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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山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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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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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有乔木

《诗经》有云:“南有乔木,不可休思。”能在高大笔直的乔木下休憩休息养息,本是多么惬意而又快意的事情。然而诗人却说,在南方虽有高大笔直的乔木,却不能在乔木下乘凉纳凉休息,这该有多么怅然若失。有人说,《汉广》是单相思的哀情歌,是诗经中的恋爱曲,说的是青年樵夫钟情斑斓姑娘,却始终难遂心愿的故事,即所谓的“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小时候,老家的院子里,就生长着很多松树、柏树、杉树、椿树、枫树等乔木,还有很多果树果木。喜鹊常在这些树上喳喳喳叫得欢实,不知道是在呼朋引伴,还是在唱着相思情歌。一到夏天的傍晚,乡亲们就聚集在树下纳凉,沐浴着清辉月光,摇着蒲扇,拉着家常,扯着闲白,讲着故事,唠着荤段子,将一天的辛苦和劳累抛之脑后。那种简单的幸福和快乐,顿时就写在了他们粗糙黝黑的脸上。

我的老家地处大巴山脚下,武陵山麾下,虽小得如弹丸之地,但也算是南方之隅了吧。老家到处都是崇山峻岭,到处皆是深山老林,站在院子中向远处眺望,目之所及皆是巍峨的高山。一看见这些高山,心中顿时就增添无限敬仰和敬意,就是古人常说的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那时候,听乡亲们述说最多的就是老樵夫伐木工王老爹的故事。

我从没有亲眼见过王老爹的样子,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何方神圣。乡亲们谈论说,王老爹已九十高龄,如仙风道骨之人,穿着粗布长袍,一副银丝银髯银须的样子,头上还盘着一个圆髻,走路仍能健步如飞,即便穿行在山间羊肠小道,依然轻盈飘逸。听乡亲们对王老爹的神乎其神的描述,我幼小的心灵就对他肃然起敬,一种神秘感和崇敬感就油然而生。

年老的乡亲们和王老爹在深山老林里一起伐过木,一起拉过锯,一起吃过饭,一起饮过酒,一起吸过烟,甚至在一个被窝里躺过觉。王老爹没有娶过妻,更没有生过子,即使九十高龄,仍孑然一身。但王老爹并非对女人不钟情不钟爱,相反他对他心仪的女人却是相识初见,止于终老。

乡亲们都说王老爹是一只相思鸟,是一个老情种。深山里的乔木高耸入云,一棵挨着一棵,一根连着一根,一株比一株高,一株比一株直,一株比一株壮,如那些伐木的汉子整齐地排着队,精神焕发。阳光从树端撒下来,像播下的一缕缕金子。鸟儿最是欢快欢悦,总是唱着它们最悦耳最拿手的曲目,将最动听的音乐呈现给伐木工人倾听。

王老爹二十多岁就从低山的集镇,来到这深山里当着伐木工,从此基本上就与世隔绝,不曾再回家一次。王老爹在林子里,唱着小曲,吹着口哨,学着鸟鸣,喊着号子,表面一副乐天派喜乐神的样子。但王老爹的骨子里和血液里,王老爹的灵魂里和基因里,始终在思念着一个人,想念着一个人,那就是他的初恋姑娘玉荳。

王老爹思念玉荳,如《汉广》中的青年樵夫思念斑斓姑娘一样痴情。王老爹目及眼前又高又直的乔木,感叹玉荳不能与他一起在树下休憩徘徊,只有他独自一人在树下仰视乔木发神发呆。山下沿河之水清幽碧蓝,但玉荳却在沿河的另一边,在沿河的另一岸,在沿河的另一端,他想要丢下斧头钢锯去沿路追寻,但无奈那路途却是多么遥远,几乎迈不动步子。

大巴山脚下的长江之水那么宽广,那么湛蓝,那么幽深,如李白笔下的桃花潭深有千尺,王老爹也不能脱去衣裳泅渡过去,因为长江之水不仅水流湍急,江水之深,而且道阻且跻,即使他坐着筏子,也难以伐过渡过江去。望着长江之水,王老爹只能一阵惆怅,只能望江兴叹。

大山深处,不仅乔木高耸密集,而且荆棘丛生,那些杂木杂树又多又密,如云集的丝茅草,如壁立千仞的屏障。王老爹即便想飞出山林见一见玉荳,但也得不辞辛苦砍出一条荆道。即使玉荳愿意嫁给他,他也得斥巨资买一匹快马,将快马喂饱养足精神。但他也只是一个贫穷的伐木工,哪有那么多钱买马呢?何况还有那浩瀚无边的江水,他只能望着浩瀚的江水空空叹息。

如果王老爹想穿越小道去见玉荳,求玉荳姑娘嫁给他。即使玉荳爽快地答应他的请求,但他也得为家里打上几捆柴禾,割上几垛杂草,为父母准备好做饭的柴禾茅草,还要将马驹儿喂饱养肥,免得母马驰骋山外不能喂奶而焦急挂念。他知道,他躲进深山老林里,多年来杳无音信,母亲该有多么挂念想念他,家人甚至以为他早已不在这人世间了呢。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水永矣,不可方思。王老爹在崇山峻岭里,在深山老林里,在南方乔木里,对玉荳姑娘一想就是七十多年,从王老爹而立之年,到王老爹耄耋之年。即便过年过节,乡亲们都从山上下得山来,与老婆孩子热炕头,与家人团圆团聚团年,但王老爹始终不曾下山,一直蜗居在山上的茅草棚里度着他单一的寂寥时光。

其实,王老爹并不畏惧自然的阻碍,惧怕的却是人心的刻意阻隔。自然的阻碍,他都能想千方设百计跨越过去,但人心的刻意阻隔,是他想任何办法都无法逾越的障碍和鸿沟。

当初,在王老爹二十多岁时,他并非就是一个伐木工人,而是集镇上一个小有名气的小木匠,乡亲们都亲切地称他为王木匠。王木匠从小就天资聪颖,品貌清秀,十五岁就跟着老师傅学做木艺。老师傅对这个徒弟甚是喜爱,几乎视如己出,当儿子般看待,他将全部手艺倾囊相授,从不暗地里露一手又留一手。几年下来,在王木匠二十岁左右,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其手艺早已超越了老师傅。

老师傅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并不因为徒弟要即将抢走自己的饭碗而懊恼懊悔。他虽然明显感到,十里八乡的乡亲们更喜欢徒弟为他们打造家具,还取笑嘲笑他打的家具就像他人一样古板迂腐,一点没有新鲜感和新样式,但他仍然呵呵一笑,说老了哦,老了哦,不中用了。终于有一天,老师傅让老伴儿备了一桌丰盛的酒菜,将徒弟王木匠叫到家里,举办了一场简单的别师宴。

王木匠为老师傅磕了三个响头,又为老师傅敬了三杯老酒,老师傅乐得像个孩子,就像承欢膝下一样,不禁有些老泪纵横,轻轻地将王木匠拉起。拜别老师傅后,王木匠的手艺做得风生水起,意气风发,哪家要他打个家具,或是建个房子,都得排着队等候。王木匠和玉荳相识,是王木匠在玉荳家打家具开始的。

玉荳和王木匠并不在一个村子,但王木匠的木匠手艺名气却早已传到了玉荳她们那个村子。玉荳是她父母唯一的女儿,在玉荳十八岁时,已出落得如一朵水灵灵的荷花,而且落落大方,娇艳欲滴,早让村子里那些年轻后生觊觎在心,但他们都碍于玉荳和她的表哥憨子早已指腹为婚,都不敢再轻易造次。

但玉荳对表哥憨子并不怎么热心和钟情,只是慑于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的威力而不敢妄自反叛。玉荳父亲为让玉荳和憨子结婚时有一栋新造的吊脚楼,便在半年前就到王木匠家登门谒请匠人。

在一个秋日的午后,枫叶染红了山岚。玉荳家的房前檐下挂满了金黄色的玉米棒子和红彤彤的辣椒串。太阳暖阳阳的,玉荳正在院子里用锉子剥离玉米棒子,玉荳面前的箩筐早已装满了黄橙橙的玉米。玉荳哼着小曲儿,一脸幸福的模样。

王木匠挑着木活工具,一闪一闪的,一摆一摆的,一摇一摇的,像扭着欢快的秧歌,嘴里也喊着浑圆的号子。那号子干脆利落,清澈明亮,像空中的浮云,像溪中的流响,又像崆峒的余音。不见其人,先闻其声。玉荳早被这声音牵引过去,像着了魔,像附了身,不禁扭头向来路那边张望。

玉荳家的阿黄见有陌生人到来,忙站起身汪汪汪吠了数声。王木匠并未被阿黄吓到,他四处走村串户,恶狗厉犬见得不少,何况阿黄并不是那么凶神恶煞。玉荳不看则已,一看就被王木匠的品貌相貌和神韵气质所吸引,一种前所未有的心跳在心脏绽放。

玉荳忙站起身,丢下玉米棒子,红晕早已漫过脸颊,像盛开的两朵绯红的桃花。玉荳假装喝斥阿黄以掩饰心中的慌乱,阿黄,哐什么哐?是家里来的客人呢!阿黄心领神会,顿时摇摆着尾巴,吠声戛然而止,在王木匠裤腿边嗅来嗅去,蹭来蹭去,它要将这个即将入门的客人的气味和样子铭刻在心。

你就是来我家帮忙建房的王木匠吗?玉荳主动向王木匠发出疑问。这声音虽伴有娇羞,却那么悦耳动听,如林间的云雀,如草间的虫鸣。是啊!我就是王木匠!王木匠忙停止哼唱号子,一本正经地答道,两眼始终盯着玉荳不放。

王木匠也曾耳闻过玉荳的美貌,但从未亲眼目睹过,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早把王木匠内心那汪池水搅得一片混乱,产生了一圈一圈久不散开的重重涟漪。你是玉荳?王木匠也慌乱地问,木匠工具担子差点没有护住而撞到了玉荳姑娘的身子。

玉荳羞怯地点了点头,忙一个闪身,迅速溜进屋内。王木匠忙双手护好担子,几个碎步尾随其后,将木匠工具小心翼翼地放在堂屋内,王木匠不敢贸然发出一点声响,他生怕这点声响打破他在玉荳心中的好感。阿黄最通人性,也跟着进屋,再次在王木匠身边亲来亲去,它要为它的女主人迎候最尊贵的客人。

爸!妈!王木匠来了!玉荳又大声向屋内的父母禀告,但满脸的红晕依然灿若翰霞,艳若桃花。玉荳的父母听见玉荳的叫喊声,忙从里屋快步出来,大声打着哈哈,寒暄道,小王木匠稀客稀客,今天终于将你盼来了,我们可是盼星星盼月亮哦!

一阵寒暄过后,母亲忙吩咐玉荳,你愣着干嘛!是青桩啊?还不快去给小王木匠倒茶。听见母亲的嗔怨,心似鹿撞的玉荳才想起给王木匠倒茶。茶叶是玉荳母亲亲自炒制的,揭开茶叶罐盖,一种清幽的香气就散发出来,弥漫在整个房间。

但玉荳手忙脚乱,不是将茶叶撒了一地,就是将开水溢出了杯子,直烫得她红润的纤手一阵钻心地疼痛,差点啊呀一声叫出声来。她忙掩饰住自己的慌乱和慌怯,双手捧着茶杯来到王木匠面前。尽管再怎么掩饰,但玉荳在将杯子呈献给王木匠时,还是不小心将茶水洒在了王木匠身上。

王木匠几乎眼神都凝固了,此时房间的空气也凝固了,就像标号极髙的水泥粉被浇上水,凝结成了僵硬的一坨。刹那间,父亲在埋怨,母亲在嗔怪,他们生怕一不小心得罪了小王木匠,影响小王木匠给他们建房。

王木匠忙打着圆场解着围,没事没事,玉荳她不是故意的。玉荳见王木匠主动为她的莾撞解围,她的脸显得更害羞了,迅速扭过头,用双手蒙着眼就溜了出去。看见玉荳轻盈的背影在门框中消失,他恨不得一个箭步冲出去将她拉了回来。

来到玉荳家,王木匠就忙活开了,不曾有一分一秒闲着,他不是弹着墨线,就是凿着榫眼,不是锯着木头,就是刨着木板,一板一眼,一招一式,忙得不亦乐乎。玉荳有时偷偷倚在门边看着王木匠干活,似乎一时半会儿不见王木匠,心里就像掉了魂魄一般。王木匠心有灵犀,他知道玉荳在偷偷看他,他也走了心时不时瞟几眼玉荳。

傍晚,玉荳母亲做了一桌香喷喷的饭菜。老家对匠人是十分礼遇的,像对待贵客一般,都会拿出家里最好的食材做菜。玉荳母亲炖了腊猪蹄,蒸了粉蒸肉,焖了腊排骨,烹了鸡蛋羹,还有泡蒜泡椒泡蕌头,每一种菜都色香味俱全,充分激活了食客的味蕾,想大快朵颐起来。

玉荳父亲陪王木匠喝着山里的苞谷酒,苞谷酒度数较高,有火烧火燎的感觉,像要将喉咙和胃脾烧出烟来。但玉荳父亲和王木匠也是酒中仙,他们的喉管和胃脾早已习惯了苞谷酒的洗礼,他们饮酒如喝井水一般畅快淋漓。

玉荳母亲是个热心肠的土家女人,她生怕客人吃不饱喝不好,连连给客人夹菜斟酒。玉荳依旧泛着桃红,她虽然没有喝酒,但两腮比饮酒者还赤红。她也冷不丁给王木匠夹夹菜,从灶房舀饭出来,也为王木匠带了一勺饭出来,直接倒在了王木匠的碗里,弄得王木匠好一阵尴尬,只得呵呵一笑了之。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王木匠终敌不过玉荳父亲老姜辣,渐渐有些微醺醉意,等玉荳父亲再为他斟酒时,他就酩酊大醉伏倒在了桌子上。哈哈!这小王木匠啊,就这点酒量啊。玉荳父亲说完,又独自深深咂了一口。

不容分说,醉意醺醺的王木匠当夜就在玉荳家住下了。玉荳将床铺草抖了又抖,抖得尽量蓬松而柔软,又将家里崭新的花铺盖拿了出来,生怕怠慢了王木匠。玉荳睡在王木匠隔壁的房间,仅一堵板壁之隔,王木匠深深的呼吸声和沉沉的鼾声,是那么清晰,又是那么亲切,搅得玉荳一夜睡意全无,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天亮。

王木匠和玉荳一家人极其投缘,特别是和玉荳父亲顿时就成了忘年交。王木匠也不把玉荳一家人当外人,一回生,二回熟,没几天工夫,他就和玉荳一家人熟络得像一团扯不开的糍粑。王木匠在玉荳家喝酒吃饭和夜宿投宿,自然就成了常事。

眼看玉荳家的吊脚楼即将竣工,玉荳父亲在和王木匠喝酒时突然问道,小王木匠啊,我和你极其投缘,以后给我做干儿子怎么样?做干儿子?王木匠一脸惊诧,伸到嘴边的酒杯又突然放了下来,呆愣了半天,他多么希望玉荳父亲认他做金龟婿啊!一种凉意顿时袭上心头。

玉荳和憨子结婚那天,天下着鹅毛大雪,像飘着的朵朵棉花。憨子是作为倒插门女婿,走进玉荳家新修的吊脚楼的。玉荳父母对憨子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但玉荳看憨子却特别碍眼,就连洞房花烛之夜,她也拒绝了憨子要求她该做妻子应尽的责任,她多么希望身边躺的是王木匠啊!

那天,王木匠在玉荳家附近远远地守着,苦苦地想着,他多么想那灯火通明的吊脚楼里,那贴满喜字的窗棂里,是他陪着玉荳手挽着手枕睡,但他知道,这只能是南柯一梦了。王木匠在雪夜里蹲守了整宿。天亮后他便决定,卖掉所有做木活的家当,拜别双亲,背着铺盖卷和开山斧,冒雪踏上了上山当伐木工的路途。

可这一走,就是七十多年啊!玉荳却守着她的贞洁多年,从不让憨子碰她的身子。憨子是爱她的,也从不强行占有她,他们就这样若即若离似夫妻非夫妻一样生活着。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在玉荳三十多岁时,憨子在帮邻居家修屋立扇时,不小心从高空的房梁上摔了下来,当时就脑浆迸裂,当即就去逝了。

尽管玉荳不爱憨子,但她记得憨子的好。在憨子发生意外后,玉荳哭得死去活来,好像大山都在静默,河水都在呜咽,田地都在沉寂。憨子去逝后,玉荳未曾再嫁,一直守侯在王木匠修的吊脚楼里,直到她头发变成银丝,吊脚楼变成摇摇欲坠的烂房。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王老爹捋着银髯银须,依旧精神矍铄地站在乔木里,心心念念地想着玉荳姑娘。玉荳破旧的吊脚楼里,不曾熄过灯,这盏灯一直为王老爹明晃晃地亮着。因为在梦里,她梦见王老爹多次回来过,还是当初那般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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