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省长沙市陈善壎的散文集《痛饮流年》,是“华语文学100年全景回望与梳理”系列丛书第二辑中的其中一部。该丛书第二辑收录了包括梁晓声、叶延滨等著名作家在内的31部散文文学作品。所谓流年,就是已经流失的岁月,意味着逝去的过往和往事。陈善壎的夫人郑玲在给他的散文集《痛饮流年》以诗《爱情从诞生到死亡》作序时写道:“往事是伴人走向坟头的瑰宝/我需要你永不疲倦的散淡/我生怕老了/没有人陪我检点蓝宝石”。往事是伴人走向坟头的瑰宝,而不是一地黄沙,也不是一地腐叶,更不是一河浮渣。
每个人都有流年,都有过往的岁月。但流年逝去以后,如何面对,如何回味,如何捡拾,如何思考,如何向往,却是一门全新的课题。在陈善壎看来,痛饮流年,饮下的并非一杯苦酒,而是一杯生活的烈酒。这就是他所谓的“永不疲倦的散淡”之情怀。流年越久,香气愈浓,味道更烈,如一坛刚刚启封的老酒。人的一生,从自己的哭声中诞生,到别人哭他的哭声中逝去,最终都会走向坟墓成为一堆黄土,这是自然法则和规律所致。所以陈善壎在《前言》中说:“我这坟,在深山野岭,人迹罕至。它将被藤萝花草覆盖,在鸟语花香中渐渐隐匿。若有人偶然得到消息来此探幽,那是了无痕迹的了。”因此,对他的夫人所说的“往事是伴人走向坟头的瑰宝”这句诗情画意般的语言,也就不难理解了。
在作者简介里说,陈善壎生于1939年,只是初小肄业,当过高级工人,初级农民,中学教员,低级干部。这说明陈善壎经历丰富,命运多舛,有着深厚的写作血脉和根基。生活虽然多劫多难,命运虽然不公不平,但在陈善壎眼里,都是洗礼人生的一坛烈酒,他都以散淡的心情等闲视之。正如散文家韩小蕙评价道:“这位命运多舛的老人,到晚年写起平生经历和感慨,一出手即手笔宏阔,卓成一家,被国内外许多文学界人士所激赏。”“他的文章如黄山的石笋一样拔地而起,即使欲刺破青天,也从容不迫地笑傲江湖。”这个评价,高度概括了陈善壎散文的风格和风度。
《痛饮流年》的题材素材富有生活的辨识度。陈善壎正因为在底层生活多年,饱受过生活的苦难,他写流年往事,写他过往的历史,不是单一的,而是立体的;不是单调的,而是丰富的;不是肤浅的,而是深厚的;不是道听途说的,而是亲力亲为的;不是海市蜃楼的,而是有血有肉的;不是模糊不清的,而是清楚可辨的。比如他在《他是我远祖的化现》中写抗战时期长沙会战中的中国军人形象、在《你这人兽神杂处的地方》中写20世纪60年代湖南山乡的风情,就写得栩栩如生、鲜活无比。
生活的广度不是笔触所及皆为题材,也不是无奇不有,千奇百怪,什么东西都一篮子捞上来,不是捡到篮子里都是菜,也不管它是下里巴人,还是阳春白雪,而是所触题材和素材要能让人拍案而起、拍案叫绝、眼前一亮。以“文革”创伤为题材的作品俯拾即是,但陈善壎却别具一格,他的《幻肢》却达到了精神的维度和高度,他以爱情为主线,以被打成右派的作家在派斗中惨绝人寰的遭遇为核心进行一系列的场景描写,让人身临其境,感同身受。旅美作家刘荒田在序言中评论它为“复合的,多维的,交响乐式,史诗式的结构。”《幻肢》获得《上海文学》第九届“上海文学奖散文奖”,评委这样评论道:“《幻肢》介于散文和小说之间的叙事风格,犹如笼中翔舞,浪漫而惨烈,饱蕴智慧激情和独特体验。”
《痛饮流年》的世像刻画具有内在的深刻度。捧读《痛饮流年》这本散文集,有苦中作乐的雅趣,但这并非作家陈善壎的幽默,而是面对苦难生活的一种乐观豁达态度。陈善壎笔下的人物,他们没有哭泣,没有怨天尤人,没有骂娘,仍是以一种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寻找快乐,寻找乐趣,泰然处之,让人读后忍俊不禁,却又笑不出声来。他在《痛饮流年》一文中写自然灾害时,“我们吃不饱,我们嘴馋。容易买到的只有来自水加糖精做的棒冰。水肿病使我们都胖了,一街的胖子猴起手吃冰棒。”在身处乱世时,他们“美文佐酒。三个醉人,檐下颠倒,直至天昏。”在《老娘娘和他的后人》一文中,曾祖母在破庙里躲雨时,恰逢三个山贼,意欲索取钱物,四个轿夫都吓得躲到菩萨后面去了,但曾祖母不惊不惧,不怒不恼,她让三个山贼等等,自己右手反手抱住一根撑庙顶的木柱,把木柱提起,左手把衣服塞进木柱与石墩之间。庙顶嘎嘎作响,老鼠到处奔跑逃窜,她喝道:“哪个上来拿钱?”山贼遂打拱退出。可见,陈善壎在人物刻画的时候,有生活的深度,有生活的态度,有生活的力度,还有生活的细度和生活的微度。
陈善壎在刻画世像时,不是简单地描写一个时代的景象和印象,而是通过人物的言行来映衬和反射时代的深刻度,这是对时代的理性思考和深度刻画。在《疯子》一文里,疯子关三元的疯病与土地有直接的关系,只因在土改时他很快就没有了土地。众所周知,土地就是农民的命根子,关三元也不例外。陈善壎这样写道:“他时不时把土地证拿出来看,这里有更多时间欣赏。双手捧着,犹如捧起一抔泥土。”“关三元手舞足蹈,泥土撒到地板上,铺盖上。他力大无穷,谁都阻不住。他狂笑着撒出泥土。向栅栏外铁窗外撒去。泥土打在美人蕉上,落到檀树上,他是真正的快活了,一点不是疯人。……”更为滑稽的是,给关三元土地证上盖章的县长胡天善居然和关三元在一个狱中服刑。不同的是,失去土地的农民关三元把土地证当成土地而迷恋眷恋着土地,胡天善是为了农民获得土地而参加土地革命,最终也和关三元一样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关在牢内。真如鲁迅所说:“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
《痛饮流年》的神幻荒诞呈现现实的真实度。陈善壎笔下的很多人物和故事与《聊斋志异》有异曲同工之妙,有亦真亦幻、亦神亦鬼、亦玄亦虚之感。如大老板阿博、好贼余三、半新不旧的杨福音以及《幻肢》中的作家李蔚春和彭素兰、《你这人兽神杂处的地方》里的香花精等等。虚实结合、神幻辅助本是为文者的艺术和技巧,只要读者读得过瘾,读得畅快淋漓,读得荡气回肠,本就不必斤斤计较文中人和事的真实性。小说也好,散文也好,诗歌也罢,作者在细部、局部、小处虚构情节在所难免,也是一种最基本的写作手法和炫技,只要主干、主局、大处和大事有原汁原味的真实真貌即可。但读陈善壎的《痛饮流年》,处处酣畅淋漓,处处荡气回肠,处处意想不到,这得益于陈善壎深厚的底层生活经历以及非凡的记忆力和高超的文字表现力。如刘荒田所说:“他的作品许多是容纳诗歌、散文和小说多种因素的复合文本。”
在《好贼余三》中,即便余三打架都打得扑朔迷离,打得形意迷幻,打得让人捉摸不透。“余三打人不现行。有回北门的叫脑壳跟一群不明来历的人在河边头打群架。他闻讯赶来喝止。那群人不听讲,一窝蜂喊打。他对那个为头的说,你有娘没有?对方说有。他说那好,只让你脱臼。那人于是扑通倒地,双臂脱臼。……”同时,陈善壎凭借独特的生活经验积累和生活悟性,将荒诞、原生态的产生和悲喜剧的极致,生命的丰富个体、以及他们的尊贵、尊严和庄严推向了极高处。如她在《半新不旧的杨福音》中,这样评价画家杨福音的作品:“福音的新之为新,实乃恃古以生;新是他所从事,实乃由旧以成。所以他的作品有亲切的陌生,有习见中生出的变异。”与其说,这是陈善壎在评价画家杨福音,倒不如说读者亦可以如此这般评价陈善壎自己,也是名副其实。
当代著名华文文学大师、旅美作家王鼎钧意味深长地评价陈善壎的《痛饮流年》:“陈先生的文章,深厚透纸,唯我中华本土能产生此等风格。……我佩服他的语言,他用写实的语言来完成,没有梦呓,没有意识流,照样有现代主义的艺术效果。”的确如此,只因为陈善壎尝遍世间艰辛,才能洞悉人性深处的光明和黑暗,才能在《痛饮流年》中展现他的出类拔萃的观察力和思考力,他虽处底层和基层,但作品归于散文大家、名家之流、之列,一点都不为过。从这个意义上说,正应证了陈善壎先生夫人的那句话,往事是伴人走向坟头的瑰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