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捡漏本是古玩界的一句行话,指用最便宜的价钱淘得很值钱的东西,就连卖方也被蒙在鼓里。但乡下的乡亲们却对捡漏一词赋予了新的含义,指捡拾到被大家遗漏掉的东西。乡亲们是不会玩古玩那些玩意儿的,也没钱去玩,更没空去玩,还没心思去玩,就仅从字面上注解了捡漏最浅显、最直白的涵义。
小时候,捡漏的场景很多,如今想起来仍历历在目,如拾麦穗、拾稻穗、捡玉米、拾豆角、挖母子洋芋、捡桐子、捡木子等等。小时候,家境比较窘迫,既缺吃,又少穿,关键还缺钱。吃不饱、穿不暖、没钱花,是司空见惯的事情。记得在寒冷的大雪天,都还有很多孩子光着脚板、穿着开裆裤在雪地里奔跑嬉戏,满脸冻得发紫发红,脚上的冻疮一个挨着一个,奇痒无比。
捡漏对孩子们来说,既是一件益事,也是一件趣事,更是一件实事,甚至对一个家庭来说,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它不仅能让孩子们多一点口粮,还能让孩子们换一点小钱,买一些糖果饼干之类。捡漏是孩子们最乐意去干的事情,根本无需大人去吩咐、去督促、去强迫。
在大集体时代,当庄稼成熟,当粮食丰收,乡亲们是一窝蜂出工去收割。尽管生产队长和小队组长一再要求乡亲们要悉心过细,不要糟蹋庄稼和粮食,但乡亲们身后仍会留下许多遗漏掉的麦穗、稻穗、玉米、豆角、桐子和木子等,这无形给孩子们捡漏创造了有利条件。
其实,因受当时条件限制,很多乡亲们在收割粮食时,他们的内心是带有强烈的私心的,他们是有意遗漏一些粮食在地里,方便自家孩子去捡漏。如果都将地里收割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孩子们捡漏就什么也捡不到,不仅孩子们失望,就连大人们也十分怅然。
夏日的热风将麦地吹成一片金黄,麦浪一浪连着一浪,一浪盖过一浪,就如湖水漫过来又漾过去,给大地注入了无限生机和活力。麦粒的香味从风中穿过来,尽管它们奔赴高山,跨过河流,还是能直接到达乡亲们和孩子们的鼻息。乡亲们一闻到麦粒的香味,就咧着嘴眯着眼微笑,孩子们一闻到麦粒的香味,就兴趣盎然,兴奋至极,意为着不久的将来就可以下地捡漏拾麦穗了。
当生产队长和小队组长决定要收割麦地时,就会在头天晚上挨家挨户口头通知,要求大家提前磨快镰刀,准备好篾条、背杈、耕牛和晒场。获信的乡亲们就会提前给自家孩子打上预防针,让他们准备好竹篮子、篾背篓和蛇皮袋子等。
第二天天微亮,小队组长就在村口敲起了铜锣。伴着洪亮的铜锣声,是小队组长公鸭般的吆喝声,“各家各户的老少爷们儿,大姑娘小媳妇儿们,赶快穿衣起床,带上农具下地收割麦子啦!”乡亲们在小队组长的吆喝声中,匆匆忙忙起床,急急迫迫下地,叽里哇啦地来到了麦地里。但乡亲们最不能忘记的一件事,就是自己在起床时,及时叫醒睡意正浓的孩子们。
孩子们被大人们的吵闹声惊醒,抹着惺忪的睡眼和眼角的眼屎眼垢,虽然内心一百个不情愿,但又唯恐落在人后捡不到麦穗而怅然失落,只好违心地起床,胡乱套上衣裤,就连小花脸也不去洗一把,就朦朦胧胧、摇摇晃晃地跟在大人身后,径直来到了麦地里。
随着小队组长一声“开工!”,乡亲们一字排开,手握弯月般的镰刀,呼啦啦在麦地里挥刀斩麦。乡亲们割麦的速度比刀还快,比风还疾,一边割麦,一边吆喝,一边嬉笑。汉子们和婆娘们总不忘开个玩笑,讲一点荤色段子,惹得大家哈哈大笑。他们的劳累自然而然在玩笑和荤色段子中消失殆尽,变得精神百倍。
不到一支烟的工夫,乡亲们身后就出现了一大片只见麦蔸的空地,空地里不时出现一堆堆隆起的麦垛。孩子们见大人身后出现空地,顿时就来了精神,因为他们心知肚明,在这片空地里有他们要捡拾的宝贝。孩子们一窝蜂分散开来,从地边向地中慢慢靠近,慢慢包围。他们最为眼尖,最为眼明,不会落下哪怕极小的一束麦穗。即便散落在地的几粒麦粒,孩子们也舍不得丢下,会一一将它们捡拾到篮内和口袋里。多一粒麦粒,就意味着家里多一粒口粮,他们多捡到一粒麦粒,比多捡到一分硬币更高兴。
在捡拾麦穗的过程中,也有胆大的孩子趁大人不注意,故意从麦垛旁经过,顺手牵羊拿几束麦穗放进自己的篮内和口袋里。运气好时,他们多次顺手牵羊都不会发现,而运气霉时,他们的手一靠近麦垛,就会听见大人的呵斥声。倘若一不小心被生产队长和小队组长发现,他们就会扯开嗓门大喊,“兔崽子!胆肥啊!敢偷集体的粮食!”
一个“偷”字就界定了孩子的不耻行为。乡亲们虽然穷,但他们穷得有志气有骨气,绝不允许自家孩子干偷鸡摸狗的事情。他们一听队长或组长的骂声,不约而同就回头瞄上几眼,当发现是自家孩子偷拿麦穗时,脸一下子就由红变白,由白变青,由青变黑,几大步跑向孩子,揪住孩子的耳朵就是几个耳光,或是一阵拳脚,甚至用刀背直接打孩子。
轻者,孩子被打得哇哇大哭;重者,孩子被打得鼻血直流。此时,其他的家长见状,也十分心疼孩子挨打挨揍,都跑拢来扯劝宽慰,解围道:“孩子还小,不懂事,教训一下就行了,怎舍得暴打?”被打的孩子,只好乖乖地将偷拿的麦穗放回原处,他的委屈在时间的消磨中慢慢淡去,渐渐地止住了哭声,露出了笑脸,又继续提着篮子和袋子捡漏起来。
一天下来,孩子们也能捡拾几斤麦穗。将麦穗拿回家,在家长的教习下,就学着将麦粒一粒粒剥离出来,除去麦秸、麦壳、杂质和石子,晒干装进粮柜,算是为家里做了一件极有意义的事情。当他们吃上一口面食,在品尝面食美味的同时,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的辛劳,甚至是委屈和泪水。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秋风习习,凉意悠悠,水稻在一片蛙鸣声中变得成熟而稳重,它们低垂着头,俯视着滋养它们的大地,似乎在向大地作最虔诚的行礼。水稻收割,乡亲们都要事先打开阙口,放干田水。捡拾稻穗也是孩子们最乐意的事情,因为可以吃上白晶晶、香喷喷的米饭。孩子们紧跟在大人身后,见子打子,见缝插针,不遗余力地捡拾每一粒遗漏的稻谷。
对于浅泥的水田,孩子们能很轻易地将稻穗捡拾干净,一旦碰上深泥水田,孩子的双脚踩进泥里,就很难自拔出来,顿时吓得孩子哇哇大哭。如果多次在稀泥里周旋,就有可能栽倒在地或匍匐在地,弄得满身是泥。尽管如此,但只要他们一想到木甑里能蒸出来香喷喷的米饭,也就无所顾忌了。那时候,能吃上一餐纯粹的大米饭,都是孩子们一年半载的梦想,甚至只有等到过年才得以实现。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比黍离离,彼稷之穗。”“比黍离离,彼稷之实。”这是《诗经·王风·黍离》里描写高粱和黍子成长的诗句。读《诗经》里的这些诗句,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孩子们捡漏玉米时的场景。
乡亲们遗留在玉米地里的玉米,一般是个头小、籽粒不多的玉米棒子,在他们的视线里一时难以发现。但孩子们经验十足,他们背着背篓,拿着镰刀,一边在玉米林里穿梭穿行,一边用镰刀拨弄着玉米秆,仅凭手里拨弄的重量感觉就能感知得到,哪棵玉米秆上还留存着玉米棒子。捡漏的玉米棒子,都是颗粒稀疏,但籽粒饱满的玉米,相对摘回家的老玉米棒子还比较青嫩,这种玉米最适合烤玉米当零食吃。
烤出来的玉米,通过明火的淬炼和洗礼,香气更浓,味道更足,孩子们吃得津津有味。就连小狗和小猫闻着香味,也会不约而同聚拢来,围在孩子们的脚边蹭来蹭去,喵喵喵、汪汪汪地叫唤不停,只希望小主人能让它们品尝一口。只要孩子们丢下几粒烤玉米在地,小狗和小猫就会争得不亦乐乎,面红耳赤。
挖母子洋芋,也是孩子们捡漏的一种方式。孩子们经常三人一群、五人一伙结伴而行,不到半天工夫就会挖回一背篓母子洋芋回来。母子洋芋质地清脆,水分较多,既可以炒食,也可以入酸水坛子做泡菜。母亲总是将孩子们挖来的母子洋芋去皮洗净,切成薄片,在清水里淘洗一下,把割来的韭菜切成小截,加一点辣椒,用酸水炒食,味道极其可口,是孩子们宵夜的最好主食。
除捡漏粮食外,孩子们还喜欢捡漏桐子、木子等经济作物。桐子蒴果成椭圆形,形似石榴,颜色由绿变黄再变红,但绝不可食用,只能作为炼油和医药的原材料。秋季一到,桐叶慢慢变黄变红凋落,桐子蒴果也趋于成熟,正是采摘桐子蒴果的好季节。
乡亲们扛着长长的竹竿,背着背篓和竹筐,先用竹竿一树一树打落桐子蒴果。顷刻间,满树的桐叶和蒴果全部掉落在地,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桐叶随风飞旋,像轻舞霓裳,好一派壮观景象。乡亲们一个一个将桐子蒴果捡到框内,一筐一筐背回家去。尽管乡亲们极其悉心,但桐子树上和地面桐叶里总有一些漏网之鱼,还藏有一些桐子蒴果。
孩子们便尾随其后,不是爬上桐子树寻找桐子蒴果,就是在地面桐叶里大海捞针般寻找桐子蒴果。他们一遍一遍翻动桐叶,总会冷不丁又露出几个桐子蒴果,不断给孩子们惊喜和意外。孩子们跑遍山山岭岭,只要见着哪里有桐子树,他们就只差掘地三尺。捡回家的桐子蒴果必须堆在墙角发酵,迅速让蒴果果皮腐烂,这样容易将果仁剥离出来。
趁着天晴,孩子们将剥离出来的桐子蒴果摊在太阳下曝晒。一个星期过后,当果壳变干变硬,就可以背到小卖部去卖了。孩子们自己捡漏桐子换得的钱,家长也不要求上交,任由孩子们自己随便使用。
孩子们可以用来买袜子鞋垫,买纸笔墨水,买糖果饼干。孩子们最心疼和孝顺父母,总是将买来的东西让父母先用先尝。父母用过吃过后,会一个劲夸奖孩子懂事知事。孩子们用自己的辛苦换来的东西,他们吃起来更香,用起来更爽,心里更踏实。
其实,乡下还有很多捡漏的事情,如捡漏油菜籽,捡漏黄豆荚,捡漏红蕃薯,捡漏红高粱等等,一切可以捡漏的东西,孩子们都可以捡漏回来。孩子们捡漏的不仅仅是一粒粮食,更是一种良好家风,一种优良传统,一种优秀品质。我愿将捡漏的习惯代代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