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董祖斌的长篇小说《撒叶儿嗬的村庄》
当代著名作家周立波的长篇小说《山乡巨变》具有鲜明的时代感。书写的是湖南省清溪乡农业生产合作社从初级社到高级社的发展过程,它以极高的艺术性展现了在合作化运动前后,中国农民走上集体化道路时的精神风貌和新农村的社会面貌。
董祖斌的长篇小说《撒叶儿嗬的村庄》与《山乡巨变》如出一辙,就如从神曲里飞来的一幅新时代山乡巨变图。它同样以极高的艺术性展现了当前的农业、农村和农民的“三农”问题在武陵山区的种种表象和表征,深层次探索了城乡文明的冲突、交融和转型。作者以细腻的笔触直接透视着当下离去的村庄、进城务工的乡亲,以及乡村的坚守者、守望者和创业者,描摹了一幅赋有新时代时代感极强的山乡巨变图。
所谓神曲,即撒叶儿嗬也。撒叶儿嗬被称为清江流域中游地区土家族的一种独特的丧葬风俗歌舞神曲,它又叫“打丧鼓”“跳丧鼓”“跳撒叶儿嗬”等,它因歌者与舞者唱和时的唱词歌词中多带有“撒叶儿嗬”的语气词而得名。清江河畔的土家族人认为,人的生死有如自然更替,就像春夏秋冬四季变化一样寻常而简单,是自然而然的,天经地义的,不可违抗抗拒的,是顺应符合自然规律的。去世并不代表生命的结束,而是一种生命的轮回和持续。
清江河畔颐养天年的老人辞世,是顺头路而并非断头路,无需哀伤而悲戚,是值得庆贺的喜丧,乡亲们俗称为白喜。就如《隋书·地理志》里记载的一样:“始死,置尸馆舍,邻里少年,各持弓箭,绕尸而歌,以扣弓箭为节,其歌词说平生之乐事,以致终卒,大抵亦犹今日之挽歌也。”这说明,清江河畔的土家族人对生死看得开,对死是抱着歌唱的态度和乐观豁达的态度,是看作平生之乐事,并非悲悲戚戚、哀哀戚戚之忧事。
撒叶儿嗬作为一条主线贯穿着整部小说。清江河畔的百斗坪村,是武陵山区中一个偏僻的小山村,不是老高山,也不是低矮山,而是典型的二高山。百斗坪是盛产撒叶儿嗬的地方,用村委会主任钟云的话说,百斗坪村的人会走路的就会跳舞,会讲话的就会唱歌,会喝水的就能喝酒。言下之意,百斗坪村的男女老少都会唱撒叶儿嗬,会跳撒叶儿嗬,会喝百斗坪村的苞谷老烧。小说从“引子”开头,就以撒叶儿嗬启篇:“开天,天有八卦;开地,地有四方。……”撒叶儿嗬的唱词就暗喻隐喻着百斗坪村如何开天辟地,如何换来新时代的山乡巨变,这为整部小说的主题作了前置铺垫,定了基调,也为后面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作了合理的承前与启后,让撒叶儿嗬这条主线在作品中不显得突兀而顺理成章。
百斗坪村曾被乡亲们叫做阴城,一天难见阳光,这里还有十里百丈悬崖,悬崖边的内口岩是钟云的父亲钟开山充满敬畏和复杂感情的地方。因为在这里,不仅他的奶奶背石猪槽摔下山崖而死,就连他32岁的母亲也背石猪槽摔下悬崖急死。就是这样一个穷山沟、穷窝子,可谓穷山恶水,如何实现山乡巨变,是作者和读者值得双向思考的问题。作者便带着这个问题和疑问,引导读者将故事情节徐徐展开,这不得不说这是作者的高明之处和巧妙之法。
故事便从大队书记兼生产队长郭德发坐拖拉机摔死的死讯开启。郭德发在村庄德高望重、一言九鼎,他的死讯让乡亲们心里发毛起毛,就连冷风都腥味刺鼻。郭德发的儿子郭天波跪在钟开山门槛前报丧,上气不接下气。尽管钟开山被郭德发整下去由村里的保管撸成了小小的组长,仅因为将角落里遗留的苞谷扫到一起送给了两位孤寡老人黄子美和赵秋菊,郭德发不问青红皂白,以资本主义的帽子将钟开山降了职。尽管钟开山耿耿于怀,但还是以“人死为大”的乡村人之宽阔胸境,即刻动身去郭家帮忙料理丧事。
人已死,村里的道士汪二哥的生意自然而然就忙碌开了,他不仅要掐指细算死人下葬的良辰日子,还得为死人绕棺唱几天几夜夜歌(即撒叶儿嗬),来超度亡人。他虽然被当作牛鬼蛇神批得脑袋吊在裤裆里过日子,但只要哪里一死人,乡亲们一邀请,他三杯小酒一下喉,鼓槌把小钹一敲,即刻就来了精神,嗓子也亮了,脸色也红润了,就连白发也转青了。这就是撒叶儿嗬的无穷魅力。对汪二哥来说,撒叶儿嗬已注入到他的血脉,深入到他的骨髓。他唱跳撒叶儿嗬快40年了,汪二哥的名号已成为唱跳撒叶儿嗬的代名词。孝家安排丧事的时候,首当其冲地就会问,汪二哥请来了没有?就如乡亲们说的,离了胡萝卜整不成酒。只要孝家灵堂里法器叮叮咚咚地响,歌先生咿咿呀呀地唱,就代表孝子尽了孝,而且脸面十足。
“昨日看得亡人在,今日已经进棺材。三日来吃阴间饭,四日上了望乡台。”汪二哥唱跳撒叶儿嗬的功夫了得,不仅根据编好的歌词歌本照唱背唱,也能根据灵堂现场现编现唱,还能根据生活点滴唱哑谜子嗬,十分诙谐幽默有趣。比如“哑子哑谜儿嗬,什么打架角对角?什么打架啄脑壳?……”“哑子哑谜儿嗬,水牛打架角对角!公鸡打架啄脑壳!……”其实,汪二哥的这种功夫在施南城来的郝市长看来,就是民歌民舞,是乡村旅游文化的有效融入。百斗坪村是民歌的海洋,就连钟宇在中央电视台参加青歌赛原生态唱法中都获过奖,被评为民间艺术大师。
百斗坪村地处湘鄂渝黔交界位置,属于武陵山区腹地,在计划经济时代就较过得去,在市场经济时代,家家户户喂猪养鸡养鸭,在冬闲时间,乡亲们就过着吃喝享受的日子,这就是推进农业改革和联产承包责任制带来的红利,就连郭天波也摇身一变成为县财政局副局长,成为百斗坪村第一个最大的官。
钟宇随着年龄增长,一日随着父母来到孝家龙大贵家,就跟着村里的汉子跳起唱起撒叶儿嗬,并且有板有眼,被汪二哥看上了,也成为乡亲们眼珠子里的焦点。从此,钟宇便与撒叶儿嗬有了不解之缘。在汪二哥和他的弟子们以及钟宇撒叶儿嗬的歌声中,百斗坪村开始修公路、种烤烟、搞养殖、办酒厂、搞运输,乡亲们的日子越过越红火,越过越有滋味。后来,乡亲们逐步进城,逐步在城里做生意,也逐步从乡村人变成城里人,城乡融合、城乡交替的画面慢慢铺开。
直到故事结束,钟宇终于成了掌门师,亲自为师傅汪二哥做法事跳撒叶儿嗬,唱了七天七夜,也跳了七天七夜,撒叶儿嗬的高腔从夜空传出去,连村里的狗都不叫了。郭天波也进了县城,当上了副县长,分管文化旅游工作。钟云却婉拒郭县长的看重去当公务员,依旧做着村里的发展工作,因为乡亲们需要他,他也离不开乡亲们。
小说仍以撒叶儿嗬而剧终,就像钟宇唱的:“天上金鸡叫,地上紫鸡啼。看看天大亮,正是收场时。”是的,百斗坪村的天亮了,紫鸡唱晓了,曾经的十里百丈悬崖,却变成了万丈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