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炊烟

我的老家在大巴山脚下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村庄小得几乎在地图上都难以寻觅得到。即便找到，也是一个微乎其微的小不点，但村庄里的炊烟却蔚为壮观，不同寻常。老家四面都是高山峡谷，还有一条河流穿村而过，有炊烟的日子，村庄就格外瑰丽而温暖。

小时候，常常和伙伴们一同在山顶上放牛放羊，一同在山顶俯瞰整个村庄的炊烟。山顶脚下，是一个偌大的平坝，平坝里不是一栋栋房子，就是一畦畦水田。整个坝子名曰代书坪，一户接着一户、一户挨着一户的大瓦房，鳞次栉比地呈现在眼前。这些大瓦房，犹如肩并肩、面对面、背靠背、手牵手、踵接踵的土家汉子，给人一种亲密无间的感觉。

天刚露出鱼肚白，那些古朴的、明快的、浓郁的炊烟，就悄无声息地从各家各户的烟囱里和瓦缝间袅袅升起，弥散在乡村上空，与薄薄的山雾对接相融，烟与雾合二为一、融为一体，最终与山间的云朵一同消失在遥远的天际。各家各户的炊烟变化多端，时而粗壮，时而纤细；时而笔直，时而弯曲；时而清晰，时而迷蒙，但不管怎么变化，都显得错落有致、富有章法。

老家的炊烟，在清晨、晌午和黄昏都各具特色、各显形态。清晨，各家各户的鸡将人们急促地唤醒，还时常伴有一阵狗吠和羊叫，鸡鸣、狗吠和羊叫打破了山村原有的宁静。第一缕炊烟从起得最早的人家烟囱升起，继而一户接着一户的炊烟相继腾空而出。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朦朦胧胧的晨光中，总见到晨起的人们影影绰绰、忙忙碌碌的身影，他们不是上山打柴，就是下田耕地；不是上山割草，就是下地播种。还依稀看见各家各户的老婆婆、大姑娘、小媳妇，在房前屋后抱柴禾、挑井水、扫院子的身影，这些迷人的炊烟，她们才是最勤劳、最智慧的创造者。

清晨的炊烟湿漉漉的、软糯糯的，就连黛青色的瓦片和高耸的烟囱上也是露珠涟涟。树叶上、草尖上、花瓣上也集聚了一粒粒晶莹剔透的水珠，一旦炊烟漫过它们，炊烟就浸润在水珠里被吸附进去，给水珠增添了一缕朦胧的色彩，有时又让水珠更加晶莹透亮。

在清晨的炊烟里，总能听到爱的呢喃，不是听到小夫妻互诉衷肠的声音，就是听到父母呼儿唤女早起、叮嘱添衣增裤的叮咛。待一轮红日从东方冉冉升起，将清晨的露珠蒸发散发开去，整个村庄的炊烟就更加浓厚了。直到每家每户将早饭吃过了，将生猪喂饱了，锅碗瓢盆刷净了，浓重的炊烟才渐渐消失殆尽。

晌午阳光下的炊烟就更加明朗，更加迷人，如果没有风，每个烟囱的炊烟既粗壮又笔直，直上云霄，与蓝天对接，有“大漠孤烟直”的壮观。空中的云朵是炊烟的最佳伙伴，它们相见恨晚，一见倾心，炊烟一经碰到云朵，就紧紧相拥、紧紧相融、倾诉衷肠，二者尽可能糅合一起，糅杂在一起，然后在碧蓝的天空里化作扫帚云、航线云，化作腾空的白龙马，化作奔跑的小白兔。

如果此时遇到一阵风，晌午的炊烟就变得不那么规则规矩了，有点不安分守己起来。炊烟变得弯弯曲曲、零零散散、点点滴滴，甚至七零八落，看不出半点规则和形状，顿时失去了美感和质感。但只要风一旦停下，它们又魔术般聚集在一起、堆积在一起、幻化在一起，演化成千奇百怪的形状和奇形怪状的物种。

晌午的炊烟大多夹杂着浓郁的饭菜香味，从剁、砍、削、切、炒、擀、揉、捏、包等各种动作的声音中，就能清清楚楚听到饭菜香气的浓烈。加上炊烟的弥漫和扩散，就更加加重了饭菜香气的散射。如果哪家炖了腊猪蹄，哪家包了韭菜馅饺，哪家炒了回锅肉，哪家擀了宽刀面，乡亲们一闻便知。待每家每户的炊烟冒得最热烈时，就能听到孩子们在院子里大声呼唤大人回家吃饭的声音。

傍晚，当太阳西落，当天色渐暗，当油灯点亮，各家各户的炊烟又从灶膛的火焰里滋生出来，穿过漆黑的囱道，弥漫在浓浓的夜色之中。此时，仍有披星戴月的乡亲在田间劳作，仍有挥汗如雨的乡亲在地里刨食，因为他们知道，只有自家粮仓粮柜满了，只有自己锅里碗里有了，自家的炊烟才更加雄厚殷实，自家的炊烟才更富有硬气和底气。

月光下的炊烟像是一束光，从房顶直射开去。此时，你站在高处眺望整个村子的炊烟，就显得高处不胜寒，似乎有一种清冷的感觉。整个村子都被迷迷蒙蒙的炊烟包裹着、依偎着，像一层薄纱，像一缕青雾，顿生虚无缥缈的错觉。雨雾中炊烟的缥缈，与月光下炊烟比起来，就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显得更为虚无，更为曼妙，有“雨余渔舍炊烟湿”“炊烟漠漠衡门寂”的销魂。

乡亲们整日的问候都与炊烟有关，不管是路途相遇，还是登门造访，大家第一句话总是会问吃了吗？吃饭了吗？今天吃的啥？如果哪个人腼腆地说还未吃呢，另一个人必定竭力邀约对方去家中做客，陪客人吃一餐便饭，饮一盅老酒，感受一下主人家的烟火气。乡亲们彼此之间心底透亮敞亮，没有一丝间隙和隔阂，更无被烟呛着，被火冲着，大家说走就走，说吃就吃，说喝酒喝，随随便便，大大方方，简简单单。

如今，老家的生活条件渐渐改善，散发那浓浓炊烟的大锅大灶，逐渐被小锅小灶、液化气天然气灶所取代，只有在过年过节和遇红白喜事的日子里，需用大锅大灶发挥作用的时候，才能依稀见到儿时记忆里的炊烟。但与鸡鸭鱼肉相伴的炊烟，与锅碗瓢盆相欢的炊烟，早已刻在了每个人的记忆里和灵魂深处，让人挥之不去，让人浮想联翩。

一缕炊烟，就是一种乡愁；一缕炊烟，就是一份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