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蒿绿

老家有句谚语，“三月茵陈四月蒿，五月六月当柴烧。”意思是说，三四月的茵陈可采食或入药，到了五六月只能当柴烧了。茵陈，又名茵陈蒿，属草本植物，经寒冬不死，因陈根而生，其嫩苗可食用，亦可入药。

“于以采蘩？于沼于沚。”“于以采蘩？于涧之中。”《诗经》中所云的采蘩，就是采摘一种像艾叶的白蒿。这些采蘩之人并非民间的普通孺人妇人，而是一些夙夜在公的公侯之宫、公侯之事的宫女。她们不仅在水池边采摘，在小洲边采摘，还在山涧中采摘，忙得不亦乐乎，忙得不可开交，忙得发饰都蓬松不堪，忙的是宫中的祭祀活动。

老家是将艾叶青蒿统称为艾蒿或青蒿的。每年三到四月，普天之下就是青蒿的天地，真可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不管你愿不愿意，不管你想不想闻，到处皆是青蒿的子孙，处处都是青蒿的气味。在路边，在坎边，在田边，在涧边，在河边，在林边，无不都是它们翠绿的影子。

青蒿无需春天的邀请，青蒿无需人们的期盼，它们是春天里脸皮最厚、性格最强的植物。大量的青蒿不仅影响人们路途行走，还对田间的庄稼危害极大，它们厚颜无耻地汲取庄稼的大量养分，长得高大青绿，却将庄稼排挤在它的身下，变得一身青黄，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这有点喧宾夺主的意味。

即便人们再怎么讨厌它，用薅锄除之，用挖锄掘之，用野火烧之，用农药喷之，欲除之而后快，但它们生命力极其顽强，它们不仅“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而且繁衍速度极快。只要哪里留下一小截，它就遇水则发芽，逢土就扎根，而且迅速开枝散叶，振兴它们的家族，力所能及地将疆域疆土扩充拓展。

小时候，老家房子旁边有一块一分多宽的土地，我见荒着可惜，就学着父母用镐锄将土地深翻平整，仔仔细细将泥土里的每截青蒿根捡拾出来。眼看着这块土地干干净净，平平整整，漂漂亮亮，没有一丝杂草杂物，心里高兴得无法形容。待播下玉米种子，等玉米种子发出芽来，哪曾想玉米株旁边，又悄无声息地长出了几根青蒿来，真是让人又气又急。

我哪能让它茁壮成长，必须将它消灭在萌芽状态。我又用镐锄轻轻地抠松泥土，将青蒿连根拔起，仍不解恨，故意将它置于石板上暴晒，是想让它置之死地而后快。殊不知，这截青蒿根刚刚枯萎，玉米株旁边又原地冒出一根青蒿嫩芽出来，这哪里是置之死地而后快，简直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等玉米株长到一尺来高，整块土地里又东一堆、西一堆地长出了许许多多的青蒿来，你越想防范于未然，却越是防不胜防。那时候，我就想象出父亲母亲种地是何种艰难。一个小小的灭艾除蒿行为就如此难以做到，何况他们还要面对大片的山山岭岭和坡坡岭岭。怪不得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赶不上青蒿生长的速度。如果父母脚下的庄稼，都如青蒿那般恣意旺长，还何愁家里的粮柜粮仓不满？

青蒿并非一无是处，它也是有很多用处的。初长出的艾叶，嫩绿葳蕤，清新自然，也是食品的绝佳好料。在清明前后，家家户户都会采集青蒿嫩叶制作社饭。将青蒿嫩叶与腊肉丁、花生米、豆腐果、野韭菜、嫩蒜苗、香肠丁等食材搭配在一起，简直就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青蒿只服从服务于这些食材，一旦遇见这些食材，就会激发出它前所未有的美味和灵性，把它本有的嚣张跋扈和逞强个性，磨炼得荡然无存，就像老家吊儿郎当的乡痞子，谁都不服，谁都不怕，就服家里的枕边妻。妻子让他往东，他绝不会自作主张往西；妻子让他打狗，他绝不会自作主张撵鸡。

青蒿的嫩叶，还可以与糯米粉搭配在一起，制作出艾糕艾粑。这种食品吃起来软糯润滑，清香四溢。如果艾糕艾粑中间还包裹一些花生、芝麻和白糖等馅料，那味道就更别具一格。据说每逢立春时分，赣州客家人就有采集艾草做成艾米果的习俗。艾米果与饺子相像，但体积比饺子要大，内包有馅，美味可口。

母亲在世时，就常采集白蒿嫩叶，与酸辣猪肠、项圈肉、酢辣椒、玉米粉等食材一起，蒸出蒿子饭。蒿子饭并非主食，而是一道美味佳肴，只有家里来了尊贵的客人，母亲才肯露一手将它烹饪出来。母亲每次做蒿子饭时，都留有余地，并不会让你一次吃够吃厌，而是给你留一份悬念，留一份念想。

民间有谚语，清明插柳，端午插艾。清明为表达对已故亲人的思念和想念，故而插柳，柳与留谐音，意为将已故亲人留在家里。端午时节，早已过了“三月三，蛇出山”的时节，各种蚊虫早已泛滥，将艾叶、菖蒲悬于门楣，一则辟邪驱邪，二则驱逐蚊虫。每到夏夜，屋里屋外到处都是蚊蝇飞来飞去，扰得人心烦意乱。

父亲就会拿出晒干的青蒿，在上面滴几滴敌敌畏农药，点燃燻赶燻杀。父亲手持一把绑好的青蒿，在手里飞舞着，从楼上走到楼下，从里屋走到屋外，虽然屋里屋外到处烟雾缭绕，浓烟滚滚，但也有效驱逐和燻杀了蚊虫，能让一家人在夜里睡一个安稳觉，消除全天的劳累和疲倦。第二天清晨起来，你可以清晰地看到，地上落下了一层死去的蚊虫，但必须立即清扫干净，防止鸡鸭啄食中毒死去。

青蒿艾叶还可以入药。《本草纲目》就记载，艾以叶入药，性温、味苦、无毒、纯阳之性、通十二经、具回阳、理气血、逐湿寒、止血安胎等功效，亦常用于针灸，所以它又被人们称之为医草。灸用艾叶，一般越陈越好，故有“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的说法。

我的母亲和两个姐姐，就常常采摘艾叶、灯芯草、夏枯草等草药，熬水当茶水饮用，以消减体内重火，达到清凉解暑解毒的目的。这种药水虽味道极苦，但效果极佳，母亲便长期坚持饮用。

对于青蒿，人们又爱又恨，爱恨交织，又喜又怨，喜怨参半。时令已过四月下旬，当邂逅漫山遍野的青蒿，我又仿佛看见苏轼笔下“堆盘红缕细茵陈，巧与椒花两斗新”的情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