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到《诗经》中“采采卷耳,不盈顷筐”的诗句时,我就仿佛看见,在阳光明媚的季节里,在一片草木茂盛的草地上,一位身着粗布衣裳的女子,提着名曰畚箕的筐子正在采摘野菜卷耳。
只因为一心思念心尖尖上的心上人,无心采摘卷耳,筐子始终装不满。无奈之下,女子干脆一股脑儿将菜筐丢在了大路边,任由自己无端地生着闷气和闲气。
圆圆的菜筐,滚落了好远好远,菜筐里仅有的卷耳散落一地,女子也不想再捡拾回来。就像心上人走得远远的一样,再也见不到他半点影子。
女子的思念该是有多么沉重啊!女子的闷气该是有多么严重啊!无端的愁绪,无端的烦恼,就如苍耳一样粘在身上,想丢也丢不掉,想甩也甩不脱。
女子的心上人哪里去了呢?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居然放弃了宽阔的大路,却骑着一匹玄黄之病的瘦马,走着幽谷狭长的小路,来到了高而不平的土石山上。
他定是从遥远的地方而来,就连马腿都患有疲软之病,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也许,他们曾经在哪里邂逅过,在哪里相遇过,在哪里深爱过。
他也深深思念采摘卷耳的女子啊,他看不见她,只好取出随身携带的酒器金罍,倒出烈酒自斟自酌自饮起来,也无需任何下酒菜,他觉得思念就是最好的酒菜。思念和着烈酒一起吞下,那是一种怎样的滋味。
既然他携带的是金罍,想必他的家境还是比较富裕的,定是大富人家的公子吧。可是与女子不得相见,想必又是贫富悬殊之大,门不当户不对,而造成父母强烈反对吧。
他又骑着他的病马,来到高高的山冈上,以为能站得高会看得远吧,在高处能看见一眼他的心上人,可是还是看不见啊,她在哪里呢?
他怎么知道她待在深山的草地里在采摘卷耳呢?怎么办啊?他又只好斟满名叫兕觥的酒杯借酒浇愁啊!这只名叫兕觥的酒杯,外形多像一条伏着的犀牛,那么精致,那么漂亮。但是,借酒浇愁愁更愁,酒入愁肠情更忧,他怎么越是饮酒越是悲伤呢?
他无心沿路返回,他牵着他的病马登上陡峭的乱石冈上。马儿却病倒躺在了地上,气息奄奄,就连随身的仆人也累坏了,但他们不敢埋怨主人半句。
他们也心疼主人,他们见主人高兴他们就高兴,他们见主人悲伤他们也就徒自悲伤。就连马儿也很懊恼,为什么自己在关键时候要掉链子生病啊,它该再怎么驮主人回家?难道让主人徒步走回去吗?
天晚了,采摘卷耳的女子还知道寻路回家吗?夕阳已经西下了,月亮已经爬到了山巅,她的菜筐里还是空空如也,什么东西也没有装下,什么东西都没有采回,满筐子装的都是思念,装的是悲苦,装的是愁绪,她回家该如何向父母交代?也许,她的父母还在等她采回卷耳做菜呢。
她知道,此时的家里,已点上了松油灯,鸡鸭都栖息入圈了,牛羊也入栏了,就连山里的鸟雀也都入巢歇息了,与它的伴鸟和子鸟同巢而眠着。
动物都知道回家的,为何自己一点都不想回家呢?难道她心有灵犀一点通,感应到心上人在骑着病马在陟彼崔嵬、陟彼高冈、陟彼砠矣寻她想她吗?
老家将卷耳是称为苍耳的。虽然乡亲们不曾将苍耳采来做菜,但常将苍耳采来入药。
乡亲们都知道,苍耳根,可用于治疗疔疮、痈疽、缠喉风、丹毒、高血压症、痢疾;苍耳茎和叶,可用于治疗头风、头晕、湿痹拘挛、目赤目翳、疔疮毒肿、崩漏、麻风;苍耳子,可用于治疗风寒头痛、鼻塞流涕、齿痛、风寒湿痹、四肢挛痛、疥癣、瘙痒等。
苍耳子呈倒卵形,外面有疏生的具钩状刺,刺极细而直,表面还有一些油腻,粘附性极强,特别能吸附毛发。小时候,我常将苍耳子采来晒干卖进附近的药铺,换来几个几分钱的硬币。
祖父是乡间的游医,对苍耳果的药性药理知之甚清。他经常给我们讲述一个老家关于苍耳的凄婉故事。
不管是春夏秋冬,还是寒来暑往,张老爹每个星期都得做一件雷打不动的事情。用张老爹的话说,即便天老爷下凌块下刀子,他也要到老伴的坟头和老伴唠唠嗑,陪老伴说说话,他怕老伴独自一人在野外寂寞。
老伴的坟头及周边,张老爹种满了苍耳,春天一到,苍耳绿油油一大片,如老伴生前种植的一片绿油油的油菜地。如果张老爹嫌苍耳长得不够旺盛,他不是挑几担粪水泼洒进去,就是端一碗尿素播撒进去,确保苍耳长势喜人。
张老爹说,老伴生前极爱干净,他要将老伴的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不能见到一株杂草和杂木。老伴生前是个勤快人,每早必将房子和庭院打扫一遍,总是呈现清清爽爽的感觉。
当苍耳子长到指头般大小,具有一定的粘附性,张老爹都会采上一大把放在老伴的坟前,他要用苍耳粘住老伴,不让老伴在另一个世界离他遥远,他要让老伴在另一个世界等他。
张老爹和老伴自小在一个村子里长大,两家的房子离得很近,用手拢着嘴在院子里喊一声,就能清晰地听见。张老爹小名叫大虎,老伴小名叫小兰。
大虎想和小兰在一起玩时,大虎就在自家屋角学猫喵喵喵叫几声;小兰想和大虎在一起耍时,小兰就在自家转角学羊咩咩咩叫几声。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暗号,或者是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大虎和小兰,常与小伙伴们在一起打猪草、放牛羊,闲时就在一起玩纸板、跳房子、弹珠子、翻线叉等游戏。大虎还跋扈地约定,谁输了就在头发上撒上一把苍耳子,另一方还得在他(她)头发上搓来搓去。
老家的山坡上,到处都是苍耳,如丝茅草那么普遍。苍耳根本就不挑地儿,随便散落在哪里,都能发芽,都能劲长,都能结果。
要采摘苍耳子,无需费力去找,随时都能摘下一大把。大虎自小就是一个调皮的捣蛋鬼,他每次总是变着法子让自己去赢,其间少不了偷奸耍滑,其他小朋友根本没有赢的机会。
他每次赢了之后,都会随心所欲将一把油腻腻的苍耳子,丢在其他孩子的头发上,还肆无忌惮地揉搓着。头发短的男孩子,就会结成一块饼,头发长的女孩子,就会裏成一大坨,像极了一堆牛屎。
要想将苍耳子摘下来,要花费很大的工夫。很多小朋友回家后,家长见了头上乱糟糟的头发和一头的苍耳子,不是挨一顿臭骂,就是挨一顿毒打。
大虎对小兰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当有其他小朋友在一起玩时,他竭力呵护维护着小兰,从不让小兰吃亏。如果有人胆敢欺负小兰,他定会第一个第一时间冲出来打抱不平。
有次小华开玩笑,将一把苍耳子揉进小兰的头发里,导致小兰的头发乱成一团糟。小兰哭哭啼啼,委屈的眼泪将漂亮的脸蛋变成了小花猫。
大虎知道后,冲上前就给小华几拳,直打得小华口鼻鲜血直流。小华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愣愣地瞅着大虎。大虎还骂骂咧咧,威胁着小华,你再胆敢欺负小兰,我就几拳打死你。
见大虎如此蛮横,如此维护小兰,大伙儿再也不敢欺负小兰了。可小兰与大虎单独在一起玩时,情况就天壤之别了。
单处时,大虎专门欺负小兰,还变着花样惹小兰不高兴。不是往她脸上抹稀泥,就是往她头上丢苍耳;不是用毛毛虫吓唬她,就是用茸茸毛胳肢她,让小兰难受死了。
特别让小兰难受的,还是他给小兰头发上撒苍耳子。每次大虎都摘下两把苍耳子,全部揉进小兰黑黝黝的长发里,弄得小兰的头发结成了一条长长的饼。
当小兰哭得伤心的时候,大虎又小心翼翼仔仔细细将小兰头发上的苍耳子,一粒粒取下来,他尽量不将小兰弄疼。每次大虎给他取头上的苍耳子时,小兰都乖乖地服服帖帖依偎在大虎面前,任由大虎折腾。
大虎除了给小兰头发上揉苍耳子欺负小兰外,大虎对小兰都关心备至,有什么好吃的,他总是第一个想到小兰,有什么好玩的,他也总是第一时间去邀约小兰。
就这样,大虎靠用苍耳子欺负小兰的伎俩,长大后将小兰变成了他漂亮的媳妇儿。结婚后,大虎再也不欺负小兰,却将小兰当成掌中宝,从不对小兰讲重话,也不让小兰干重活。
即便后来,大虎知道小兰是石心女,大虎一点也不在乎,依然将小兰当作宝贝一样呵护着。石心女就是老家乡亲们对不生孩子的女人的俗称。这种称呼似乎对不生孩子的女人,有一种轻视和淡视。但大虎从不对小兰叫石心女。
大虎在房屋四周撒满了苍耳子,待苍耳长成半人高时,房子周围处处都是密密麻麻的苍耳,他要用苍耳将小兰围住,他要用苍耳将小兰粘住。
尽管小兰是石心女,但小兰一心想给大虎生个孩子,虽然医治了多年,却一点也没有效果。小兰主动提出要与大虎离婚,但大虎却一百个不愿意,他要守着小兰到老到死。
小兰四十多岁时,却又患上了不治之症。小兰不想再拖累大虎,在大虎外出为邻居家帮工修房时,小兰留下一纸绝别书,毅然决然饮下一瓶农药,与世长辞了。
等大虎赶回家时,小兰虽还有微弱气息,但还没来得及送进医院,小兰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尽管小兰在绝别书上让大虎再婚,但大虎却独自一人守侯着孤寂,直到他成为了张老爹。
张老爹在八十多岁时,方知自己也患了不治之症,不久将离开人世。张老爹将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就如当初小兰收拾的那样。
夜幕星河,张老爹带上老伴生前爱吃的饭菜和一盅白酒,来到老伴的坟前,他一边喝酒,一边和老伴唠嗑。那盅酒喝完,已到午夜时分。
由于张老爹的病情是绝不能饮酒的,渐渐地,张老爹慢慢失去了知觉,一头倒在了老伴的坟头。当天亮乡亲们发现他时,张老爹早已气息已绝,但张老爹的手里还紧紧捏着一把苍耳子,地上不曾散落一粒。
两天后,那块密密麻麻的苍耳地里,又多了一座新坟。乡亲们在安葬张老爹时,又在他的坟头撒满了苍耳种子。在另一个世界里,能方便张老爹有采摘不完的苍耳子,粘住他的心上人小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