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经》就如读一本百科全书,其中一点就是能了解很多种自己不知道的树木和植物。比如《诗经》里提到的“樛木”“甘棠”“芄兰”等等。在《采菽》里就有“维柞之枝,其叶蓬蓬”的句子,说的是柞树的枝条一丛丛向外张着,叶子密浓浓一片片向上长着,甚是繁茂青翠。
柞木属于常绿大灌木或小乔木,四季常青,主干和荆条上长有尖锐的密密麻麻的长刺,所以乡亲们称它为柞木钉。钉,即为刺也。柞木的“柞”有两种读音,一是地名陕西省商洛市柞水县的读音为“zhà”,二是植物柞木的读音为“zuò”。
但乡亲们反其道而行之,在他们的方言字典里硬生生将柞木钉的“柞”读成了“zhà”,就连教私塾的黄老先生也不认为乡亲们读错,还跟着乡亲们一以贯之地这么叫着。柞木钉在老家是常有之物,特别是在山林里,高矮胖瘦的柞木钉到处都是。在你砍柴时,稍不留意就会被柞木钉刮破衣裳,刮伤皮肤,甚至鲜血淋漓。
只因为柞木钉的叶子青翠茂密,常常将柞木身上的长刺掩盖着,让你防不胜防。如果你对柞木钉不熟悉不了解,定会被它的假象来个下马威,将你刮得伤痕累累。记得我第一次上山砍柴时,对柞木钉知之甚少,仅看柞木钉的外观,倒是一棵硬柴好木,猛地一手抓去,就会顿时满手鲜血,疼得我连连叫喊。
当手缩回来,我的手心里就被刺出了像蜂窝一样的血眼。母亲心疼极了,连忙将我带到附近的药铺上了消炎药,并包扎好伤口。从此,我对柞木钉印象极深,似乎有点谈柞色变的意味,那种敬畏是无以言表的。以后再进山砍柴时,对柞木钉真是刮目相看,在砍掉它时,必定做到小心翼翼、谨小慎微。
我的老家坐落在深山的半山坡,院子的周围树木和竹林特别多。椿树、杉树、柏树、松树、橡树、茶树、栗树等应有尽有,还有李子树、桃子树、枇杷树、樱桃树等多种果树,当然也少不了柞木钉这种特别的树。那棵柞木钉就长在大门正门口的枇杷树的旁边,只因为这棵柞木钉有了一把年纪,一家人都尊称它为老柞木。
父亲说,在他懂事记事起就看见这棵老柞木屹立在院子边。柞木是一种长得极慢的树种,但老柞木的树干却有祖母盛菜汤的瓷钵那么粗,长得极为精神,树干直冲云霄,就连有的树枝也有茶缸那般粗大。整个树体像一把巨大的雨伞,直挺挺地插在院子边。天晴时,可以躲避阳光照射;天雨时,可以躲雨防雨。
就连父亲喂养的耕牛,也常常拴在老柞木上,任由耕牛在树下歇息、吃草、磨痒。久而久之,老柞木就成了耕牛的老朋友、老伙计,它常常依偎着老柞木睡觉,靠着老柞木咀嚼反刍。那种惬意和快意,从耕牛悠闲的神情中就能感知得到。听,耕牛嚓嚓的反刍声又伴着树叶的唦唦声在月光下响了起来。
树干和一些树枝上的刺早已老化退化,变得光秃秃的,就像祖父的前额和额头,锃亮瓦亮的。孩子们拥抱它,攀爬它,只要不在老柞木的顶端戏耍,是不用害怕被老柞木伤着的。祖母常说,老柞木就如她和祖父,老柞木老掉了老刺,而他们却老掉了老牙。他们一张嘴说话,就会漏风,让说出的话含糊不清。就像风刮进老柞木的树叶间,风声也就变了味儿。
春天一到,老柞木的叶子青翠欲滴,嫩绿可口。柞树叶子不仅可以养猪、喂羊,还可以养蚕。母亲搭着木梯,爬上柞树将嫩叶采摘下来剁细,用柴火熬熟,撒些米糠和玉米面,就是喂猪喂羊的好饲料。猪和羊吃下这些饲料,不仅长得毛顺皮红,而且膘肥体壮。冬天,母亲又会将柞树叶采摘下来晒干,用连枷粉碎,作为冬雪到来时的备用饲料。
孩子们也将最嫩的柞树叶摘下来,用葡萄糖药盒养数十条蚕宝宝好玩。蚕宝宝孵化出来,只有米粒般大小,在柞树叶喂养下,它们一天天长大,直到吐丝破茧,产卵变蛾。蚕的一生短暂而美丽,坚韧而辉煌。柞树叶是蚕宝宝舌尖上的美味,只要听到蚕宝宝蚕食柞树叶的唦唦声,一种幸福就会溢上心头。大人看见蚕宝宝长大,就像看见自己的孩子长大成人,心里充满了无限惊喜。
柞树枝只因满身是刺,是父亲秋收时节整理晒场的最好工具。每到秋收冬藏时节,父亲总要将院坝整理平整,但因院坝地坪长期未使用,地坪变得凹凸不平,沙石巨多。父亲便从老柞木上砍下枝条,剔除树叶,用篾片编成四方篱笆,捆绑在石磙后面。耕牛拉动着石磙在前面滚动,将沙石和凹凸碾平,然后通过柞树刺的拖动,整个院坝地坪就会变得平整均匀。
父亲将平整后的地坪打扫干净,就开始收割稻子、玉米、花生和豆角。丰收的喜悦全部集中在晒场上,父亲和母亲一边收割着粮食,一边趁天晴晒秋,整个院子一片金黄,一片笑意。
老树的根千奇百怪,造型奇特,老柞木的根也是如此。老柞木的根暴露于土外,遒劲弯曲,相互缠绕,交错有致,像一条条盘亘于地上的蛟龙。父亲虽不是根雕专家,但他爱鼓捣一些小玩意儿。父亲将他认为最有创意的树根小心翼翼地切割回来,在火苗上烤软,然后用力将树根打造成最美的造型,用铁丝固定。
待树根干枯,造型成型,父亲拆下铁丝,剥去根皮,用砂纸将树根打磨光滑,初步成型的根雕就算完成了。过一段时间,父亲买来油漆和桐油,将根雕油漆一新。油漆后的根雕金黄而锃光瓦亮,像一件件天然之作。遗憾的是,父亲喜欢的这些玩意儿在房子迁移时被意外丢失了。丢失后,父亲好一阵叹息。
老家的老人在慢慢老去,老柞木也在慢慢老去。20世纪80年代初期,老家家家户户都是烧柴火做饭,没几年山上山下的柴草砍得一干二净,就连院子周围的树木和果木也渐渐被砍去。那一年腊月即将到年尾,需准备过年的柴火,但山里再也没有柴火可砍了。万般无奈之下,父亲只好决定砍掉老柞木。
老树一旦年老,就有了灵气和仙气。母亲不忍父亲砍掉老柞木,便劝父亲不要砍掉,免得引起土地公公动怒惹来麻烦。父亲是倔脾气,又再也想不出其他办法,便执意决定砍掉老柞木再说。第二天,父亲准备好斧头和刀锯,在两个哥哥的协助帮忙下,老柞木轰的一声就倒下了。
父亲和两个哥哥锯的锯,砍的砍,剔的剔,劈的劈,仅一个上午,偌大的一根老柞木就被肢解,变成了零零星星的柴块和柴火。父亲他们将柴块和柴火码在房屋的阶沿上,堆成了一座小山。不知是巧合还是真的惹怒了土地公公,老柞木被砍掉后的第三天,祖母就病倒了,并且一病不起,还未等到过年,祖母就在一个午夜与世长辞了。
全家人极其悲痛,好长时间都沉浸在伤痛里。父亲更是自责不已,总是埋怨自己不该不听母亲的劝说。但祖父对父亲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是你们的母亲与你们缘分已尽,岂是一根老柞木能左右的。尽管如此,父亲仍是耿耿于怀。
如今我住在他乡的一座小城里,很难见到一棵柞木钉。偶尔在路边见到一棵细小的柞木钉,我会情不自禁地走过去抚摸它,哪怕被它刺得满手是血,也在所不惜。因为一看到这些柞木钉,就会想起小时候很多令人难以忘怀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