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雨燕双飞

初夏，雨天，绵绵，我随意听着一首首流行歌曲。容祖儿演唱的《小小》飘进了耳膜，那细腻、婉转、优雅的歌声，像瓦片上滴滴答答的落雨声，又像屋檐下欻欻唦唦的落水声。

雨天里，迷迷蒙蒙，细雨霏霏，云烟交织，群燕飞舞。群燕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忽前忽后，翅膀和尾羽还发出嗞嗞嗞的吱溜声，将最美的舞姿呈现在初夏里，将最美的旋律迎合在雨声里。

院子里，雨幕中，屋檐旁，几个孩子光着膀子，穿着裤衩，光着脚丫，在玩着泥巴，堆着小城，说着童言无忌的悄悄话。“虎子哥，用泥巴给我捏一座小城吧，将来娶我进城。”小女孩扎着小辫子，一脸泥巴，满目希冀，仰头虔诚地望着同样一脸黄泥的小男孩，两只眼睛像水汪汪的泉水，睫毛一闪一闪的，像两弯初开的新月。

小男孩，虎头虎脑，短寸头，大眼睛，高鼻梁，厚嘴唇，小小年纪就有点膀大腰圆的气势，一副圆滚滚的身材。小女孩经常用小手捏小男孩的手臂和脸上的细肉，哇，肉肉的，软软的，好舒服呢。小男孩任由小女孩捏着掐着，一点儿也不烦躁，一点儿也不生气，还很享受很快乐的样子。

“好啊！燕子！我给你捏一座大大的城吧，这座城里只有我们俩。”小男孩随即答道，忙抓起一把黄泥开始揉捏起来。小女孩所希望的小城样子，慢慢在小男孩手里凸显出来。雨水滑过小男孩的脸颊，小女孩忙用小手去揩，小男孩顿时成了一个花脸猫。“花脸猫！花脸猫！你是一只大花脸猫！”小女孩咯咯咯地笑，笑得小男孩脸红扑扑的，有点羞怯，像五月刚盛开的桃花瓣。

“我的心里从此住了一个人，曾经模样小小的我们。当初学人说爱念剧本，缺牙的你发音却不准。我在找那个故事里的人，你是不能缺少的部分。小小的手牵小小的人，守着小小的永恒。”多么优美的旋律，多么动人的歌词，像清脆的雨声滴落在心坎里。

方文山作词，周杰伦作曲，容祖儿演唱，真的是天作之合。也许，方文山就是那个捏小城的男孩子虎子，不然他怎么能写出这么形象这么动人的歌词。但容祖儿是不是那个想嫁进小城的女孩子燕子呢？如果是，那定是一段传奇的佳话。只是，周杰伦算什么呢？周杰伦也可能是那个捏小城的小男孩子吧。

看着雨天群燕旋飞的景致，突然就想到了《诗经·邶风·燕燕》的诗句用在此处，是多么贴切，是那么恰当，是多么适宜。“燕燕于飞，差池其羽。”“燕燕于飞，颉之颃之。”“燕燕于飞，下上其音。”我默默吟哦了几遍。雨中的景致，将我穿越到了儿时那个懵懵懂懂的年代。

虎子和燕子在一个院子里住着，是我儿时的小伙伴。在燕子心中，虎子就是标准的邻家大哥哥大男孩的模样；在虎子眼里，燕子也是邻家小妹妹小女孩的形象。虎子仅比燕子大两岁，但却是燕子的守护神。

在燕子刚出生的时候，虎子的母亲抱着两岁的虎子去看她，见邻居生了一个小妹妹，虎子的母亲当即就对虎子说，虎子，以后她就是你的亲妹妹，你要保护好她呢。懵懂不知的虎子眨巴着眼睛，眯起眼睛笑，似乎就将母亲这句话刻在了心里。

但燕子的母亲不知道咋地，尽管用了多种偏方，想了多种办法，她就是不能催出奶水供燕子吮吸。无奈之下，燕子饿了的时候，燕子哇哇哭的时候，她的母亲只好抱着她来到虎子家，让虎子的母亲喂奶。

一来二去，虎子的母亲干脆就让燕子认她做干妈。在两个孩子成长的过程中，虎子的母亲总是下意识地熏陶虎子，要虎子好好保护燕子。她有一个自私的想法，她是想将来让燕子做虎子的媳妇儿，做自己的儿媳妇儿。她一见到燕子，就特别喜欢。

她将这个想法给燕子的母亲唠叨过，燕子的母亲权当是一个玩笑，况且她还是燕子的奶妈，也就顺口答应下来。但这个想法对两家的男人而言，都不置可否，都在酒杯碰酒杯的时候，一笑而过，一饮了之。还说，都什么时代什么年代了，还兴定娃娃亲啊！

男人只管喝酒，只管碰杯，只管说笑，全没有当一回事。因为两家都是过得命的交情，平日里都是相互帮助，相互扶持，比亲兄弟还亲。虎子的父亲和燕子的父亲，也是从小玩到大的伙伴，在下河游泳时，虎子的父亲还救过燕子父亲的命。当时，燕子的父亲不谙河水的深浅，一下水就抽筋沉底了。

农村娃和城里娃不大一样，因为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乡下的小小人，在生活里都是小大人。虎子不仅带着燕子一起拾柴禾、割羊草、挖野菜，还领着燕子一起捡麦穗、摘野果、玩游戏。早晨或傍晚，还一起放牛放羊，打猪草，割牛草。每次，虎子都帮着燕子，尽量不让燕子自己出手。

每次虎子带着燕子干了坏事，虎子总是一人担着，从不牵连燕子。有次虎子和燕子放牛时，他们的牛没有看住，不小心将邻居家的玉米苗吃了一大片。邻居找上门来，两个孩子免不了要挨揍。虎子知道挨揍躲不掉，就干脆去燕子家替燕子挨了打。

虎子和燕子在田野里奔跑，在山林间追逐，整天嘻嘻哈哈，快快乐乐的样子。他们一起爬树木，掏鸟窝，捉螃蟹，网鱼虾，滚泥塘，钻果园，摘野果，捕蜻蜓，喂蚂蚁。不管虎子干什么，燕子都会寸步不离地跟着。她觉得，跟着虎子哥就特别幸福，就特别安全。

他们最喜欢在一起挖野韭菜、折耳根，扯嫩青蒿、马齿苋，采荠菜、荸荠，摘刺梨、毛桃。不管是采摘野菜，还是采摘野果，虎子都让燕子的篮子先满，把好的野菜和野果让给她。即便回家后，燕子也是形影不离地跟着虎子，只要一时半会儿未见虎子，就会跑到虎子家问干妈，虎子呢？

乡下没有什么好玩的玩具，即使有玩具可玩，穷人家也无钱可买，他们除了跳绳跳房子，就是推铁环玩弹珠，要么就是打纸板、翻线叉、抓石子。燕子虽是女孩子，但她还是愿意和虎子一起玩泥巴，玩男孩子玩的游戏。因为泥巴有泥土的清香味，再就是虎子能用泥巴给她捏很多好看好玩的东西。

什么马儿，牛儿，狗儿，猫儿，什么鸟儿，鱼儿，虾儿，蛐蛐儿，只要燕子想要的东西，虎子都能依葫芦画瓢捏出来，尽管有时捏得不是很像，但燕子都说好看，好看。虎子还是最爱给燕子捏小城，捏房子，然后在小城的院子里捏几只形态各异的燕子。

每次虎子给燕子捏小城时，都会童言无忌地说，燕子，我长大后要八抬大轿将你娶进小城。虽然那时，虎子和燕子都不知道八抬大轿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娶燕子是怎么一回事，那都是虎子的母亲经常胡诌，让虎子长大后一定要八抬大轿娶燕子，虎子和燕子也就都跟着这么说。

乡下的初夏特别美，乡下初夏的雨天就更美。雨天里，烟雾缭绕，朦朦胧胧，瓦房上还冒出湿润润的炊烟，田野里的庄稼也披着一层虚无缥缈的雾纱。一群燕子在灰蒙蒙的天空里上下翱翔，翻旋飞舞。

乡亲们说，这是燕子在求雨呢。虎子和燕子不懂，老是追着大人问，燕子为什么要求雨呢？大人们不知道怎么回答孩子好，只好说，就像我们的燕子为什么要跟着虎子哥一起玩一样，燕子也喜欢在雨天里跳舞呗。虎子和燕子都眨着眼睛，似懂非懂地明白了。

虎子哥，下雨天，我们玩什么呢？那就玩泥巴吧。虎子和燕子一拍即合。因为乡下只有泥巴可玩，又不用花钱，可以随随便便地玩。虎子领着燕子，都只穿着短裤衩，拿着镐锄和撮箕，在门前的空地里挖来了几撮箕软软的、糯糯的、粘粘的黄色泥巴，因为他们看见村里的瓦匠爷爷做瓦片时，就是用的这种黄色的泥土。

雨，并不是很大，像筛子筛着。虎子和燕子张开着小小的手臂，仰头旋转着，像空中炫舞的燕子一样，沐浴着初夏的雨水，快乐得也像两只空中飞旋的燕子。雨水撒在他们的头发上，撒在他们的小脸上，撒在他们的胳膊上，顿时成了一串串细细的水流。

大人们也不管孩子们，任由他们在雨天里疯玩，因为乡下的孩子都是这么玩的，不像城里的孩子一淋雨就生病，乡下的孩子可结实着呢，就像铁打的铁疙瘩一样。玩累了，就开始蹲下来拨弄着那些泥巴。那些泥巴像案板上的面粉，经雨水一淋，顿时就凝结成了一块，绵绵的，软软的。

用泥巴玩什么呢？他们只好从最简单的捏树木、捏黄瓜、捏玉米棒子开始，然后慢慢捏出蛇、鸟、鱼、狗、猪等动物，因为这些东西都是他们在乡下最常见的，大脑中总有一些形象的轮廓。虎子每捏出一个东西，燕子都拍着巴掌说，虎子哥真猫，捏得真像，然后露出一排缺齿的牙齿傻笑。猫，是当地方言，就是很行的意思。

虎子看见燕子一嘴的缺牙，就逗着她乐，学着大人戏谑孩子们一样唱道：“缺吧齿，刮猪屎，刮一碗，没了胆，刮一盆，没了门，刮一锅，爬上坡……”燕子见虎子戏谑她，顿时眉毛一蹙，假装生气，用拳头打着虎子。虎子咯咯咯地笑，一边捏着泥巴，一边讨好地说，我也是缺吧齿呢。

别生气了，我给你捏一间房子吧，然后给你捏一座小城，长大后八抬大轿娶你进城，妈妈就是这样说的。虎子说完，燕子蹙着的眉毛渐渐舒展，又喜笑颜开。虎子先给燕子捏了一间小小的房子，然后在房子外面捏了一座小小的城，城里还捏了树木，还有鸡鸭，还有停在院子里啄泥的几只燕子。

他一边捏，一边说，你长大后要嫁给我哦，然后伸出小小的手指和燕子拉钩，“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两个孩子的笑声在雨声里回响。就这样，两个孩子经常在雨水里捏着小城，玩着泥巴，直到上了初中。

虎子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而燕子对学习并无兴趣，每次周日要从家到寄读学校上学时，她都哭哭啼啼，如上刑场一般。尽管虎子多次给她打气鼓励，但燕子还是败下阵来，初三没有读完就直接辍学回家务农了。

虎子上了县里的一中，又考取了大学，他和燕子之间的距离渐渐地远了，就如《诗经·召南·江有汜》中所言，“江有沱，之子归，不我过。”就如大江一样，最终会有支流，即便姑娘要出嫁了，也不愿到我这里来。燕子无形之中和虎子走不到了一块儿。

又是一个初夏的雨天，燕子嫁人了，没有等到虎子将她八抬大轿娶进他们儿时营造的那座小小的城里。唢呐声在雨水里吹响，就像呜咽悲情的小河。燕子走时，虎子照例在屋檐旁捏了一座小小的城。

多年后，虎子从发达城市回到家乡，带着妻子儿女看望父母，伫立在房檐下，仍能想起小时候小小的故事，他忽然想起晏几道的几句词，“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但他不知道他的小苹燕子，已被风尘刻画成了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