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地地道道的农家子弟。小时候,能吃上一餐母亲亲手制作的蓑衣饭,那就是一种意想不到的奢侈和幸福。特别是蓑衣饭泡着合渣汤,那种香味好像是食物里天然散发的香气,既有玉米的甜香,又有菜叶的清香,还有豆子的馨香,格外诱人,格外馋人。即便肚子吃得大大的、圆圆的、鼓鼓的,但那种馋味始终抹不去,也让人忘不掉。
蓑衣饭,就是大米粒与玉米粉混合蒸食的一种主食。因大米洁白如玉,而玉米色泽金黄,乡亲们还给蓑衣饭取了一个很高档很高雅的名字,叫金包银或金银饭。现在很多食客和美食家,仅听金包银这个名字,就能勾起很多食客的好奇心,激发他们强烈的食物欲。只是很难想象,蓑衣饭能与金包银划上等号,一个名字粗俗不堪,一个名字高端大气,这种名称上的天壤之别,也许只有乡亲们才能有智慧想得出来。
乡亲们之所以冠以蓑衣饭之名,实乃借物拟物之故。蓑衣,是鄂西土家族人雨季耕种必备的雨具,它们由棕片缝制,配以斗笠,乡亲们在劳作时便可以遮风避雨。平时,这些蓑衣基本上都悬挂在屋前的木柱上,远远看上去很像是玉米的苞衣苞叶,故名蓑衣饭。
那时候,生活甚是清苦,不是上顿吃洋芋,就是下顿啃红薯,能吃上一餐纯玉米饭,就是一种不错的生活。看着金灿灿、黄澄澄的玉米饭,或是切点韭菜末,炒点油炒饭,就如打牙祭一般。如果再能掺点大米,吃上蓑衣饭,那就是喜上加喜,福上添福。儿时的幸福极其简单,也极其单纯,那就是能吃上一口可口的蓑衣饭。
小时候,家里虽然分得水田几亩,但家大口阔,况且几亩薄田产量极低,每年产的大米相当有限。在收割稻谷后,父亲会将整个稻谷称好重量,算好每月最多能吃上多少斤稻谷的上限。母亲在父亲测算的基础上,还要注重缺斤少两,每月定量背着稻谷到加工厂打米。脱壳后的大米,母亲会再次做好盘算,否则月底来客就只能望洋兴叹了。
其实,简单、单纯的幸福降临,也要等到家里来客人或是请匠人了,全家人沾客人或匠人的光,才能吃上一顿蓑衣饭。家里人单纯自己吃上一餐蓑衣饭,这种机会少之又少。每次客人或匠人到来,孩子们就会露出幸福和快乐的微笑,因为他们清楚,母亲又要做蓑衣饭了。
母亲做完上午的农活,就急匆匆回家烧起了灶膛的柴火。随着炊烟在瓦片缝隙中飘出,蓑衣饭的香味就好像提前弥漫在了整个房间。孩子们情不自禁地在屋外嬉戏打闹,叽叽喳喳闹个不停,提前庆祝着美餐即将到来。
母亲撮出几碗大米用井水淘净,煮成八成熟度,用筲箕过滤掉米汤,撒上金灿灿的玉米粉,用锅铲翻动拌合均匀,然后上甑。只要木甑架在铁锅内,灶膛的柴火就烧得特别旺,火苗呼呼地吐着舌头,发出爽朗的笑声。
母亲一听见火苗欢乐的笑声,就会自言自语道:“火苗笑得这么灿烂,想必家里又要来客人了吧。”乡亲们总是认为,火苗发出呼呼的欢笑声,是家里要来客人的好兆头,就如喜鹊在房前椿树上叫唤一样。孩子们一听见母亲的唠叨,自然是一种窃喜,因为又有机会吃上蓑衣饭了。
随着灶膛的柴火越烧越旺,铁锅内的井水就慢慢烧开,发出咕咕咕的声音,木甑甑盖边沿就会慢慢滴下气水。当铁锅内开水的咕咕声和火苗的呼呼声同频共振,吵闹得不亦乐乎,蓑衣饭的香味就逐渐飘散出来。孩子们闻着香味,就从屋外聚拢来,围在土灶边。母亲笑着说,你们是狗鼻子呀,咋这么灵?嗅着味道就来了。孩子们只能呵呵呵地傻笑着。
大约40分钟过去,母亲揭开甑盖,用竹筷在蓑衣饭上插上无数个气孔,再继续蒸上10来分钟,母亲夹上一小筷蓑衣饭尝尝,连声说,好吃,好吃,香极了。孩子们在灶沿边站着,馋得直吞口水。母亲炒上几个小菜,再煮一锅合渣菜豆腐,就可以开吃了。
在吃蓑衣饭时,孩子们习惯拌点酱豆子,或是酢辣子,再泡上合渣汤,味道可口极了。即便现在,在我吃蓑衣饭时,也时常沿用这种吃法。这种根植在舌尖上的习惯,犹如注入血管里的基因,一辈子都改变不了,也不想改变。一旦有机会吃上蓑衣饭,孩子们总是敞开肚皮,让肚子撑得鼓鼓的,那种感觉就是一种吃得饱吃不好的感觉,让人馋得不行,想得厉害。
当年纪慢慢老去,每次再吃蓑衣饭时,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唐代诗人吕岩的《牧童》诗:“草铺横野六七里,笛弄晚风三四声。归来饱饭黄昏后,不脱蓑衣卧月明。”我仿佛看见,在青草铺满的草地上,晚风中传来牧童悠扬的牧笛声,牧童回家吃完饭已是黄昏,连蓑衣都未来得及脱下,就躺在草地上观看着空中的明月。那个牧童,就好像是儿时的自己,吃得津津有味的就如吃的蓑衣饭。
现在的餐馆里,蓑衣饭已成为食客争相爱吃的主食。厨师也将蓑衣饭进行了改良改进,将蓬松的蓑衣饭,放少量菜油或猪油,加少许葱叶、蒜叶、韭菜末进行炒食,待蓑衣饭生出金黄的锅巴,蓑衣饭的味道就更足更浓了。蓑衣饭,已成为食客们心之向往的东西。
吃一碗蓑衣饭,不仅可以对一个时代进行追忆,还能在追忆里,想起那些难以忘却的往事。吃一口香喷喷、蓬松松的蓑衣饭,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