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看见父亲母亲在菜园地里移栽菜苗时,总是要将菜苗周围的泥土抠走一部分,还用手掌稍微用力捏紧一下,尽量不伤着菜苗的根系和根须,连同菜苗一起挪进挖好的新窝子里,然后才掩上新土培上。我不知何故,便问母亲这是为啥,母亲说,尽量多带点老土老泥巴,菜苗才容易成活。
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年四季,不管冬去春来,还是寒来暑往,父亲母亲总是在和土地打着交道,在为全家人的生计思虑着、盘算着、筹谋着,周而复始在泥土里跋涉着、奔忙着、耕耘着、刨食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甚至披星戴月,永不停歇,重复着古老的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的四季序曲和二十四节气,将整个时节时令演绎诠释得精彩绝伦。同时,也将全家人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满满当当而又情趣盎然。
父亲母亲在春耕生产时,总要给一些种子育苗。特别是在给玉米种子育苗时,也总要事先做好营养块、营养坨,然后才将玉米种子丢进营养块、营养坨上的小孔里。在玉米苗移栽时,就可以连同营养块、营养坨一同撬走移栽。父亲很形象很诙谐地打趣道,给包谷种做营养块、营养坨,就是在给包谷种做包衣做子宫。
唯一不需要带走老泥移栽的庄稼当属秧苗了。父亲在插秧时,会将秧苗上的老泥尽量洗净,露出洁白而带有褐色的根须。父亲说,秧苗沾泥即活,洗净老泥有利于秧苗发出新的根系。只有水稻根系发达,扎泥更深,稻穗颗粒才籽多而饱满。也许,秧苗就是一种叛逆,一种逆转,一种与众不同。
我家老屋迁移过两次,两栋老屋之间相距两里多路。第一栋老屋门前的竹园里,父亲栽满了李子、杏子、桃子、柿子、枇杷等各种果树,每棵果树都长得极其高大繁茂。父亲舍不得砍掉,在移走这些果树时,父亲不是直接将果树裸根挖走,而是先根据果树的大小,在果树根部四周画一个圆圈,然后在圆圈之外刨松刨开泥土。
父亲也尽量挖深挖远,让果树多带点根系根须和泥巴。这样挖起的果树,蔸部就会形成一个半圆形的泥坨。为防止泥坨散开,父亲不是用草绳将泥坨缠上,就是用塑料袋将泥坨包裹着。如此这般将果树全部移栽到新屋门前的荒地里,成活率基本上百分之百,而且第二年就硕果累累。
老屋的老墙断壁残垣,潮湿阴暗处还长满了碧绿的青苔。老墙经历了几十年的风吹雨打,为全家人遮风避雨了无数个春秋。全家人对老墙充满了感情,充满了敬意,拆迁时甚是依依不舍。父亲很是不忍老墙就这样自然垮塌消失,他要将老墙一同带走。父亲带着全家人抡着钢钎和大锤,扛着锄头和镐头,将老墙一块一块撬下,用锄头将撬下的老墙整碎成沫,泼上大粪堆积发酵,作为春耕播种时的肥料。
这种老墙土,不仅肥效明显,而且还能松土沃土,有效提升土壤土质。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老墙土犹如残春过后落地的各种“落红”之物,并非冷血无情别离枝头,即使落地,它也能化作一抔抔春泥,呵护着土地里各种正在茁壮成长的庄稼。走进田野田园,你不难发现,凡是老墙土播撒多的地方,庄稼就长得格外青绿,格外旺盛,格外喜人。
在我懵懂不知的时候,对父亲母亲在泥土里摸爬滚打过程中,总结积累出的这些简单而又价值凸显的经验,感到莫名其妙,甚至是费解难解。直到后来,读了李佩甫的小说《无边无际的早晨》,小说后来被导演王冀邢改编成了电影《老娘土》,才明白移栽菜苗、玉米苗、果树所附带的泥土,就是一种老娘土。老娘土,就是植物生长包裹着植物根须的泥土。
老家没有老娘土一说,但道理如同一辙。小说《无边无际的早晨》里的老娘土,也称命根,是乡里村里最老的土、最好的土、最神圣的土,是乡里乡亲中最亲的长辈专门为出远门的爷们儿准备的,代表着一种美好祝福。出远门的爷们,犹如脱离原来土地的菜苗、庄稼和果树,如果不带一点老娘土,就可能水土不服,甚至上吐下泻,严重者还会客死他乡。据说河南中东部一些地方的人,出远门都会带上一包老娘土。在遇到水土不服时,无需吃药打针,只要喝上一碗老娘土泡的凉水,就会立马见好痊愈。
由物及人。人如庄稼果木一样,从呱呱坠地脱离母体,总要经过无数次挪窝换地,甚至远走他乡,就如候鸟要经历无数次南来北往的迁徙。婴儿从母体来到人间,就是人生的第一次大的迁徙。婴儿从母体带走的还有胎盘、脐带。其实,胎盘和脐带就是婴儿脱离母体时带走的一种特殊的老娘土。
都说,儿的生日即娘的痛日。如果没有母亲腹内特殊老娘土的孕育,人何来生命之说。有的地方,老娘土又称为姥娘土,只因为这些地方的孩子称姥姥为姥娘。母亲是人的生命之源,母亲的生命之源就是姥姥姥娘。一粒种子丢进土里,之所以能发芽、生根、出苗、长叶、开花、结果,是因为有周围肥沃土壤的滋养。土壤就是种子的生命之源,因此老娘土称为姥娘土,倒显得十分形象而贴切。
都说,人挪活,树挪死。人能挪活,大概就是携带了老娘土的缘故,而树之所以挪死,大都因为裸根栽下没有带上老娘土吧。人挪窝,就是换个地方生活,换个方式生活,换个活法生活。远挪,就是一种迁徙、迁移、搬迁,如历史上明末清初的山西人走西口和山东人闯关东,以及始于元末延至清初的湖广填四川。
听老人们说,我们的老祖宗并非本地本乡本土之人,也是荒灾之年逃乱至此才定居下来的。最终能安居乐业,祖祖辈辈守望相助,能开枝散叶,也许老祖宗那时也没有忘记带上一捧温润的老娘土吧。老娘土始终保持着一种温度和湿度,让人倍觉温暖和滋心。老娘土就如母鸡的翅膀,时时在呵护保护着鸡仔;老娘土又如鸟喙,处处都在啄食养育着幼鸟。
一提及老娘土,就会不自觉想起老娘。如果母亲还健在的话,也该有八十五岁的高龄。如今,母亲却化作一地坟茔,化成了一堆真真切切、实实在在的老娘土。这堆老娘土上,早已栽满了常青树和柏枝树,即使冬季雪季,也是郁郁葱葱、青翠欲滴。
从我读书毕业起,就如一颗飘飞的蒲公英种子飘到了异乡,在他乡工作一干就是三十余年。在这期间,也很少回到故乡去,也很少去销声匿迹的老屋捧一把老娘土,更少到母亲的莹地跪拜祭祀,犹如一棵被移栽的老树,重新在他乡扎了根。现在,儿子去他乡求学,我的他乡却成了儿子的故乡,我的故乡却成了儿子故乡的故乡。
很多乡亲们也如我一样,再一次背井离乡,去山外打工挣钱,有的甚至再一次抛家别舍在外地安家落户,但他们内心深处仍忘不了叶落归根和回乡团聚,因为故乡还有老娘的思念和牵挂,还有故乡老娘土里给予的基因和血脉无法改变。
我的大姐嫁给几十里开外的姐夫,算是她人生的第一次迁徙和挪窝。在姐夫家相夫教子多年,直到儿子长大成人。随后,一家人不安于现状,就举家迁徙去浙江丽水打拼,几十年过去,他们早已成了半个浙江人,现在也开了饭馆,买了新房,娶了儿媳,抱上了孙女,一家人其乐融融。虽然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但她总觉得骨子里缺少点什么,我想那就是少了一点老娘土吧。
纵观历史,人类就是在一次次挪动、一次次迁徙中繁衍生息下来的、繁荣昌盛起来的。流水不腐,户枢不蠹。没有挪动,没有迁徙,就如鱼处在死水氹里一样,就不可能有生机,更不可能有活力。其实,挪窝的次数多了,迁徙的次数多了,所谓的异乡他乡也就变成了第二第三故乡,而老娘土就不限于在第一故乡了。
人生经历多了,处处都是故乡,处处都可以抓一把最亲、最好、最神圣、最温润的老娘土。想到此,任何怅然都可以释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