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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山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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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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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野水长

“遵彼汝坟,伐其条枚。未见君子,惄如调饥。”这是《诗经》里《国风·周南》中的句子。意思是说,一位年轻的女子沿着汝河的堤坝而上,沿路砍伐楸树的枝条和树干,直到砍完也未见远征的丈夫归来,一丝忧愁突然来袭,如忍饥挨饿的清晨。她多么希望在清晨,能与丈夫在汝河之畔耳鬓厮磨,相濡以沫啊。

楸树,又名梓桐、金丝楸、旱楸蒜台和水桐等,树叶呈三角状卵形或卵状长圆形,叶面深绿色,花冠淡红色,内面具有黄色条纹和暗紫色斑点。因楸树多花而不结果实,所以《齐民要术》中说,“楸既无子,可与大树四面,掘坑取栽之。方两步一根。”

也不知道年轻女子砍伐那么多楸树何用,大概是入药或是食用吧。因为楸树的茎皮、叶和种子皆可入药,就连《本草纲目》都有记载:“木白皮,气味苦,小寒无毒,主治吐逆,夺三虫及皮肤虫,煎膏粘敷恶疮疽瘘,痈肿疳痔;除脓血、生肌肤,长筋骨、消食,涩肠下气,治上气咳嗽,口吻生疮贴之,颇易取效。”楸树的嫩叶可食,花可炒菜或提炼芳香油。明代鲍山在《野菜博录》中就云:“食法,采花炸熟,油盐调食。或晒干,炸食,炒食皆可。”

在家乡的大山深处,随处可见河流溪流,较大的水域乡亲们称之为小河,较小的水域乡亲们就叫做小溪。很多河流溪流是登不上大雅之堂的,就连在地图上也寻觅不到一点踪迹。因河流溪流太多,就如乡亲们开枝散叶的子孙,乡亲们给他们取名,也如给多如牛毛的孩子取名一样,取得俗而不雅,乡亲们说能避邪好养易养,连鬼怪都畏惧三分。就如给孩子们取名狗娃、牛娃、山娃、树娃一样,也给河流溪流取名为诸如马河、猪蹄河、山羊溪、狗蛋溪等。

更有甚者,有些河流溪流连粗俗的名字都没有,就如那些被遗弃的孤儿,不知道姓甚名谁,其父母是谁。那些不知名的河流溪流弯弯曲曲、环环绕绕、缠缠绵绵,就如人体里的毛细血管,铺天盖地,遍布肌体,最终都走进了人体的心脏和乡亲们的心里。我家门前就有一条河流,打小就不知道它叫啥名字,就如山里的野孩子,我姑且叫它为野水吧。

野水,清清澈澈,绿绿蓝蓝,就如乡亲们缠在腰间的裤腰带,紧紧缠绕在乡村周围,把人畜、山岚、房屋、田地和树木都围圄在那一方天地里,让乡亲们受着恩泽,享着福泽。在我的记忆里,野水未曾干过,而造成供给不上人畜饮水,也未曾怒发冲冠,而发大水淹没房屋农田,总是温温柔柔、平平稳稳,波澜不惊。

在野水岸边,在山峰脚下,有两三间茅草房。茅草房周围长满了棕树、枇杷树、李子树和茂密的翠竹,一片葱茏,一片苍翠。尽管是老掉牙的茅草房,但房子内仍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虽是泥土地面,也清扫得没有一丝灰尘和微小的垃圾。

房子里没有几件像样的家具,只有一套老式的衣橱和木箱,还有一张陈旧的雕花床,漆面都早已脱落不堪,床上的被褥被单,虽破旧得打了不少补丁,但洗得极其干净利索。看得出来,女主人是一个勤劳朴实而爱干净整洁之人。

房子的主人是一个老妇人,已入古稀之年,孤苦伶仃,习惯性穿着粗布对襟衣,纽扣都是老式的布制扣子,头上缠着一根黑色头巾,两鬓仍露出雪白的银丝,脚如三寸金莲,不足一拃之长,脚尖尖如利箭,整个脚形恰似等腰三角形。

孩子们都尊称老妇人为四奶奶,年龄大点的乡亲们都尊称她为四婶婶,但老妇人却有一个优雅而清丽的名字兰蔻儿。这个名字很多人是不知道的,也未曾听说过,只有年老的乡亲还依稀记得她还有这么一个名字。

兰蔻儿年轻时是大户人家的千金,排行老四,家里人和乡亲们都叫她四小姐,因受野水溪流的滋养,虽然小时候长得并不出众,但女大十八变。到她十八九岁时,已超凡脱俗,脱胎换骨,出落得如仙女一般。加上她读过私塾,还能拉得一手漂亮的京胡。她端坐在凳子上,京胡一到她手,就立即与京胡融为一体,合二为一。

那京胡之声,如泉水叮咚,如利箭飞旋,如林鸟鸣啁,如马踏声蹄,如玉珠落盘。兰蔻儿一旦在吊脚楼阁楼上拉京胡,就会引来乡亲们驻足倾听观看。即便他们在田间劳作,他们也会丢下劳动工具奔来观瞻。就连那些耕牛,听见兰蔻儿的京胡声,也会停下脚步发愣惊愕,发出哞哞的叫声回应。

“补锅补盆补碗补桶补搪瓷缸子啦!补锅补盆补碗补桶补搪瓷缸子啦!……”那一年的夏天,兰蔻儿正在自家吊脚楼阁楼上拉京胡,突然传来与京胡声不相和谐的补锅佬的叫卖声。兰蔻儿家的阁楼下,早已围满了乡亲们,乡亲们有的摇着草帽,有的摇着蒲扇,有的干脆扇着硬纸板,他们力所能及地驱逐着自身的暑气和酷热。

走进人堆里,补锅佬没有半点识趣,依然大声喊出他的叫卖声,几乎将悦耳的京胡声全部湮没。乡亲们齐刷刷扭过头,用异样的眼光盯着年轻壮实的补锅佬。此时,年轻壮实的补锅佬才觉得自己的叫卖声有多么不合时宜,忙停止了叫卖,红着脸怔怔地看看乡亲们,又看看兰蔻儿。

兰蔻儿也被突如其来的景况惹得极不痛快,情不自禁停止了拉胡声,将京胡置在隔壁的椅子上,轻轻地立起身怔怔地看着年轻的补锅佬。

只见年轻的补锅佬二十八九岁,右肩挑着沉重的担子,个子高大,身材颀长,留着整齐的短发,脸部古铜色,两眼炯炯有神,唇边长有两撇性感的小胡子,两腮还露出两个明显的酒窝。

在兰蔻儿紧盯补锅佬的同时,补锅佬也情不自禁地看了看兰蔻儿,在四目相对时,就如两道闪电,倾刻间融合到了一起,发出了两道亮光。稍不留神,补锅佬的担子啪的一声滑落到了地上。就这样,年轻的补锅佬和兰蔻儿相识了,彼此之间都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兰蔻儿性格开朗,为了瞅准机会与年轻的补锅佬有相见的机会,她忙大声吩咐家里的丫鬟云英:“云英,快将家里的破锅破钵破碗破盆儿拿出来补一补。”其实,兰蔻儿家这些破东西早已被扔在柴房内,也不需要修补后再用。丫鬟云英听到四小姐的吩咐,一愣一愣的,还暗自纳闷,嘀咕道:“家里有那么多新买的锅碗瓢盆,还补那些干嘛?!”

见丫鬟云英不明白自己的心事,忙嗔怪道:“叫你拿来补就拿来补,你在那儿磨蹭嘀咕干嘛?!”见四小姐兰蔻儿发怒,云英赶忙从柴房搬出那些破旧的锅碗瓢盆,林林总总大约有二十多宗。

兰蔻儿轻盈移步,从阁楼上下得楼来,来到补锅佬的身边。她一边看着补锅佬潜心补锅,一边无话找话与补锅佬聊了起来。原来年轻的补锅佬名叫杨虎,是另一个村的村民。他的补锅手艺,是跟着他的爷爷学来的,他的爷爷年老走不动了,他就独自出门挑担营生了。

杨虎每补好一宗东西,兰蔻儿都让乡亲们拿回家去使用,这让乡亲们感激涕零,都夸四小姐是好人。杨虎补完了所有破损的锅碗瓢盆,兰蔻儿给了他足够的修补费,但都被杨虎婉言谢绝了。

后来,杨虎隔三差五就会来到兰蔻儿家门口,不仅替兰蔻儿家修补破损的锅碗瓢盆,还为乡亲们一并修补,兰蔻儿都一一买单,但每次杨虎仅收点材料费。几天不见杨虎出现,兰蔻儿都会在阁楼上拉京胡,她拉出了她的思念,她拉出了她的想念。

突然几个月来,杨虎再也没有来过兰蔻儿家门口,也没有半点音讯。兰蔻儿急得不行,忙让丫鬟云英去临村打听。原来,杨虎在一次出门补锅时,忽遇一群抓壮丁的国民党官兵,官兵见他长得高大威武,是当兵的好苗子好身材,便不分青红皂白将他捆了去。

得知这个消息,兰蔻儿一蹶不振,终日茶饭不思,半个月下来,就形销骨立。她的父母亲为了让她早日走出阴影,便托媒婆与邻村的富家子弟说亲,虽然在父母看来这门亲事门当户对,而且对方男生也俊朗飘逸,但最终兰蔻儿以死相威胁强烈拒绝了。她坚信,杨虎有朝一日会回来寻她。

但杨虎一去几十年音信全无,他被抓壮丁后,随着国民党部队打仗来打仗去,最终去了台北。但兰蔻儿几十年来,一直守侯在野水溪畔,日日等着杨虎归来。她在溪畔种菜,她在溪畔种地,她在野水捣衣,她在野水沐浴,她将她的思念化作了悠悠野水,绵延不断地向东流去。

直到两岸关系稍微缓和,直到杨虎在台北的老伴去逝,他才给孩子们讲述那段年轻时候的往事。孩子们听后一脸惊诧惊讶,都鼓励父亲回乡寻找兰蔻儿阿姨。

杨虎在孩子们的陪伴下千里迢迢回到故乡野水河畔,当他们问及兰蔻儿的名字时,年轻的乡亲们无人知道兰蔻儿是何许人也,都纷纷摇了摇头。无奈之下,杨虎只好带着孩子们,颤颤巍巍地来到旧时与兰蔻儿经常私会的那棵巨大的泡桐树下。泡桐树屹立在野水溪边,需十多人合抱才能围成一圈,树端直冲云宵。

当杨虎一行赶到泡桐树下时,兰蔻儿将一桶粗布衣裳洗净,正欲提桶回家。在她转身的一刹那,猛然看见面前站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她使劲擦了擦朦朦胧胧的眼睛,见眼前的老者似曾相识。

杨虎一看见兰蔻儿,一下就怔住了,他确信眼前这位同样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就是他日思夜想的兰蔻儿,因为兰蔻儿额前那颗美人痣,一直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几十年来,没有一刻忘记过。“请问你是兰蔻儿四小姐?”杨虎迫不及待地问。

这么多年来,没有人问及过她的名字兰蔻儿,想必还记得兰蔻儿这个名字的,只有她的补锅佬杨虎了吧。兰蔻儿见杨虎似曾相识,一串老泪忍不住夺眶而出,手里装衣服的水桶咚的一声掉在地上,滚出去好远好远。兰蔻儿惊讶异然,不敢相信地征问:“难道你是补锅佬虎哥?”旧时,兰蔻儿一直叫杨虎为虎哥。

杨虎见兰蔻儿还依然认得他,花白的剑眉下,两行激动的泪水顿时一倾而下。兰蔻儿三步并作两步,一下扑倒在杨虎的胸前,一边捶打着杨虎的胸脯,一边哽咽着嗔怨道:“虎哥,你怎么才回来哦?!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啊!”在场的人都感动得无不落泪。

杨虎紧紧地搂着兰蔻儿,生怕再一次失去她。征得孩子们同意,杨虎再也没有回到台北去,他请人将兰蔻儿的茅草房翻修一新,一直陪着她直到仙逝。

悠悠野水,情谊长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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