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村庄

方小言，一个年轻的乡村女孩，是付小平的长篇小说《和风细雨付流年》中的主人公。她因晕眩高考而与大学失之交臂。在命运的捉弄和戏弄下，她不得不随着打工洪流，卷入到发达城市深圳，成为一名城市候鸟。开弓没有回头箭。打工人虽只是城市候鸟，但一旦进入与故乡村庄米水寨天壤之别的大都市，她们就再也回不去了。

《和风细雨付流年》是湖北省恩施州文联第三届签约作家作品之一，2022年12月由武汉出版社出版。付小平的笔触直接延伸和透视着当下离去的村庄、进城务工的乡亲，他以高考落榜后的方小言为代表，用细腻的文字和舒缓的文笔，书写了大都市给乡亲们带来的全新生命体验和生活感受。他们有的为实现梦想而奋斗，他们有的因诱惑而迷失，他们有的在夹缝中苦苦挣扎，尽管生命的体验和生活的感受千差万别、情形迥异，但他们最终都在都市里存活下来，有的甚至稳住了脚扎下了根，成为了从乡村里走出来的都市人、城里人。

与方小言拥有同样或是相似命运的，还有从米水寨走出来的方程、陈新风、周静、周雅等。尽管作者在《内容简介》里说：“离开乡村的人终究会回到村庄吗？没有人能回答。”但通读整部小说，我觉得米水寨早已在这些候鸟们心中搁浅，已是回不去的熟悉而又陌生的村庄。

回不去的原因之一：乡村的闭塞和落后与都市的繁华和繁荣形成心理落差。

虽然牛志强只读完小学，连100以内的加减法都憋得掉泪，是一个十足的脑子缺筋短路的人，但他在省城武汉溜达一圈，就能叼着黄鹤楼香烟对方小言狂吹，武汉的房子比山还高，街上的车子比蚂蚁还多，天上的飞机像乌鸦一样成群结队，东湖的荷花比斗笠还大，武汉人的衣服比蝴蝶还花。尽管方小言对缺筋短路的牛志强十分鄙视，但她对牛志强口中的大武汉还是羡慕不已，对大武汉即刻充满了神秘和向往。这为方小言后来笃定毅然而决然要走出米水寨埋下了伏笔，因为大都市的繁华和繁荣早已牵动了她的神经，早已在她的心中波澜起伏。

而深处武陵山腹地的米水寨村，处于湖北、湖南、重庆三省市接洽地带，虽有美丽的米水河贯穿而过，还有古盐道穿寨而行，可谓是世外桃源，但米水寨的闭塞、落后、贫穷等多顶帽子戴在头顶，祖祖辈辈长年都摘不掉、取不脱。只有等到20多年前，村里才勉强修了一条出山的碎石和泥土铺成的狭窄公路。方小言就如米水寨这个深山寨子里的一只小鸟，总有想飞出去的欲望和渴望，只是无奈“道阻且长”，她只能望山兴叹，睨河叹息，却在时时等待时机。

方小言一旦踏进深圳这块土地，眼前的景象让她惊愕和诧异。只见深圳高楼大厦鳞次栉比，街道宽阔车水马龙，商城工厂四处林立；熙来攘往的人群像潮水，霓虹刺眼灯光恍惚，亦幻亦真；人们拎着大包小包走出商场，带着满足的笑意；酒吧内外的人群大呼小叫恣意放纵，大街上的各种产品和商家的广告牌密集而又醒目，争夺路人的眼球。大都市深圳的气派，让方小言目瞪口呆，这是她梦寐以求的地方，她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不禁大叫一声：“深圳，我来了！”

人往高处走，水向低处流。米水寨的闭塞和落后与深圳的繁华和繁荣形成了鲜明对比，这不得不在方小言心中产生了巨大的心理落差，这必定是促使方小言离开米水寨想扎根深圳的原因之一。

回不去的原因之二：命运的捉弄和戏弄与前期的预期和期待形成心理反差。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不同命运，就如世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这好像就是上天注定好的一样。方程、牛志强、陈新风、周静、周雅虽然和方小言同出一个村，方小言与方程是兄妹，方小言与牛志强、陈新风、周静、周雅皆是小学同学。但方小言打小就是学霸，她是家长的骄傲、老师的骄傲、同学的骄傲。就在家长、老师、同学以及方小言自己都认定，她必然是米水寨考取的第一位大学生，而且必定是走出去的第一个名牌大学生，命运却又南辕北辙喜欢捉弄人，方小言却因晕眩高考连考试都未正常考完，就只好与名牌大学错失良机失之交臂了。

方程本来学习成绩也极好，也是能考取大学的好料子，无奈家境贫寒，况且妹妹方小言相对他而言，更有机会和把握考取大学，为了成就妹妹，他不得已放下自己上大学的理想和抱负而辍学。尽管在父亲方文青求爹爹告奶奶、到处烧香拜佛的精心安排下，在村小学顶替父亲当了一名民办教师，但他的骨子里仍不甘心就当一名小学民办老师，不甘于窝在米水寨这个小池子里，还是向往着山外，憧憬着都市。在妹妹方小言一再鼓动和怂恿下，他也居然舍弃他的学生不声不响跟着妹妹踏进了深圳这块土地，仅给父亲留下了只言片语的短信，让父亲气恼不已。

最赋戏剧性的人物是牛志强。他是几个同学中读书最烂屎无用的角色，但他却最先进入到省城武汉，最先拥有人生第一桶金3000元，最先留着一头像女人一样的包菜发型，最先穿着花衬衣喇叭裤，最先脚上穿着尖头黑皮鞋，最先买了收音机，最先修了3栋新瓦房。尽管乡亲们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但他代表城市人的光鲜和手里的巨额钞票，还是让乡亲们傻了眼，就连见过一些世面的村长王大治都吓傻了，因为3000元在米水寨来说，就是一个天文数字。

而陈新风的命运又不一样，他自小就成了孤儿，是吃米水寨百家饭长大的孩子，尽管他读小学、初中与方小言最要好，还处处以男子汉的身份保护着方小言，但他还是自惭形秽，认为和方小言不是一路人，及早选择离开了方小言，十几岁就当起了搬运工和送煤工，挑起了生活的重担，练就了一身男人的肌肉和成熟的承受能力。尽管他自惭形秽，但他向往都市生活的勇气和决心依然未灭，即使方小言落榜后与他不期而遇，还爱他爱得死去活来，他还是再次选择离开方小言来到了深圳。

周静、周雅虽是双胞胎姐妹，本应是城里人的血统和基因，却因他们是知识青年下乡者的子女，无奈父亲母亲在回城办理手续的途中发生车祸，也让她们双双成为孤儿。她们也只好学陈新风吃米水寨乡亲们的百家饭，从城里人变成乡下人。初中毕业后，外婆又不幸去世，16岁的姐妹只好挨家挨户给乡亲们打躬作揖，大门一锁去了深圳。

方小言、方程、牛志强、陈新风、周静和周雅各自悲欢离合的不同命运，在他们心里自然而然形成了强烈的心理反差，这不得不说，这是方小言她们回不去村庄米水寨的另一个原因。

回不去的原因之三：乡村的封建和守旧与都市的开放和包容形成心理偏差。

米水寨处在神奇、神秘而奇特的北纬30度线上，尽管北纬30度线其中的中国段被誉为中国最美的风景走廊，整个武陵山脉重峦叠嶂、群峰错杂、河流纵横，河岸青峰如黛、山间清风如许、谷底江水如蓝、台地梯田似锦，但米水寨也和众多贫穷山村一样，虽然自然景观奇妙奇特，但它还是穷得拉屎都不生蛆，又显得封建守旧、封闭闭塞、思想落后。就算过年，全村人在轮流请村小学校长方文青写鲜红对联的同时，仍不忘让他写一张香火牌位，他们虽然只是表达一种庄严肃穆的期待和往后好运常驻的愿景。其实，“天地君亲师，九天司命灶王府君”的牌位，与他们内心的愿景并没有多大联系，只是一种封建守旧的体现。

米水寨的恋爱和婚姻，仍停留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习俗和风俗里，这就像一个禁锢牢牢地套在青年男女的身上，想摆脱却怎么也摆脱不了。要想自由恋爱、自由婚姻，根本就不可能。这种禁锢在方小言身上就体现得淋漓尽致。方小言爱的是责任心强、勤劳朴实的陈新风，但父母出于对方小言今后生活幸福角度的考虑，却硬生生要将她许配给令她十分讨厌、鄙视的牛志强，只因为牛志强在山西挖煤挣到了一笔不少的钞票。特别是方小言的母亲刘翠莲，她考虑的是眼前，想到的是安稳，想到的是方小言嫁过去能住上新修的大瓦房，她从不考虑方小言和牛志强之间是否有感觉，是否有爱情，因为她自己和方文青的婚姻就是这么糊里糊涂过来的，尽管方文青半生教书没有带来财富，但也能求得一个安稳。

方小言之所以急着要离家出走到深圳去，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在逃离这桩婚事。方小言一到深圳，深圳的繁华繁荣和开放包容给了她全新的体验和感受，况且还能不时见到她十分喜爱的陈新风。在深圳这座城市里，陈新风就是她的希望和寄托，即便再苦再难再累，她也能撑得下去，这就是爱情的伟大和力量。尽管陈新风和同学周雅之间也不清不楚，但方小言却不顾及这么多，她依然一心一意爱着陈新风。

方小言这种冲破世俗和向往自由的勇气，是她逃离米水寨，憧憬深圳大都市的另一理由，她怎么可能还想回到米水寨那个村庄里去？同时，父亲方文青为供她读书，不得不放弃教书职业，而投奔到牛志强那里下煤矿挖煤，还不幸断了一条腿成了终生残疾。即便他得到5000元医疗赔偿款，但他仍不肯花钱医治，一路颠簸疼得要命，才回到米水寨让当郎中的弟弟方文白死马当活马医。这种家庭家境赋予方小言的巨大压力，不亚于亚历山大，她怎安心待在米水寨面对残腿的父亲？

回不去的原因之四：家乡的变化和变迁与都市的发展和辉煌形成心理误差。

尽管米水寨封建守旧、封闭闭塞、贫穷落后，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米水寨还是在发生着悄无声息的变化。在方小言这些人眼里，米水寨还是模糊起来，开始陌生起来，曾经那个那么熟悉的村庄，也开始在他们的记忆里渐渐淡去。即便他们抽空能回到米水寨再看上一眼，米水寨也不是曾经的米水寨，米水河也不是过去的米水河，米水人更不是当年的米水人，因为随着国家脱贫攻坚战略的稳步推进，乡村在发生着巨大变化。米水寨的村庄，米水寨的乡亲们，米水寨的房子，米水寨的石头，米水寨的树林，都不是旧时模样，只能靠记忆才能依稀想得起来。

而方小言她们待在深圳那座大城市里，时时在见证着、参与着深圳的飞速发展，深圳的辉煌也有她们的一份汗水和一份心血。而米水寨的变化，在与深圳的变化面前，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不足一提。这种速度和质量的对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无形在方小言她们心中形成了心理误差，这种误差是无法平衡的，也是无法均衡的。方小言她们也清楚，这种天壤之别也是无能为力抗衡的，唯有守住自己当初想走出深山、逃离米水寨的初心，心情方能慢慢平静。

通过多年的磨炼和打拼，方小言她们自身也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她们的爱情观在变，她们的事业观在变，她们的视野在拓展，她们的野心在滋长。就拿方小言而言，当初在小县城的小饭馆洗碗月工资仅得200元的她，都高兴得手舞足蹈。而如今，500万元对她来说也是九牛一毛而已，似乎无关痛痒，即便投资失败，她也没有想那么多。这就是底气和豪气。她的爱情观也不再守着陈新风那一棵树吊死，而是毅然决然和城里的公子哥赵炜结了婚，还生下了爱情的结晶园子。她甚至动员十分保守的母亲刘翠莲去广东生活，带着哥哥方程的孩子一起过来，帮她带园子。

方小言她们事业上的突飞猛进，就如一股强大的引力，将他们义无反顾地留在了都市里，而她们内心也会对故乡的村庄渐行渐远，不可能又义无反顾、毅然决然再重蹈覆辙回到米水寨那个村庄里去。虽然时光都会给每个人留一个渡口，但每个人都只是一叶在时光和命运里飘摇和晃悠的小舟，我们仅仅只能记得时代发展的印记，却难以载着忧愁抵达内心想飘过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