一种烈酒、烧酒、猛酒。就像土家汉子的烈性、刚性和血性,给人一种说一不二的耿直爽朗感觉。酒一旦进入舌尖和喉管,就有一种火烧火燎的感觉,但再喝几口也就自然温润多了、平和多了。
土家汉子也是一样,初次见面总给人一种鲁莽鲁夫、难以亲近的感觉,但相处久了,也会觉得土家汉子也有温柔、温存、细腻、柔软的一面,是值得结交、久交、深交的良友。旭爸也是一个土家汉子,他的性格就如他酿的烈酒一样,刚烈而耿直。
旭爸个子高大,挺拔帅气,年轻时当过兵,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退役后为减轻国家负担,主动放弃工作安排,在自家开起了一个小酒作坊。旭爸的刚烈耿直和高大帅气,散发着土家男人的无穷魅力,不用吹灰之力,就征服了我年轻漂亮婶子的心,主动从几十里路开外的老谭家,跑上门来结为了秦晋之好。
俗话说,大的出门小的苦。不管大的出没出门、在没在家,我家打酒跑腿的事,自然而然就落到了年纪最小的我的头上,因为我下面再没有人可支派指使了。只要父母或是哥姐们一声吩咐,我都得健步如飞,一趟子、一梭子的工夫将酒打回来。
尽管有时父母吩咐哥姐们去打酒,但也应了老家一句俗语,叫“大懒支小懒”,最终跑腿的苦差事还是落到我的头上。打酒稍有不慎,也会存在被挨打的风险。每次打酒,母亲都会交给我一个棉线网兜或尼龙网兜,方便我将酒瓶提溜住,防止酒瓶从手中滑落到地上。
尽管我人小,有时也有自作聪明和马虎大意的时候。记得有个下雨天,家里来了客人,正好没有酒了,提前也没人在意。等饭菜摆在桌上以后,才发现几个酒瓶都是空空如也。母亲急促地吩咐我将酒打回来,如往日一样,我提溜着棉线网兜就开跑。等旭爸用漏斗给我灌满酒瓶,我也没有及时将酒瓶装进网兜,便一手拿着网兜,一手握着酒瓶,就飞奔起来。
旭爸小酒作坊到我家有一段黄泥羊肠小道,还有一定坡度和斜度,遇到下雨天,黄泥路就很光很滑。稍有不慎,不是摔个仰面朝天,就是摔个狗啃泥。我一边跑,一边唱着童谣。殊不知,脚下一打滑,网兜和酒瓶同时从手中滑落飞了出去。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酒瓶正好磕在岩石上摔得粉碎,里面的酒全部泼了出来,“咕咕咕”地渗进了泥土里。
我即刻傻眼了,两眼冒着金星,顾不得屁股上的泥巴和疼痛,只好爬起来找到网兜,哭哭啼啼向家里走去。“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一进门,母亲知道缘由后,对我大声喝道。“你就不知道走慢点?”母亲又大声责问。但母亲又马上从洗脸架上扯下毛巾,为我擦去脸上的泪水和屁股上的泥巴,还轻轻为我揉了揉疼痛的屁股。
父亲是暴躁脾气,与母亲截然相反,见我没有将酒买回来,还摔碎了酒瓶,气不打一处来,气冲冲走到我面前,未等我反应过来,就“啪”地一下给了我一个大嘴巴子,还大声吼道:“这么大个人了,你是吃干大饭的啊?”
见父亲如此火冒三丈,客人忙尴尬地从桌上走下来护住我,对父亲责问道:“你干嘛呀?打孩子干什么?不就是一个盐水瓶子嘛!”父亲稍稍平息,仍气呼呼地对我说:“自己拿个瓶子,再跑一趟,将酒打来。”“你还要他跑一趟,不就是因为跑摔倒了嘛!”母亲在旁边对父亲埋怨了一句。
尽管挨了打,我也还得擦干眼泪,再次将酒稳稳当当打回来。因此,从那个时候起,就明白了“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的道理。第二次,我就慢下速度,小心翼翼地走了个来回。自然而然,这顿饭客人吃得不开心,酒也喝得不尽兴,父亲脸上始终带着怒色愠色。父亲为了让客人尽量多喝点,他自己也勉为其难地斟了一小口作陪。
稍大点后,又一次去旭爸的小作坊打酒。那一次,旭爸酿的新酒正好从酒甑中溢了出来,一股酒香弥漫了整个坊间。旭爸用烧制的酒罐将酒水接下,用一张极薄的尼龙纸将罐口封住,盖上一块红布,罐口用胶带缠紧,严防空气溜进酒罐,罐口上面再压上一块预先准备好的青石板。
在旭爸接酒离开的空当,有几个十几岁的捣蛋孩子正在试酒。他们有的辈分比我大一辈,有的甚至比我大两辈,按老家的习俗还得叫大两辈的孩子为“爹爹”。在这群孩子中,我的辈分算是最低最小了。他们用一个小搪瓷盅子,接满一盅酒,一个个轮流一口一口地抿着、咂着、喝着、饮着。酒量大的,还一下喝下一大口,辣得他们直吐舌头,烧得他们直喊爹妈。也有夸下海口的,说一下能喝下一盅。
他们见我提溜着酒瓶,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又见我辈分最低,个头最小,就想拿我打趣欺负我。首先要我挨个给他们叫爸爸叫爹爹,我哪里肯叫。其中一个大点的孩子就来按住我的头,非要我叫他爸爸,我硬着头既不肯低下,也不肯叫喊,还横了他几眼。
见我不肯服软,一下惹毛了这群孩子,他们捉的捉手,按的按头,掰的掰嘴,要给我灌酒。我紧闭着嘴唇和牙齿,他们便找来了旭爸常用的老虎钳子,准备来撬我的嘴。当时,我真想旭爸就在身边,我知道只有他才能唬住这群毛孩子。
我最终寡不敌众,被他们灌进去一大口烈酒。顿时,我的舌头辣得如辣椒般刺痛,喉咙烧得如旺火在燎。正当他们还想给我灌第二口烈酒的时候,突然听到旭爸一声断喝:“你们在干什么啊?欺负他最小,脸上有光吗?”见旭爸到来,那群毛孩子一溜烟跑得全无踪影了。
我一下扑在旭爸怀里,委屈地哭了起来。旭爸轻轻地摸着我的头,拍拍我的后背,哄了我好一阵子。旭爸给我打好酒,劝我早点回家。我提溜着酒瓶,晕晕乎乎地向家走去。走到半道,感觉天旋地转,一个趔趄便栽倒在地,什么也不知道了。等母亲找到我的时候,我却在路边草地里呼呼地睡着了,但手里的酒瓶却紧紧抱在胸前,时时没有离手撒手。
4
老家的迎客酒既让人心向往之,又让人望而生畏,因为有“进门一杯酒,从辰醉到酉”之说。所谓迎客酒,就是家里来了客人,先不敬热茶,而是先敬一杯或是一盅苞谷酒。待客人喝完一轮酒后,再才献上热茶解酒。敬酒时,还端出葵花、花生、板栗、南瓜子等果品下酒。如果没有果品之类,就喝净酒、净喝酒,老家俗称“扯冷疙瘩”。
爱好喝酒的人,当然就喜欢串门走亲戚;不爱好喝酒的人,就畏惧串门走人家。父亲和母亲是好客之人,虽然自己滴酒不沾,但只要客人一到来,一盅苞谷酒是免不了的。母亲常说,过门为客。既为客,当然得敬酒。对客人敬酒,方显大气大方。进门无酒,老家就得说这家不懂礼仪礼俗,还骂这家人是“啬嘎子”,意为吝啬之人,谁也不愿意被父老乡亲冠上这个臭名号。
老家迎客酒的礼俗虽是热情好客的象征,无形拉近了乡亲们之间的距离,大伙儿好得可以一圈子人共饮一盅酒,谁也不嫌弃谁,谁也不说谁的嘴脏唇臭,但也不知不觉养了少数“酒罐罐”“酒癫子”“酒疯子”“酒面糊”等嗜酒之人。嗜酒之人为了讨得一盅酒喝,无事也要找个理由、找个借口登一下邻居的“三宝殿”,不是今天到东家去借半斤盐,就是明儿去西家去讨两斤米,但醉翁之意不在借东借西而在酒,似乎讨酒喝成了他们的职业习惯。
乡亲们虽然厌烦这种嗜酒之人,但碍于情面,基于面子,谁也不愿意撕破脸皮不给这种人敬酒,即使一日见一百次,也依然相敬如宾。我家住在一座比较向阳的山梁,惯称阳坡,常年日照时间长,加上门前视野开阔,方圆几百里大山的情形能一览无余,深得邻居们的喜爱。如今,二哥将老屋夷为平地,建楼房时也依然在原地修建,不曾舍得搬离半步。
一遇到下雨天,乡亲们闲着无事,就不约而同来到我家和我的哥哥姐姐们打扑克牌,不是打“双升级”,就是玩“追猪赶羊”,输者不是贴纸条,就是蹲凳子椅子。来打牌的邻居,一边打牌,一边喝酒扯冷疙瘩,一边嗑着南瓜子,玩得不亦乐乎,开心至极。
阳坡的背面俗称阴坡,常年很难见到阳光,即使见到阳光,每日日照时间也极短,大家开玩笑地说,阴坡里的阳光昙花一现,像小孩子的小雀雀。有一户殷氏人家就住在阴坡里,养了一个儿子叫殷实,书也读得不多,读了三年小学就跑回家了。即使他的父亲用火钳捶他,他既不流泪,也不告饶,更不归校,老师和家长迫于无奈,只得放弃他让他辍学了。
辍学的殷实渐渐学会了饮酒甚至嗜酒,变成了乡亲们眼中的“酒面糊”,每天无所事事,直到四十多岁也无媒婆为之提亲,更无哪家女子相中与他。四十多岁在老家来说已算老光棍了,他只好整日和一群二十多岁的小光棍们混在一起。
老光棍殷实虽然懒惰,但脑瓜子并不差,信息也灵通,每天都知道哪家有牌局,只要有牌局的地方,就会有苞谷酒可喝。老光棍殷实从早到晚,逐户赶场,由近及远,再由远及近,直喝到半夜三更、东倒西歪才肯回家。老光棍殷实是我家的常客,虽然懒惰成性,但父亲母亲并没有嫌弃他。
父亲是乡亲们眼里最有名望的说客,大家都说他能将死的说得起死回生,能将弯的说得直杠杠的,但这种褒奖似乎在老光棍殷实身上并不奏效。只要殷实一到我家来,待母亲给他端来一盅酒后,父亲总是苦口婆心地教导他、开导他,教他男人要有男人样,要活得有男人面子和男人气概,活得有男人滋味。
面对面前香飘飘的苞谷酒,面对父亲热乎乎的唠叨,老光棍殷实每次都是笑眯眯地点头答应,还表态说要攒劲娶上一个媳妇子生娃。但“屋檐水滴在现窝窝”,殷实喝完苞谷酒走出我家门后,依然是涛声依旧,懒惰成性仍是“线头头”,从不知道回头是岸。
有年夏天的一个下雨天,天热得发毛,大伙儿无聊至极,又不约而同来到我家来打扑克牌,大家直打到半夜三更才离场。老光棍殷实从早到晚一直跟班在场,大家打心底不愿意和他玩牌,自然死不松手将牌权交予与他,即使上厕所撒泡尿拉坨屎,也将手里的牌提前递与他人,生怕殷实钻空子将牌抢到手。
邪门就邪在老光棍殷实死猪不怕开水烫,对于乡亲们的不亲不和不睦,他根本不屑一顾,还死皮赖脸地说大人有大量,不和你们小人们计较。老光棍殷实虽然没有机会打上一手牌,但他坐在旁边看牌观战当一个忠实观众,也从早看到了三更半夜,既不厌烦,也无瞌睡,一直抱着酒盅和葵花籽不肯撒手。
自然而然,待大伙打牌离场的当口,老光棍殷实已喝得“儿不认母”和“谁都不服只扶墙”的程度,好在他脾气极佳,喝酒后不吵不闹不寻事滋事,这是乡亲们还唯一夸赞他的地方。大伙都散场了,殷实也不好意思再在我家待下去。虽然父亲母亲怕他醉后误事,一再挽留他在家和我一同睡下,但殷实还是执意摸黑走了出去。
对于“酒面糊”殷实,我是打心底不待见的,见他执意摸黑回家,正中我的心意,我生怕父亲母亲硬拉他住下。我惧怕“酒面糊”殷实和我一起睡,一是怕他鼾声如雷,二是怕他乱蹬被子,三是怕他在床上现场直播呕吐在床。但父亲还是从牛栏阁楼上,扯下几根玉米秸秆绑好,点燃递给殷实作为火把照亮。
从我家到老光棍殷实家,要经过一段坟地,而且近在路边,坟地里七零八落地葬下了几十个亡人。小时候,晚上我一个人根本不敢从此路过,总感觉背后阴森森的,脚下轻飘飘的,迈不动步子。即使现在梦里梦见小时候从那里经过,仍吓得喊不出声。
老光棍殷实拿着父亲做的火把,晕晕乎乎、摇摇晃晃地挪动着步子向家走去,一不小心火把就熄灭了,他鼓动着腮帮子靠近火把猛吹。没想到火把突然猛燃,老光棍殷实来不及避让,火苗一下就点燃了他的眉毛,一下就烧得精光,一根不剩,还差点殃及池鱼烧着他的头发。
但没走几步,火把就像有意和老光棍殷实捉弄,一下子又熄灭了,但这次不管殷实怎么吹火,火把就是不肯再燃起来。殷实好不容易摸到坟地路旁,见路旁一座坟墓前点着一盏煤油灯,这是亡人当日生日亲人祭奠为之点上的。殷实摆了摆晕乎乎的头,顿时一个激灵,以为碰见乡亲们传说的鬼火了。待殷实用醉意蒙眬的眼睛细看,才知道不是鬼火,而是一盏煤油灯。
但此时殷实醉意正浓,已到酩酊大醉的程度,正欲来到坟前弯腰捡起煤油灯,没想到一个扑趴栽倒在地,哇哇呕吐起来,呕吐物正好覆盖在煤油灯上,煤油灯即刻熄灭了,殷实周围又一片漆黑了。
殷实还以为回到了自己家门口,使劲拍打着墓碑的墓门,还闭着眼睛气冲冲地喊道:“妈,妈,儿子回来了你干嘛不开门啊?还把灯也吹熄了!”喊着喊着,殷实竟晕晕乎乎睡着了,在墓碑前打起了如雷般的鼾声。第二天一早,我的叔叔上坡做农活,路过坟地看见殷实仍在呼呼大睡。
见老光棍殷实脸上的眉毛全光了,大伙儿也不知道是被火把燎的,都说是因为殷实惹恼了坟墓里的亡人,被亡人一根一根拔光了。听到大人们的传说,孩子们对这截路段就更加惧怕了。如果哪家孩子不听话闹脾气,大人就恐吓道,不听话就丢到坟地里拔眉毛去,闹脾气的孩子顿时就会鸦雀无声。
5
小时候,老家不管是遇到红事还是白事,乡亲们都得到场捧场,不用主人家散发帖子,都会不请自来。即使平时心里有点小疙瘩小摩擦小矛盾,大家也会主动摒弃前嫌,大大方方笑笑嘻嘻地到场。
去时,顺便捎点面条,带点黄豆,提点大米,打点老酒,有钱的人家凑个五到十元的份子钱,就算是人到人情到了。和主人家特别亲的人,进门还会燃放一挂鞭炮,以示打个响动,闹个氛围。这种到红白喜事人家去凑个热闹、吃个便饭、喝杯老酒、捧个人场的事情,老家统称为吃酒。
只要在路上碰到熟人,就会主动打声招呼,问候一句,某某家吃酒去(老家方言读kě,挨着四川巫山附近的还读qiě)不去。大家答应得也很干脆利落,要么去要么不去,从不含含糊糊、遮遮掩掩。如果去,大家尽量邀在一起、挤在一堆热热闹闹地去。不管是红事白事,吃酒都得连续吃上几天。因此,小孩子们不仅天天盼望着过年,还盼望着日日有酒吃。
吃酒时,也会经常遇到白吃的主和白吃的货,什么也不带,什么也不拿,还混吃混喝连续几天,一点都不含糊,一点都不脸红,一点都不羞涩,一直等到主人家的红白喜事过完,还依依不舍不肯离去。乡亲们对这种白吃白喝的行为,形容为“两个肩膀抬个猪脑壳”。因此,有人东西拿得少的,份子钱凑得不多的,也会很谦卑地说道:“我今天是两个肩膀抬个猪脑壳进门,什么也没拿。”
老家有个二赖子,就是一个白吃白喝的主。他虽然是老赖家的一根独苗,长得也是人高马大,因平常好吃懒做,性格脾气还二球,头上又长着一块明显的癞子,所以大伙儿很不客气地称他为二赖子。二赖子平常头发不洗不理,像一把绵长的野草,始终遮盖不住头上深深的癞疤,给人一种邋里邋遢的感觉。不管在哪里相见,大伙都不想不愿搭理他。
二赖子的父母也是老来得子,将二赖子看得如掌上明珠,简直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因此,将二赖子惯养溺爱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混世魔王。二十岁那年,二赖子因为偷盗邻居老张家的一头黄色耕牛,被派出所抓去关了几年。在关押期间,母亲年事已高,受不得这种打击和屈辱,一场大病便夺去了老人的生命。
老伴走后,二赖子的父亲也因孤单寂寞,长久思念老伴成疾,然后一病不起,加上无人照顾照看,在一个秋风瑟瑟的夜晚,也随老伴而去。不管是二赖子母亲去世,还是二赖子父亲过世,都是好心的父老乡亲们帮忙打理料理后事,直至将老人安葬入土为安。
二赖子从牢里出来,听说二老不幸去世,他竟无一点伤心之色,也无一滴眼泪流出,乡亲们都说二赖子是铁石心肠。大伙私下议论说,即使养条狗养只猫,时间长了,相处久了,动物对主人家也会产生感情,更何况是人,何况二赖子自己是父母身上掉下来的肉。但二赖子就是这么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竟然油盐不进、滴水不进。
方圆几十里,只要听说哪家有红白喜事,二赖子从不缺场,而且是第一个报到,甚至比主人家请的帮工到得更早。二赖子也不管主人家嫌不嫌弃、欢不欢迎,他都会一副邋遢样卡点到主人家吃饭饮酒,并且一日三餐,三餐必醉,不醉不归。
有年冬天,我家隔壁村的老王家结儿媳妇。老王家家境还比较富裕,即使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其他乡亲们一年到头一头猪都难以杀上,但老王家在办喜事时却能杀三头猪,这不得不让乡亲们刮目相看。当然,席面上的菜肴更是上乘,很多菜肴乡亲们还从来没有吃过。
二赖子一听到老王家办喜事的风声,提前一天一大早就来到了老王家院子里。只见老王家院子里摆满了猪肉,帮忙的邻居来往穿梭,忙得不亦乐乎。烧肉的烧肉,洗菜的洗菜,切丝的切丝,划柴的划柴,就像过盛大节日和庆典一般。二赖子一看到猪肉,恨不得直接抱着生猪肉就啃,一副馋样写满在他的脸上。
虽然没有半个人搭理他,但他似乎将厚黑学学得极好,亦将老家的谚语“脸厚不挨饿”学到了境界,学到了极致。二赖子在院子里东逛逛西荡荡,即使见到扫把倒了也不愿搭一把手。乡亲们都在心底狠狠地骂道,龟儿子!像个癞客包(老家方言,意为蟾蜍),戳一下动一下!他戳了动都不动!大家看见他都心烦,不是投来鄙夷的目光,就是瞟来不屑的表情。
二赖子根本不管大家如何看他,依然昂着头挺着胸,大摇大摆、无所顾忌地在院子里踱来踱去,还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好不容易等到饭熟,席面上的菜肴还没有上完,二赖子就迫不及待地溜上桌,自己满满地倒了一碗酒,因倒得多倒得急,酒从碗边不断溢了出来。
二赖子忙将嘴巴凑了上去,一口就将碗中的白酒扯下去一大口,还舔了舔桌上洒的白酒。那副馋样,不亚于刚从牢房里放出来一般。接着,不等其他人坐满,就拿着大碗用锅铲海底捞将铝锅里炖的猪蹄肉舀走了一大半。二赖子也不顾乡亲们嫌弃的模样和表情,依然我行我素地大口吃着肉、大口喝着酒,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
等大家好不容易吃完,二赖子早已吃下三大碗饭,喝下两大碗酒,打着饱嗝,剔着牙缝,一副吃饱喝足的样子。突然,体内酒精发作,二赖子如一堆肉泥从板凳上瘫倒在地上。乡亲们一边大声骂着,一边将二赖子拖出门外,放在猪圈旁边,泼了一瓢冷水醒酒。
老王家娶亲正期那天,二赖子照旧又喝了几大碗酒,醉意早萦上心头。当一阵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当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到家,二赖子一看到老王家娶的新媳妇眼都绿了。原来,老王家娶的新媳妇,正是二赖子小学时候的女同学,二赖子还暗恋过骚扰过她,只因为自己什么都没有,这位女同学对他不屑一顾。
见自己喜欢的女同学今日要与别人洞房花烛夜,二赖子心有不甘,他的疯劲癫劲赖劲立马涌上心头,两眼发红露出凶光,直接跑上去就要拉扯新娘子,甚至还要亲吻新娘子。新娘子吓得一声尖叫,一下就躲到了新郎的后面。
众人见二赖子耍泼,忙上来一帮人将二赖子架了出去,丢在猪圈边。二赖子大声哭着,大声骂着,无所不用其极地耍着疯、耍着泼。但尽管他的声音再大,也被百鸟朝凤的唢呐声淹没了。二赖子见无人搭理他,心里更气更愤,一时找不到发泄的出口,只好返回桌边拿起酒瓶又猛灌了起来。
老王家堂屋里,新娘和新郎拜完天地、拜完父母和拜完祖宗,正欲牵手走进洞房时,突然听到一个厨子大声叫道:“不好了!不好了!二赖子在茅厕里淹死了!”大家也顾不得新郎新娘入洞房,慌慌张张跑向茅厕一看,只见二赖子直挺挺地飘在粪坑里,早已没有了生命迹象。
原来,二赖子猛灌了几大口白酒后,既想撒尿,又想呕吐,便兜兜转转、跌跌撞撞向茅厕走去。那时候的茅厕都是挖一个既大又深的土坑,为了能积攒更多的人大粪浇灌庄稼,挖的粪坑竟有一人多深,然后上面放几根杉木。年长日久,不仅杉木表面打滑,而且杉木受潮已变成烂木。
二赖子本来体重较重,又醉得摇摇晃晃,好不容易走进茅厕,踩在烂木上正欲撒尿,几个摇晃就将杉木震断了,一头就栽进了粪坑里。二赖子酒也吓醒了一半,再也顾不得纠缠新娘子的事情,大声喊着救命,但因茅厕隔正屋较远,又加上正屋正闹哄哄一片,救命声根本无人听见。二赖子就这么一命呜呼了,乡亲们都说这是被粪坑里的酒鬼接走了。
6
但凡喝酒醉酒之人,大都动过戒酒的心思和念头,但真正能坚持戒下来的人却少之又少。老家的犟老汉从年轻的时候就开始信誓旦旦戒酒,但直到老得弯腰驼背甚至到死也没能戒下来。
犟老汉大名蒋进玖,是他父亲给他取的大名。蒋进玖的父亲曾是老家祖父他们读私塾时的教书先生。听祖父说,蒋老先生是喝酒的老手和高手,即便到了古稀之年、耄耋之年,每餐饭也要喝三两酒才肯罢休,否则就像酒虫在肚内腹内蠕动一样,让蒋老先生难以消停。
蒋老先生去世那天,还拌着腊猪蹄喝了一大杯酒,然后醉意朦胧地躺在藤椅上晒太阳。春日的太阳暖洋洋的,软绵绵的,蒋老先生躺下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开始,蒋老先生还呼吸均匀,打着微弱的鼾声。没曾想,蒋老先生就这样睡去再也没有醒来。蒋进玖抱着父亲带有余热的尸体伤心欲绝,哭了好一阵子,才肯让乡亲们将蒋老先生的尸体抬进屋里。
蒋老先生生前喝酒在醉不醉的时候,总喜欢摇头晃脑地在书房里大声吟诵李白的《将进酒》,特别是对其中的“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等句子更是青睐有加,常常吟诵得抑扬顿挫、感情迸发、指点江山、热血沸腾,就如大诗人李白附体一般。
自从有了儿子以后,蒋老先生希望儿子也如自己一样爱酒,也如自己一样善于饮酒,还同样爱读与酒有关的古诗文,便一厢情愿地给儿子取名蒋进玖。虽然蒋老先生有意培养,蒋进玖虽然遗传到了父亲喝酒的本事,但父亲对酒文化的造诣,他一点皮毛都没有学到。简单地说,他就是一个大老粗、大莽夫,对与酒有关的古诗文是一窍不通。
蒋老先生家里就像一个卖酒的小卖铺,专门请木匠做了一个储酒柜,储酒柜里储藏了很多泡的白酒。白酒里泡的东西,都是蒋老先生自己上山采摘来的天然无污染的野果野味,比如刺梨酒、桑葚酒、木瓜酒、草莓酒、梅子酒、枸杞酒等等,甚至还有蛇酒、蜈蚣酒、蝎子酒等。蒋老先生经常对着这些酒坛里的野果野味说,美酒泡着你们,我泡着美酒,哪个来泡我呢。
老伴在一旁听见,总是白他几眼,怒火中烧地问,都一大把年纪了,还老不正经,你还想哪个来泡你啊?蒋老先生哈哈大笑,一把抱住老伴,爽朗地说,当然是你泡我呢。见蒋老先生像一个老小孩、老顽童,老伴随即又破涕为笑,用小拳头轻轻打了几下蒋老先生,再次骂了一句蒋老先生老不正经。
蒋进玖五岁时,蒋老先生就开始用木筷蘸酒让他试酒。蒋进玖似乎是天生喝酒的料喝酒的主,自从尝到酒味,就双手抱住蒋老先生蘸酒的筷子不放,甚至还自己将筷子伸进酒盅酒碗蘸酒。稍不如他意,就大哭不止,甚至在地上驴打滚,他的犟劲在小时候就绰绰有余地表现出来了。
见儿子犟劲十足,蒋老先生就称呼儿子为犟牛儿。长大后,人们便称呼蒋进玖为犟小子。年纪逐渐变大,长出白胡子白头发的时候,人们就改称蒋进玖为犟老汉了。从小到大,对于父亲和乡亲们给自己赐予的名号和绰号,蒋进玖也欣然接受,还感觉特别亲切,特别温暖。
十岁时,蒋进玖就能轻而易举喝上一小盅白酒了,既不脸红,也不晕乎,跟无事一般。渐渐地,蒋老先生便逐渐有意无意给他加量,到十八九岁的年纪,就可以喝到两大碗白酒了。这在当地来说,不能不算是一个奇迹。
但人总有一个极限,喝酒也是如此。蒋进玖总认为自己喝酒是海量,是无限量,便无所节制、无所控制地喝酒,终于有一天便喝“翻翘”(方言,意为出事)了。在蒋进玖二十岁那年,蒋老先生正好过五十大寿。亲朋好友都来了,蒋老先生拿出了自己珍藏多年的木瓜酒。那酒味甜而不腻,清醇可口,喝下去滋味悠长。
喝了两大碗酒后,蒋进玖的大舅便提议蒋进玖:“大外甥!你是我们这方出了名的喝酒高手,人称喝不醉。今天你就露一手让大伙儿看看!”这正中蒋进玖的下怀,他也想在父亲五十大寿的喜庆之日,露一手为父亲助助兴,便问大舅怎么个喝法。
大舅说,你年轻我年老,你喝得我喝不得,今天是你父亲五十大寿,大伙儿都相当高兴,有子不要父上前,今儿就不扯你父亲,你喝一碗,我们大伙喝一小盅。见大舅也没有什么十分过分的要求,再加上又在自己家,蒋进玖便爽快地答应了。
蒋进玖母亲也高兴,迅速为大伙儿斟好了酒。没多大工夫,蒋进玖又咕咚咕咚喝下去两大碗酒,大伙喝了两小盅。但在蒋进玖喝下第五碗酒的时候,刚喝下去一半,就见蒋进玖渐渐不对劲了。蒋进玖脸红得如猪肝,眼睛充着血色,意识也模糊起来,眼里的人影都成了双影重影。
蒋进玖有意识地甩了甩头,仍无半点奏效,仍无半点清醒的迹象,猛地从条凳上站起,用脚将条凳向后踢了踢,条凳顿时倒了下去,双手托起饭桌,一下就将饭桌掀翻在地,桌上饭菜和酒水全部洒落一地。然后,双手指着大舅骂道,你个死老头子,你喝什么喝?你欺负我年轻啊?!
见儿子如此无礼,蒋老先生几步走过去,就给蒋进玖连扇了几个耳光,手印顿时深深地印在了蒋进玖的脸上。此时,蒋进玖根本不认识人,就连父亲也不认识,还开口骂了父亲几句,气得蒋老先生自己扇了自己一个耳光,连声说都是自己造的孽,还对着蒋进玖的大舅和大伙作揖赔礼道歉。
不言而喻,大伙不欢而散,怨气十足地离开了蒋老先生的家。本是一件高兴快乐的事情,让蒋进玖这么一闹,俨然成了方圆十里八村的笑话和笑柄。蒋老先生也被气得大病了一场,发誓要让儿子戒酒。蒋进玖酒醒后,也后悔不迭,跪在父亲面前连连忏悔,狠狠扇了自己几个嘴巴,还特意登门去大舅家磕头作揖,信誓旦旦地发誓,此生再不沾酒。
酒瘾如毒瘾如赌瘾,一旦埋下祸根,就很难根治。蒋进玖也和其他人戒酒一样,也是三分钟热度,戒酒热情激情一过,又被酒坛子打回原形,看着酒坛子看着美酒心里就特别亲切,一喝就刹不住车,喝醉就经常闹出出格的事情。
就在蒋进玖二十五岁结婚当晚,因为高兴也多喝了几杯,醉后居然将送亲的高亲大舅子打了。后来,在老丈人六十大寿时,喝醉当场将火锅掀了,还烫伤了好几个人。再后来,更不可理喻的是,在蒋进玖儿子结婚的当晚,酒醉后竟然进错了房屋,跑到儿子新房去了,弄得儿子儿媳好一阵尴尬。
每次醉酒做出出格的事后,蒋进玖都是悔不当初,发誓不再沾酒喝酒,但每次发誓都如放屁一般,被风一吹连臭味都烟消云散了。有次中午,蒋进玖又喝了几杯酒,晕晕乎乎的,看见院子里的鸡鸭饿得咯咯嘎嘎直叫唤,决定去屋里抓几把苞谷喂一喂。哪曾想,迷迷糊糊竟走进了儿媳妇房间。
此时,儿媳因为犯妇科病在家卧床,正坐在便桶上小解,吓得儿媳提着裤子大声骂了几句老流氓。正巧被耕田回家喝茶的儿子撞见,儿子眼冒火光绿光,质问父亲在干什么。蒋进玖顿时吓得不轻,虽然个性挺犟,但人品作风还是没有问题,被儿子一问,也舌头打战结结巴巴地说,没,没什么,我抓苞谷子喂猫呢。情急之下,竟将抓苞谷子喂鸡说成了抓苞谷子喂猫。
因气愤过度,儿子儿媳死磕着要和蒋进玖老两口分家。蒋进玖迫于无奈,也只好遂了儿子儿媳的愿分了家,还把大头的家庭财产分给了儿子。半年后,儿子儿媳拆了分得的旧房,在山下建起了新房,和蒋进玖老两口隔得远远的。
在蒋进玖六十多岁时,因喝酒太多太猛,胃喝坏了,肝也喝坏了,患了严重的肝癌。医生一直叮嘱要他戒酒,他虽然当面满口答应,但背地里还是偷着扯几口冷疙瘩解瘾解馋。在一个大冬天,老伴赶集卖菜久久没有回来,蒋进玖琢磨着无聊,又索性偷偷喝了一大杯冷酒。不曾想,坐在火塘边烤火睡着了,一头栽进了火坑再也没有爬起来。
火塘将他烧着了,继而引发大火烧了整个房子。等乡亲们发现时,房子早已化为灰烬。乡亲们好不容易在灰烬中找到了蒋进玖的遗骸,蒋进玖早已被烧得只剩几截大的骨头了。乡亲们摇摇头,无不叹息地说,要是早点戒酒,怎么会落得被活活烧死的下场。
7
老家将爱吹牛逼的二货称为抛客,童晓亮就是其中一位。童晓亮也许是遗传了父亲童大奎的基因,从小就爱吹牛逼,可以将死的牛吹活而将活的猪吹死,甚至号称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天地宇宙之间无所不晓、无所不往、无所不能。
其实,大家都明白童晓亮不及他爹童大奎一根汗毛,充其量也就是胡诌瞎咧咧。乡亲们说一看到他,就能闻到一股牛逼哄哄的味道,不仅渗透到他的头发里、衣裤里、鞋袜里,而且还浸满了整个空气,乡亲们也就随他所愿,称他为童抛客了。但对童晓亮的父亲童大奎,大家是真真切切佩服和屈服,村里人都说可以不服天王老子,但不能不服童大奎。对于童大奎,他们不仅口服,更是心服信服。
童大奎旧时读过几年私塾,精通一点文墨,曾是村子里的知名人士,总的来说他的嘴巴会聒会噪,只要上嘴唇皮往下嘴唇皮上一搭,无理就会说出有理来。不管村里的大事小情,还是哪家过红白喜事,童大奎必须到场,到场必当管事,管事必管得顺顺当当、妥妥帖帖。所以乡亲们说,离了胡萝卜真整不成酒。意思是说,童大奎真有几把刷子,而且是几把铁刷子钢刷子,村里少了童大奎,那么就什么事情都干不成干不了。
在童晓亮读高中的时候,倔强而不知天高地厚的童晓亮,硬是非要和当区长的儿子胡文猛争夺一个女同学,因一时谈判不和而大打出手。本来童晓亮个高体大,将个小瘦弱的胡文猛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在任何人看来都是没有道理的事情,即使打官司讲道理也是孔夫子的屋子都是输(书)。
但就在乡亲们觉得无理无望的情况下,童大奎却理直气壮地跑去和区长理论,一向能说会道、号称具有三寸不烂之舌的胡区长,却被土巴佬童大奎打败了说蔫了,说不过讲不赢童大奎,只好忍气吞声吃个闷屁闷亏,主动为童晓亮赔了三百元的医药费。那时候的三百元,相当于区长一年多的工资啊,何况童晓亮只伤了一点皮毛。言下之意,童大奎让胡大区长掏老本放大血了。
乡亲们知道后,个个都摇摇头叹叹气,觉得不可思议,觉得很是费解,还总是自问道,能让有权有势的胡区长大出血吃大亏,那该要多大能耐?从此,童大奎就成了村里的能人神人。童大奎的光辉事迹一传十十传百,没有半个月工夫,就传遍了整个辖区,整得胡区长走到哪里,不管是上司还是下属,都爱拿他开涮,都哪壶不开提哪壶,让他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他觉得甚是憋屈,甚是没脸见人。
村里还有一个出了名的张泼妇,个子高大,骨骼宽大,长得一脸横肉,四肢壮得像一条牯牛,平时既蛮横不讲理,又粗俗不文明,骂起人来像搂苕藤一卷一卷的,又像吐枇杷籽一套一套的,既骂得狗血淋头,又骂得脏话连篇,没人是她的对手,更没人敢轻易找她应战对骂。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童大奎却偏不信这个邪,决定要去降一下她的邪火,灭一下她的威风。那天夜晚,童大奎趁着张泼妇两口子在家吃饭喝稀粥,他便慢悠悠摇晃晃就直接转到了她家。
一进家门,童大奎就开门见山地对张泼妇说,听说你骂人极其了不得,我今天就来应战,并且我骂你不带一个脏字,不重复一句。童大奎吩咐张泼妇的男人搬来一把椅子坐下,还翘着二郎腿,一副闲庭信步气定神闲的样子。张泼妇的男人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他深知自己堂客骂人首屈一指,他觉得童大奎来骂战是鸡蛋碰石头,是摸老虎的屁股,他在一旁不屑地等着看童大奎的笑话。
听说有人来骂战,张泼妇当即就火冒三丈,决定要给童大奎一个下马威,便不分青红皂白就开始骂爹骂娘了,还尽情耍着泼妇劲。她不仅嗓门大,而且双手撸起袖子,叉着腰杆,指着童大奎的鼻子就开骂,真是蹬鼻子上脸,还在童大奎面前跳来跳去,转来转去,蹦来蹦去,俨然一只发疯耍泼的母猴,只差跳上童大奎的头上拉屎撒尿了。真可谓其言难听,其状难看,其味难闻,没有一个词可以形容。
童大奎也不急不躁、不紧不慢,仍然慢条斯理地用很文明的话语来挖苦讽刺张泼妇,真的不带一个脏字,不重复说第二句,这些话语虽然文明文雅,但听起来甚是刺耳甚是刮毒甚是瘆人,就如击入骨髓、渗入血脉、溜进脏腑一般,虽然都是日决人挖苦人阴损人的家常话,却把个张泼妇日决得体无完肤,就连五脏六腑都漆黑一般,流脓一般。
起初,张泼妇自觉占了上风,难免沾沾自喜,洋洋自得,心想稳操胜券胜利在望,越骂越起劲,越骂越威风,越骂越撒泼。渐渐地,张泼妇渐觉体力不支,也理屈词穷,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但童大奎却越说越兴奋,越说越口若悬河,越说心态越好,就像河中巨浪,打在人的脸上和身上,疼痛感和伤痛感不言而喻。
两个多小时后,张泼妇居然被童大奎阴损得停住叫骂而嚎啕大哭起来。这哭声里有她的悔意,顿时觉得以前不该对邻里乡亲耍泼,也有她对童大奎的敬畏和敬重,此时才恍然大悟、如梦初醒,这世间怎么还有如此能说会道之人?能让她张泼妇心服口服而又心悦诚服。真是青山之外有青山、高楼之外有高楼啊!
见张泼妇嚎啕大哭理屈起来,童大奎也就见好就收,好好相劝几句就离开了张泼妇家。张泼妇仍在哀嚎,仍在捶胸顿足,但张泼妇的男人却无比惊奇无比惊讶,瞪出了铜铃般的大眼睛看着她,似乎有点不认识自家堂客似的。童大奎能骂赢张泼妇,犹如在村子里拉响了一枚定时炸弹,乡亲们不得不再一次对童大奎传得神乎其神、不亦乐乎。
童晓亮虽然丢了爱情,但在父亲一臂之力相助下却捡足了面子,从此也名声大振、名气大噪,同学们都对他竖起了大拇指,格外刮目相看。以往几个对他不屑一顾瞧不起他的女同学,居然主动为他抛起了媚眼,还暗送了秋波,写来了情书,惹得童晓亮心痒难耐。童晓亮在几个女同学之间也不知道作如何选择,只好脚踏几只船硬扛着,他的爱情不觉转向翻了盘,竟惹得几个女生也为他打起了架、干起了仗。顿时,童晓亮就成了学校里的风云人物。
这一次的大获全胜竟给童晓亮植下了爱吹牛逼的种子,他开始飘了开始傲了,他开始膨胀了开始说大话了,他甚至不分场合不分时间不分对象,见人就吹,逢人就侃,吹牛逼的能力也渐入佳境,吹牛逼的水平也渐升渐长,他也就借势借力将自己和父亲的光辉事迹在全校吹了个遍,简直吹得天昏地暗,如风卷残云。
高中毕业时,童晓亮也和其他同学一样,尽情体验了一把高考,过足过够了高考的瘾。但他自己心知肚明,高考的瘾虽然过足过够了,但高考成绩并不理想,多个科目考试时他都是两眼一摸黑,不知所云也不知所措,只差如张铁生一样交白卷了。
回到村子,尽管对自己的高考成绩没底没数,但吹惯了牛逼的童晓亮怎么忍得住忌口,居然又飘飘然了,他见到村子里的大人小孩就夸夸其谈,说自己考了六百多分,甚至还在做假证的地摊那里,弄了一张武汉大学录取通知书,在村子里到处炫耀。
童大奎虽然知道儿子有些夸夸其谈,但看见武汉大学录取通知书白纸黑字摆在那里,这让他不得不信以为真。一个穷山村能飞出一只金凤凰,让整个村子都沸腾了,人们都说童晓亮是虎父无犬子,有其父必有其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还一再自怨自艾,为什么自家就生不出一个像童晓亮一样的儿子?
童大奎整酒庆贺请乡亲们来搓一顿是免不了的。他立马翻了翻黄历,看了看整酒的日子,就做好了庆贺的准备。他不仅杀了一头猪,买了二十来斤牛肉,还跑到集镇上买了几大口袋食材。那几日,童晓亮东游西荡,总爱跑到同学家里胡吃海喝一顿,等他回家眼见家里要整大酒的情景时,他不禁有些傻眼了。但吹牛逼的性情和爱虚荣的心理占了上风,他仍不肯不想将实情道破。
整酒那天,全村人都到了,大家热心地集着二十多元的份子钱,或是提上几瓶包谷酒,或是几把挂面,都觉得童晓亮是整个村子的荣光,都想借机沾点喜气。特别家有读书的小孩,大人都将孩子领来想一睹童晓亮的尊容,想听一听他读书的宝贵经验,让自家孩子激发启发一下灵光。
童大奎因为高兴,平时也没少收乡亲们的好处,便大胆地决定,这次纯粹请乡亲们吃一顿,既不收份子钱,也不收任何礼物礼品。让乡亲们白吃白喝,乡亲们更高兴了,来的人也更多了。童晓亮也顺其自然顺水推舟,将读书的孩子们聚在一起,大吹而特吹他读书的宝贵经验,直吹得孩子们连声说好,接连鼓掌。就连他自己,也觉得吹得有点天花乱坠,有点晕头转向,有点云里雾里。
开席在即,童大奎自然而然要大侃一番,先是吹了一番自家儿子如何优秀,然后又说了一套感谢乡亲们来捧场的客套话。其实,童晓亮心里有点虚,他真想此时将实情和盘托出,但又觉得不合时宜,一旦说出实情,这让全家人的脸往哪里放?童晓亮骑虎难下,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硬撑着。
在父亲一番演说完毕,本来不胜酒力的童晓亮就站了出来,在乡亲们面前夸下海口,今天要用土碗陪乡亲们喝酒,也许这是心里越虚越想以酒壮胆吧,他还说土家汉子就得大碗喝酒大坨吃肉,这不得不迎合了村子里许多大老爷们的心,他们都起哄举手赞成。这实则是将童晓亮架在火上烤,他自己都知道今天不死也得脱层皮。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童晓亮硬撑着硬扛着陪乡亲们喝了三碗苞谷老烧,不禁觉得喉咙火熛火燎的,肚子里像打翻了五味瓶翻江倒海起来。但今天他自己是主角,再难看的戏也要继续唱下去演下去。他打了一个激灵,提了一点精神,又提起一瓶苞谷老烧邀请在场的乡亲们,向土碗里倒下第四巡白酒。
当第四碗苞谷老烧下喉后,这碗酒就不再那么温顺驯服,就不再那么听使唤,俨然过隙的白驹要调一次皮,要翻一道高坎。顿时,童晓亮眼睛呛出了泪水,嘴巴时不时一张一翕,像是要呕吐的样子,但整个身子都摇摇晃晃起来,就连蓝色的天空都在头顶快速旋转起来。
实在忍无可忍,童晓亮不便在席间现场直播,只好几个踉跄跑向茅坑。他一路面红耳赤、头重脚轻,一路东倒西歪、前仰后合,好不容易跑进茅坑就哇哇大呕起来。一阵翻江倒海之后,童晓亮的意识更加模糊,看见睡在猪圈里的几头白猪,以为是房屋里的白色床铺,就摇摇晃晃扶着杉木栅栏进去,顺势倒了下去,睡在了几头白猪旁边。
几头白猪见有人进来,乱哄哄一阵叫唤,继而又见童晓亮没有声息,它们也就又无所顾忌挨着童晓亮睡下了。其间,一头白猪小解,尿液正唰唰地流向童晓亮嘴边,童晓亮还以为在和乡亲们喝酒,便大声嚷道:“好酒!好酒!再来一碗!”然后,他又抱着一头白猪的身子睡着,朦胧中以为是女朋友玲子,还埋怨道:“玲子!你咋不给乡亲们敬一碗酒?”
乡亲们见童晓亮好一阵子没有回来,便四处寻找。在猪圈里找到童晓亮的时候,只见童晓亮满身裹满了猪屎猪尿,就连嘴里都是,一副不堪入目的样子。大伙儿七手八脚将他抬进房里,童大奎强忍着怒气为儿子扯下身上最后一根薄纱,然后泼去一盆井水。待童晓亮意识稍微清醒的时候,他再也绷不住面子,带着哭腔对童大奎说:“爹!我那入学通知书是假的!”
童大奎知道自己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而且脸面也丢光了,一个响亮的耳光就向童晓亮挥去。当乡亲们得知童晓亮的入学通知书是假的,是在刻意吹牛逼,童晓亮在乡亲们心中的位置便一落千丈。自此,童抛客的大名便冠在了童晓亮头上。
童晓亮也不长记性,也不引以为戒,而是破罐子破摔、烂船作烂船扒,特别是喝酒更是天王老子都不怕。在童晓亮三十多岁的时候,好不容易修好了新房结了婚。但结婚当晚,却又闹出了笑话。
因为喝醉起来小解,童晓亮拉着冰箱门就唰唰撒起尿来,冰箱里的冷空气拂面而来,让他打了一个寒噤,冰箱里的灯始终亮着,却怎么也关不熄。当他回到卧室时,一路自言自语,今天出稀奇闹鬼了?怎么厕所里那么冷?连灯也关不熄!第二天,新娘子得知童晓亮将尿撒在冰箱里,又啪啪啪对童晓亮扇了几个响亮的耳光。
8
“一根筋”是老家对性格执拗、不懂变通,善于一条道走到黑的“死脑筋”的一种俗称。坚持与执着,本是人的一种良好的优秀品质,但坚持执着过度就是执拗、呆板、死板,执拗、呆板、死板过度就是“死脑筋”,这种人往往不到黄河心不死、不撞南墙不回头,做事往往只一味埋头拉车,不注重抬头看路,亦有一点傻逼、哈脓包的味道。对于这种“死脑筋”的人,乡亲们都说是警察的裤子格外一条筋,所以平常就形象地称之为“一根筋”。
年轻人耿岩就是一个“一根筋”的典型代表。耿岩出生在一个偏远的农村,他的老家小地名叫大岩坡,大岩坡有很多岩石,几乎成块成片成岭,就连庄稼和树木都是长在石缝里、岩缝间。土家族乡亲们称岩石为岩(ái)头或岩(ái)脑壳,觉得通俗易懂又格外形象,所以大岩坡大伙儿就喊的大岩(ái)坡,但有时也将认死理“一根筋”的人称为岩(ái)板板、岩(ái)脑壳。
耿岩出生后,父亲为了好喂好养,就将他的名字取得有点随意、随便和随俗,只因周边岩石多,父亲就干脆给他取名为岩,希望他长大后身体能像石头一样结实壮实。耿岩从小就表现出一股倔劲和犟劲,一旦他认准看准的事,是谁也劝说不听,是八匹马都拉不回来,他的父亲母亲就常叫他犟牛儿、犟拐拐。说到底,这就是“一根筋”的症状和表现。
犯错误、干坏事是小孩子常有的事,耿岩也不例外。但每次犯错后,父亲都会用一根细竹条打他的屁股,其实父亲也并非真的舍得打他,无非就是想让他能主动告饶认个错低个头,可算路不依算路来,耿岩就是不按父亲的意志意愿为转移,也不按父亲所想的套路出牌。
在父亲打他的时候,他既不认错,也不哭泣,就连一滴眼泪也没有,还硬挺挺站在那里任由父亲抽打,眼睛都不眨一下,一副坚贞不屈、誓死不屈的样子。母亲看不过去,又担心父亲将孩子打坏打伤,赶忙走过来拉扯他保护他。但耿岩根本不领情,他将右臂一拐,右手一扬,便将母亲一把推开,还有意无意横了母亲几眼,意思是你拦个什干涉个啥?
母亲险些一个趔趄摔倒,心底不禁纳闷,这孩子怎么还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呢,一点好歹都不识呢?尽管如此,由于母爱天性使然,母亲还是再次走近他,去拉扯他劝说他呵护他,但还是再次被他挡了回来拐了回来,他还再次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见耿岩油滴不进水泼不进,一副铜墙铁壁的模样,父亲只好罢手停止了抽打。待将耿岩裤子一扒下,父亲母亲都流下了心酸的眼泪,只见耿岩屁股上布满了血印,个别血印还渗出了血珠。不容分说,母亲连忙给他擦了消炎药和止痛药。母亲一边擦药一边嗔怪道:“你是岩(ái)脑壳啊?就不知道告个饶啊?!”即便耿岩疼得直打哆嗦,但他仍然不喊一声、不叫一声、不吭一声,更不告饶一声。
耿岩虽然脾气倔强,但从小不怕吃苦、不怕劳累,常常主动帮助父亲母亲干田间的农活和家里的家务活。或许是遗传了父亲母亲勤劳朴实的基因,在父亲母亲的日常熏陶和教导下,他从小就是一个持家顾家置家的好能手好帮手。
一晃,耿岩就十八岁了,出落成了一个帅气的大小伙子,差不多一米八的个头,身体壮实得像父亲饲养的那头耕牛,他的两条大腿粗壮结实而有力,手臂也是肌肉爆满,平时喜欢留着寸头,也算是村里年轻小伙子中的一枝花。但美中不足的是,就是学习成绩并不拔尖,即便高中也只上了县内的一所职校。
父亲虽不嗜酒,但很爱喝酒,家里的窗台上、柜子里,摆满了大缸小缸泡好的木瓜酒、草莓酒、刺梨酒、猕猴桃酒等,每次午餐和晚餐都得喝上一小杯,以解除整天的劳累困苦之乏。受父亲的影响,耿岩也开始学着喝起酒来。开始,耿岩并不敢大喝猛喝,只敢小试牛刀,从喝上一小口学起,到喝上一小杯,再到一大杯,最后到一大碗,经历了一个从少到多从弱到强的循序渐进过程。
学会了喝酒,就得学会敬酒。敬酒可是一门很深奥很玄妙的学问,要讲究个天时地利人和,既要找到敬酒的合理理由,这个理由要让被敬酒者觉得在理有理非喝不可,又要敬酒者嘴皮子顺溜,将合理的理由顺顺溜溜地表达出来,同时还要找到敬酒的恰当时间,时间不对亦是枉然,这酒就有可能倒不出去敬不下来。
只有各种条件具备了,你敬酒才能轻轻松松、顺理成章、水到渠成而又恰到好处。否则,你敬酒本来是一种礼节礼貌和一份好心诚心,就有可能适得其反,好心办成坏事,甚至会好心被当做驴肝肺,让对方心生不悦不快不畅。
敬酒者首先还得用实力说话,没有实力就没有话语权和主导权。如果自己一口就醉一杯就倒,还何谈敬酒?那就只有靠边站看别人喝酒的分。耿岩喝酒的实力首当其冲,即便一杯他也可以不吃任何东西,咕咚咕咚一口见底,他喝酒的速度和架势,曾吓倒村里很多和他一同饮酒的同龄抛客和二货。
但这些二货和抛客脑瓜子却比耿岩灵活,几个鬼脑壳凑在一起相互挤眉弄眼眼睛一眨,各种怪胎就会孕育出来生产出来,他们要将耿岩作为主攻对象。他们首先七嘴八舌将耿岩吹捧了一番,把他喝酒的能力和实力抬到了极高处,将他喝酒的海量直吹上了九霄云外。
如有可能,即便吹到月球火星上去,他们也在所不辞。直吹得耿岩心花怒放、两眼冒光、满心欢悦,但他哪里知道,这是一个美丽的陷阱。正在耿岩满心欢悦之时,大家话锋一转,就开门见山直奔主题。这些抛客和二货们要玩车轮战术,每人要敬耿岩一口。耿岩自恃喝酒实力雄厚,觉得不在话下,是小意思小case,也不作多想细想,更没有防备心理,便一口应允下来。
大家虽然说的是敬一口,但并没有说是敬一小口还是敬一大口,每个人在敬他之时就玩了一个小纠葛,几乎都倒了半杯,并且都要求他“感情深,一口闷”。中间的空隙也不让耿岩有喘息的机会,更不让他有吃菜的时间,而是一个接一个,一杯接一杯,直喝得他喉咙发痒、腹内翻滚、两眼冒星、脚筋打转,可谓一人难敌四汉、好汉难打双拳,更何况他们还有五六人。
即便如此,大家也并没有想就此罢手放他一马的意思,第二个鬼点子便在抛客和二货中即刻应运而生。他们说,土家人讲究个一礼还一搭,我们都敬你了,你可得敬我门每个人才是。此时,耿岩有点傻眼懵逼了,但拗不过大家的劝说纠缠和戴高帽子,他还是豪爽地端起了酒壶走到了每个人的面前。等他这一圈打下来,立马就来了个现场直播,呕吐不止,一会儿就不省人事了。
耿岩在部队待了十多年,等他转业回到地方已是三十多岁了,但他“一根筋”的个性并没有丝毫改变。相反,他过于豪爽过于耿直过于执拗的个性而是与日俱增了。回到地方,战友们经常聚会聚餐,聚会聚餐就免不了少不了喝酒敬酒。战友们也都熟知耿岩的豪爽性格和雄厚的酒力,常常借题不是找他的乐子,就是找亏让他吃。
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其中一个战友,平常就喜欢占点小便宜,心机特别重,虽然那天并不是他的生日,但他以庆生为由,叫上十多个战友到州城一个比较豪华的餐馆聚餐,表面以庆祝自己生日,但内心里却打着小九九。
这个战友假装豪爽大气,全部点的是高档菜肴,其气派不亚于一个大老板,大家心情高兴喝得也尽兴,耿岩也主动给大家一再敬酒,几番推杯换盏之后,一个个陆陆续续都歪倒在餐桌上。这个战友本来酒力也比较强大,虽然喝得不少,但还没有到倒下去的地步,相反其意识还比较清醒。
他扫了全场一眼,见时机已到,便也一头栽倒在桌下假装酩酊大醉起来。耿岩眼见大家都酩酊大醉不省人事,他还在那里傻逼逼乐呵呵地自言自语,你们还敢跟老子拼酒,老子喝不死你们!其实他的牛逼话,很多人都趴着听得真真切切。耿岩是一个注重战友感情的人,他见大伙儿都没有醒来,也不好意思一个人先撤,只好陪在那里等他们醒来。
大约过了十来分钟,服务员来催促买单,见仅有耿岩一人清醒,便扭住他一人不放。耿岩看在战友情谊的份上,也就跟随服务员去将五千多元的单买了,等他返回来再想照顾大家时,见大家一个个都像吃了醒酒药,除了几个人是真醉外,其余的都不约而同地醒了过来。特别是看见请客的战友格外清醒,耿岩此时才明白,自己去买单是吃了一个大大的闷亏。
别人都说,吃一堑长一智,但耿岩却不以为然。待他参加工作后,单位一把手见他喝酒能力雄厚,又见他对自己忠心耿耿,就常常带他出去陪客陪领导喝酒。耿岩见领导将他当兄弟一样对待,不禁受宠若惊,一再发誓要忠心忠诚于领导。
尽管耿岩喝酒实力响当当,是领导的得力助手,能为领导排忧解难,但领导也渐渐发现,耿岩也有很多个性上的坏毛病。耿岩每次陪领导出去喝酒,不管是领导请客人吃饭,还是别人请领导吃饭,耿岩总是认死理,心里只有自己单位领导一个人,他第一次举杯不是给别人敬酒,始终必先给自己领导敬,这让客人大大扫兴,很是不悦不爽。
有的说他不讲规矩,有的说他不懂礼貌,有的说他只认单位领导,但耿岩仍然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根本不当回事。碰到下次陪领导出去喝酒时,还是屋檐水滴在现窝窝,没有一丝改变。耿岩的领导刚开始听到别人议论时,也不以为然,还浅薄地认为这是耿岩对自己赤胆忠心。
但时间久了,也知道在不知不觉中得罪了不少领导和客人,领导这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领导还专门将耿岩叫到自己办公室,谆谆教导了他一番。等领导下次带他出去陪客时,耿岩仍是涛声依旧,依然如昨。
突然有一天,耿岩领导的领导打来电话,对耿岩领导训斥道,你单位那个耿什么的小子是什么东西啊?!他给我敬酒是欺负我年老啊还是侮辱我不胜酒力啊?被领导不明不白一顿训斥,耿岩的领导也气不打一处来,忙把耿岩叫到了办公室。
耿岩的领导也是不分青红皂白给耿岩劈头盖脸来了一顿训斥,还说自己看走了眼认错了人。待耿岩的领导气消了一大半,两人才慢慢回忆起那日陪那领导喝酒时的情景。原来,那领导酒力确实不咋地,耿岩为了陪领导的领导喝尽兴,就主动凑上去觍着脸给那领导敬酒。
见有年轻人来敬酒,那领导本来还很高兴很有兴致和雅致,哪知道耿岩一倒就是一满杯,当时那领导的脸色陡然一沉,但不好当场发作,就任凭这小子摆布将杯中的酒“一口闷”了。见领导一口清了,耿岩和耿岩的领导还暗自纳闷,为何今天领导这么爽快这么干脆呢?那曾想竟酿下了大祸。
过了几个月,耿岩的领导想提拔一下耿岩,但提议首先在那领导那里就被彻底否决,原因是耿岩目无领导、妄自尊大。后来,每当领导再喊他去陪客人喝酒时,耿岩都是战战兢兢、小心谨慎,不知道如何是好。他甚至还想,他的“一根筋”病有没有一种特效药来医治?后来他明白,都是喝酒惹的祸,戒酒才是神丹妙药,才是硬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