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在小说《社戏》里写道:“岸上的田里,乌油油的都是结实的罗汉豆。”鲁迅所言的罗汉豆,其实就是蚕豆,我的老家叫得比较俗气,称之为大豌豆。蚕豆还有很多别称,诸如胡豆、佛豆、兰花豆等。鲁迅对蚕豆可谓情有独钟,在他很多文章里都提到了蚕豆,比如六斤吃炒盐豆、孔乙己吃茴香豆等。
古人和蚕豆也有一些渊源,甚至特别喜爱。江南才子范烟桥在《茶烟歇》中写道:“初穗时,摘而剥之,小如薏苡,煮而食之,可忘肉味。”能让范烟桥“可忘肉味”的美食,其实就是极其寻常的蚕豆。可想而知,范烟桥对蚕豆是何等垂爱,能从普通蚕豆中吃出胜于肉味的味道。
宋代诗人舒岳祥常常将蚕豆与樱桃、青梅一起食之,味道格外鲜美,其诗“清明已自断百果,樱豆从头次第尝”“翛然山径花吹尽,蚕豆青梅存一杯”“莫道莺花抛白发,且将蚕豆伴青梅”,就可以窥见一斑。不管他与家人同食,还是与客人同饮,蚕豆、樱桃和青梅就如同“三剑客”,是绝对不会单食的。
蚕豆一般在秋天播种,它是一种最随意、最随性、最随和的植物,既可以成块连片在田间种植,也可以在路边、坎边、崖边、溪边随便点个窝子,丢下一至两粒蚕豆种子,它就可以旺盛生长,长出令人垂涎欲滴的蚕豆荚。
小时候,为了让自己能随便吃上蚕豆,就向母亲要来几捧蚕豆种子,用小镐锄在房前屋后挖几个小小的窝子,不用施肥,就将蚕豆种子丢进去,用薄土掩上,来年春末夏初,就可以吃上青嫩软糯的蚕豆。吃上自己种植出来的蚕豆,那种幸福感和成就感,就会油然而生,瞬间会将得意和满足不经意地写在脸上。
有人这样描写蚕豆枝、蚕豆叶和蚕豆花,“蚕枝叶嫩青青美,窈窕淑娘亭亭来。蚕豆花开芯里黑,淡雅花瓣紫中芳。”蚕豆如亭亭玉立的女子,娇艳妩媚,淡雅清芳。季春时节,蚕豆秧长成半人之高,蚕豆叶绿油油的,蚕豆花就像一张小脸,花瓣上的两个黑点,就像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彩色蝴蝶在蚕豆花上停歇咀蕊,你是很难甄别出蝴蝶和蚕豆花各自的风采的。
蚕豆花刚刚谢下,蚕豆花的根部就会长出米粒般大小的蚕豆荚。此时,蚕豆花萎缩成干枯的花片,紧紧贴在蚕豆荚上。待蚕豆荚长成小指般大小,蚕豆花就依依不舍地脱落在地。为让蚕豆荚顺利成长,长出的蚕豆颗大饱满,母亲总会让孩子们带上镰刀和背篓,将蚕豆秧的顶部割下,称之为打顶抹杈。
孩子们总嫌麻烦,就直接用手掐掉蚕豆秧的顶部。如果用力过轻,蚕豆秧的顶端难以一时掐断,就会损坏蚕豆荚;如果用力过猛,又会常常将蚕豆秧连根拔起。孩子们总是不得要领,往往会惹祸上身,不是招来母亲的责骂,就是迎来父亲的耳光。孩子们为了避嫌,就将损坏或是连根拔起的蚕豆秧悄悄地藏在树丛里。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便如此,也难逃过父亲母亲的法眼,责罚总是免不了的。
采摘回来的蚕豆叶,母亲会剁细煮熟喂猪。虽然有一股青臭味和苦涩味,但大猪小猪仍吃得津津有味。只见它们一头埋在食槽里,长久不肯抬头,争得不亦乐乎,发出一连串“啪啪啪”的吃食声。听见猪子发出“啪啪啪”和“嗵嗵嗵”的吃食声,母亲就会露出喜悦的笑容。如果蚕豆叶一时喂不完,母亲会剁细晒干储备,作为冬季喂猪的干饲料。
春末夏初,蚕豆长成拇指般大小,此时最为鲜嫩,也是吃蚕豆的大好时机。嘴馋的孩子们路过别人家的蚕豆地时,会小心翼翼地偷偷摘几荚蚕豆荚,用手剥出蚕豆丢进嘴里生吃。顿时,那股清香和芬芳顿时在舌尖上打滚,在口腔中充盈。运气不佳时,孩子们正在享受美味时,就会被大人发现着一顿臭骂。即便找骂,孩子们也乐呵呵地,笑嘻嘻地,忙不迭地地跑开。
为了尝鲜,母亲就会安排孩子们到自家蚕豆地里,采摘一大筐荚大豆鼓的蚕豆荚。大家齐心协力地将蚕豆荚中的蚕豆剥离出来。大家一边剥豆,一边唱着蚕豆谣:“蚕豆青,蚕豆黄,青的嫩,老的黄,由青转黄太匆忙。”不知不觉,一大筐蚕豆荚不费吹灰之力就早早剥完了,尽管大家手指有些生疼,也没有一人叫苦叫累。
母亲以蚕豆为食材的美食还没有做出来,孩子们就迫不及待地想尝口鲜。孩子们用竹签将蚕豆一粒粒串起来,像串联的一串串绿宝石,然后放在火上烤食,或是伸进火灰里焖食。待烤熟或焖熟后,孩子们你抢我夺,生怕吃不上第一口。大家一边吃着,一边咂着嘴,一边舔着竹签上的余香,只差将竹签吞咽进去。
母亲也是想尽千方百计制作出各种让孩子们满意的蚕豆菜,她在煎、炒、煮、炸、焖、蒸中随意回旋,让得心应手在一碟蚕豆菜中尽情绽放。最简单地一道蚕豆菜,就是青葱爆炒蚕豆。在烈火的爆炒下,香葱的香味顿时融进蚕豆里,爆炒的蚕豆外酥里嫩,轻轻一嚼,就即刻融化了,香气溢满鼻腔和口腔,让你久久回味。
母亲做的最复杂的一道蚕豆菜就是豆瓣酱,其工艺极其繁杂。母亲将老熟的蚕豆晒干,用大火爆炒直至蚕豆表皮裂开,在石磨上褪去豆皮,用簸箕上下来回颠簸,清除掉豆皮备用。母亲将赤褐色的干豆瓣放进开水中泡软,捞出将水分沥干,平摊在簸箕上,覆盖上南瓜叶、黄荆树叶,使其长出金黄色的毛霉。一旦操作不当,长出的就是黑霉、白霉,制作出的豆瓣酱味道就差之甚远。
待豆瓣金黄色毛霉长满长足,就及时揭掉南瓜叶和黄荆树叶,将簸箕放在烈日下暴晒,待豆瓣干枯后,就除去豆瓣中的毛霉。母亲又将豆瓣在开水中泡软,捞起沥干水分,拌上食盐、辣椒粉、大蒜瓣、花椒粉、冰糖粒等作料,装进坛子里匐上半个月以上,就可以食用了。豆瓣酱是最味美的下饭菜,特别是吃面条拌上一匙豆瓣酱,几大口就可以将一碗面条嗍完。
老家出远门打工的乡亲们,什么也不用带,但带上一瓶两瓶豆瓣酱是免不了的。他们的母亲、妻子或是姐妹,会在头天夜里就用罐头瓶子将制好的豆瓣酱装好,瓶口用尼龙纸和胶项圈封紧,放上几个月都不会坏。其实,亲人们装进的不仅是豆瓣酱,还有亲情、爱情和牵挂。
当打工人在异乡异地启开豆瓣酱瓶盖时,一股香味和乡愁就会从瓶中腾腾升起,氤氲在打工人周围。当家乡人聚在一起吃上一口家乡的豆瓣酱,就好像与家乡的亲人在对话、在表白、在互诉衷肠,彻骨的思念顿时就会化作泪水在眼中涌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