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寸之间

2022年11月，在经历了几个月的腹胀腹痛和拉肚子的折腾折磨后，在单位组织年度体检时，我花了一点血本，特意自费三千多元口服了一粒胶囊胃镜，便查出胃内长有一个长达六毫米的胃息肉，还伴有多处糜烂和红肿等问题。体检报告出来后，几位体检医生都给我打来电话，一再提醒我要趁早入院手术治疗，免得小问题拖出大问题。言下之意，如若不趁早手术治疗，就有可能良性酿变成恶性，带来不可估量的灾难性后果。

对于医生的叮嘱叮咛，我一向是一个听话的“孩子”，可谓言听计从，从不与医生忤逆或对着干。因为我知道，与医生背道而驰绝对没有好下场，是最终害了自己，也害了家人和朋友。在安排好单位各项工作后，便下决心入院治疗。我没有任何置疑和迟疑，便径直来到当地的县人民医院挂号，在消化内科直接办理了住院手续。

护士站的护士小姐，很热情很礼貌地将我带到七楼的43号病床。走进病房，我立刻被眼前的情景惊呆愣住了。这个病房是三个病床的病房，分别是42号床、43号床和45号床。也许是44是一个不吉利的数字吧，其谐音似乎就是“死死死”的意思，医院特意没有设置这个号的床位，可能担心没有哪个病人愿意躺上去吧。我突然想起，农村红白喜事上份子钱都不愿挂36号，因为在农村36是人生的一道坎；也想起城里人买房不愿买74号，因为谐音为“去死”之意。

病房里住着两位病号大爷。一位大爷接近八十来岁，满头白发，戴着一顶毛线编织的灰色毡帽，静静地坐在45号病床床沿，满脸清瘦，但精神饱满，一看就是大病初愈的样子。他后面的方凳上坐着他的儿子，大概50多岁，也已满头花发，亦是默不作声。看见他们病床床头收拾妥当的行李，就知道已经做好了出院的准备，只等医生递上出院通知书。

另一位大爷坐靠在42号病床床头，脸瘦得皮包骨头，一头遭乱的头发像一包杂乱的稻草，一脸痛苦的模样，也是一言不发孤零零地坐在那里。我进病房后，病房里的三个人没有人主动与我打个招呼说声欢迎，因为医院里是忌讳说欢迎或再见之类的话的，我也没有主动向他们问好，因为来到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可说好的。

尴尬之余，我也放下自己简简单单的行李，整理了一下病床上陈旧的床单，也呆呆地坐上病床，毫无目的地拨弄着手机。不到十分钟，一名男性主治医生进病房打破了病房的宁静:“45号床，您可以出院了！”主治医生的一声号令，似乎是给45号病床的老人带来了生的希望，或是下了最后判决福音，意在说“您没事了！”。老人顿时露出了宽心的笑颜，双手颤抖着接过主治医生手中的出院通知书，连声说了三声“谢谢！”，便转身对他儿子邀请道:“咱们走吧！”

父子俩临出门时，没有忘记给42号病床的老人打声招呼，说了一句“您慢慢修养，我们先走了”，也许是他们早成了同病相怜的病友，但对于我这个初来乍到的陌生病友来说，父子俩却无暇顾及，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一样。父子俩走后，病房里又是长时间的沉默。我偷偷打量了一下老人，老人仍是两眼无光地愣在那里，瘦削的双脸却掩藏不住被病痛折磨的神情。

为了打破病房里的清冷和尴尬，我主动抬头转身对身旁的老人问道:“大叔，您是哪里不舒服啊？”老人见我问他，便勉强露出羞涩的浅笑，没有多大力气地回答道:“肠出了一点问题。”老人一打开话匣子，便不再沉默，主动与我道出了他肠出毛病的原委。

老人说，他原来身体特别好，肠根本没有任何问题。前段时间在坡上干活饿了回家，连续吃了六个柿子，因消化不良导致肠道阻塞。老伴都怪他饿嘴老鸹儿嘴馋，不仅要身体疼痛遭大罪，还要花一大坨冤枉钱。老人说着说着，有些后悔不迭，但一再念叨道，世上哪有后悔药可吃呢。

经了解，老人名叫李世忠，今年才67岁，是本地万寨板场人，儿子在外地打工挣钱。老人已住院一个星期，出来之时，有老伴陪着，但老伴双腿也患有病疴，行动极不方便，在老李稍有好转后，老伴便回家侍弄那些鸡鸭了，只有老李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病房。

当天下午，我按照医生的吩咐，分别做了血检、心电图、彩超、CT等检查，为第二天的胃肠镜手术做前期准备。回到病房，便听见主治医生在和老李唠叨和叮嘱，今天不能再吃任何东西，并且晚上七点钟开始，要开始猛喝一种名叫复合聚乙二醇电解质粉的泻药，得用温水浸泡，需饮用大约4000毫升的药水。

老李很无奈地说，你们一再叮嘱我不能吃东西，我都四天没吃东西了，肚子里哪还有什么东西可泻？但一到傍晚七点，老李还是遵照医嘱和我一起比着赛喝那酸不拉几的泻药。但这泻药的泻功似乎并不强，直到十点，我和老李既没有解大手也没有解小手，肚子里的东西好像临危不惧岿然不动。

护士小姐见我们还未开始腹泻，难免有些着急，直催促我们多喝药多喝水。拗不过护士小姐的督导督办，我们只好又违心地狂喝猛饮起来。由于我们的肚子只进不出，就像两个打了气的皮球，撑得又大又圆，只差要爆炸了。好在一到十一点钟，我和老李的肚子开始松动了，时不时地和他争着上厕所，不是拉泡尿，就是苦蹲苦挣争取多拉点肚内的东西。

就这样，我和老李喝了泻药就拉，拉了又开始猛喝泻药，直闹腾到凌晨五点。在这期间，护士小姐总不忘时不时来病房督查督导，既怕我们喝泻药偷懒，又怕我们拉肚子偷工。天亮时，我们都拉得精疲力尽，特别是老李，本已孱弱的身子，更是疲惫不堪了。趁此机会，我们才稍稍睡了一个囫囵觉。

刚到八点，迷迷糊糊的我们就被护士小姐叫醒，要求我们洗漱完后下到二楼肠胃镜室外等候。我邀约老李一同来到二楼肠胃镜室外，哪知早已等候着多人。因我要做无痛性全麻胃肠镜手术，只得叫来妻子签字画押，顺便陪护招呼一下。见等候在外做肠胃镜检查或手术的病人，大都有亲人陪着，大家还有说有笑，只有老李头孤孤单单地坐在铁椅上，面无表情，心如止水。

老李被先于我叫进手术室，他先做了胃镜检查，等他出来时，双手用力捂住腹部，一脸痛苦不堪的模样，额头上的皱纹似乎打了结，一圈缠着一圈，一圈绕着一圈，一圈盖着一圈。一看见老李头的样子，就知道他检查时遭受到了多么大的罪。因为老李头心疼钱，不愿多花银子注射麻药，只好硬扛着硬挺着。

老李头出来后，仍等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轮到叫我，直到我快做完手术医生叫醒我时，我又才瞥见老李头被再一次叫进手术室，进行肠镜检查。我麻药全醒后，由妻子搀扶着回到病房，又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见老李头继续捂着腹部，颤巍巍地回到病床。

护士小姐见我们双双回到病房，便及时来告诉我必须超过四个小时后才能吃一些流食，但老李头因胃内有出血现象，被告诫千万不能吃东西，哪怕是稀饭面条等流食。傍晚，主治医生再次来到病房给我们讲病情，当他谈到老李头的胃肠有这问题那问题时，明显感觉到老李头的惊讶和无助。

待主治医生走出病房，老李头并不想第一时间将自己的病情告诉儿子儿媳，而是首先拨通了老伴的电话。但老李头也没有听清楚医生说的什么问题，就稀里糊涂地给老伴乱说一气，虽然没有说完，老李头就明显烦躁不安，啪的一声挂掉了老伴的电话。

老伴急得不行，忙不停拨打着老李头的电话，但倔强的老李头任凭手机叫个不停，他就是不愿意去接老伴的电话。起初我以为老李头没有听见手机铃声，便有意提醒他有电话来了。老李头还是很有礼貌地回答我，他不想接。

但老李头的老伴也是倔驴脾气，老李头越是不接她电话，她越是不停打来。眼见老李头老两口老是僵持着，我便又好言劝说老李头，您还是接一下电话吧，免得老伴担心。无奈之下，老李头才又勉强接了电话，又稀里糊涂地不完整地向老伴复述了一遍自己的病情。通话中，还和老伴争吵了几句，还埋怨老伴总是怪他不该吃那六个柿子。接完老伴的电话，老李头便扭过身去，很委屈地躲在被子里闷着，直到我的妻子给我送来红豆稀饭和牛奶。

见我囫囵吞枣喝着稀饭和牛奶，明显见老李头饿意难耐，他四天未进食的肚皮是极其想吃东西的，但一想到医生的叮嘱，他还得继续坚强地忍着。实在难熬的老李头起身来到窗前，拉开一丝缝隙向窗外眺望，窗外的马路对面，是初中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再远处便是梅园堡和层林尽染的山林。看见窗外这萧瑟的冬景，再联想到自己目前的病情和况景，老李头感到一种无端的落寞和悲凉。

此刻，我又收到单位同事的短信，说有个年轻的同事也需请十天病假去武汉看病，因她的淋巴结转移需做一个较大的手术，要我在钉钉办公软件上批准一下假期。晚上，又接着耳闻以前同事的妻子，也因恶性肿瘤在州医院手术花去了几万元，原来漂亮的外形和身姿现在也都变得瘦骨嶙峋。我突然觉得世事无常，人生有太多的变故。

特别是在小小狭窄的病房里，听主治医生给你谈论病情时，你那种生怕听到不好消息的那种心境，真的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不管你心有多大，心胸有多么宽广，在面对自己的病情时，都会不自然地咯噔一下，特别是突然听到重病的消息时，就会惊得目瞪口呆，甚至呆若木鸡。继而，就是那种无助和无奈，真希望这不是真的，或许就是一个神仙开的玩笑。

手术后的第二天凌晨，妻子准时给我又送来了糊汤豆皮，无形给我低落的心增添了一丝慰藉和温暖。但老李头眼巴巴地干看着我吃早餐，我感觉到老李头的馋虫在他肚皮里翻江倒海着，让他不能自己。老李头作了很强的思想斗争，老是唠唠叨叨着，是吃呢还是不吃呢？最终，他还是忍不住背着医生叫来了一碗面条，狼吞虎咽而下。

当查房的医生问他道:“你吃早餐了吗？”老李头故意隐瞒道:“你们不是说不准吃嘛！”当医生告诉他可以吃点稀饭之类的流食了，老李头突然一笑，对医生坦白道:“我已经吃过面条了。”医生也被老李头整得有些懵头，笑着说，你还很调皮呢！

又输了一天的消炎液，老李头面对每天护士递来的住院病人日清单，见上面对他来说很是庞大的医疗费用时，他就像被硬食呛着噎着了喉咙，让他有些喘不过气。他多次跑到主治医生办公室，一再要求想早点出院，拿药回家去吃。主治医生拗不过他的坚持，只好勉为其难地同意他回家治疗。

当医生告诉他，出院后还需在外面的药店购买一些药品，医生担心他年纪大了买不好，提醒他最好给住在县城的儿媳打个电话，让儿媳来给他办理。但老李头还是很果断地摇了摇头，坚持自己去买，不想给孩子们添半点麻烦。

老李头临走时，提着半拉子的行李，回头对我说:“你安心养病，望你早日康复！”我连忙也说:“您回去后一定要好好静养，将身体养好！”他虔诚地向我点了点头，连说要得要得！老李头走后，这个狭窄的方寸之地就留下了43号病床的我，一连几天再也没有新的病友住进来。

我只希望，这个狭窄的方寸之地，永远没有人惦记着它，争着抢着用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