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想象,一台没有指针的钟是什么样子。指针就是钟的灵魂和生命,如果钟缺少了指针,钟势必就是一件死物,一件丧钟。死的钟不管是悬挂在墙上,还是摆放在桌旁,充其量就是一个摆设,也就可有可无,没有真正实际意义。钟也暗指时间,没有指针的钟,时间就是停止、静止的。如果时间静止,那世界将是怎样一副模样。如果人生变成没有指针的钟,何其悲哀和悲凉。带着很多疑问和悬念,就想迫不及待地将美国作家卡森·麦卡勒斯的长篇小说《没有时间的钟》一睹为快。
卡森·麦卡勒斯,是20世纪美国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他于1917年出生于美国佐治亚州的哥伦布。但不幸的是,在他29岁时就瘫痪在床。尽管他瘫痪在床,但其著作却硕果累累,一生著有《 心是孤独的猎手》《 伤心咖啡馆之歌》《 婚礼的成员》《 金色眼睛的映像》《没有指针的钟》等作品。其中,《心是孤独的猎手》在美国“ 现代文库”所评的“20世纪百佳英文小说”中排列第17位。1967年9月29日,麦卡勒斯因脑部大出血在纽约州去世,年仅50岁,可谓英年早逝,天妒英才。
《没有指针的钟》是麦卡勒斯在1960年完成的长篇小说,1961年就进行发表。为完成这部小说,麦卡勒斯却酝酿已久,前后持续20年。在麦卡勒斯生命最后15年里,无论是她的健康状况,还是她的文学创作,都处于低谷期。她多次中风卧床不起,第二个剧本演出也被迫终止,其情绪极度消沉。可以这样说,在这期间,麦卡勒斯就处于“没有指针的钟”的人生阶段。1957年,她有幸认识了心理医生默瑟,默瑟不仅为她做心理治疗,还鼓励她继续写作,她也最终完成了《没有指针的钟》,这也是麦卡勒斯生命里最后一部著作。
《没有指针的钟》一经发表,就在美国引起轰动,连续5个月登上畅销书排行榜。尽管在美国的评论界对这部小说的评论毁誉参半,但在大西洋另一边的英国却“几乎是一片赞美声”。麦卡勒斯能在低谷期完成这样一部杰出的著作,心理医生默瑟功不可没。鉴于此,麦卡勒斯在小说的扉页写下了她的献词:“《没有指针的钟》是付出了巨大的个人代价才完成的,但它也是卡森的救星。”否则,“精神上的折磨会要了她的命”。
读罢《没有指针的钟》,明显可以看出,这部小说并没有离奇曲折、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但难能可贵的是,卡森笔下的人物有血有肉、栩栩如生,给读者呈现的活灵活现、身临其境的感觉跃然纸上。《没有指针的钟》有两条主线贯穿整部小说,串起了小说中的众多人物。小说的第一条主线是:药房老板马龙查出患了白血病,从此他的人生就成了没有指针的钟,直到他生命最后时刻,他平平静静地永远闭上了眼睛,中间经历了长达14个月的时间。
小说的第二条主线是:蓝眼睛的黑人孤儿舍曼·普友,但他一心要寻找自己的亲生母亲,无奈法官的孙子却有意查明他父亲的死因,于是小说就有了一条很粗的“种族歧视”的主线。凡是遇到著名的黑人妇女,舍曼都感觉幻想是他的生母。然而,令他失望了。他在法官福克斯·克莱恩办公室里发现了有关他身世的诉讼卷宗,他下决心要与白人对着干。最终,他也因搬进白人居住区而被炸死在家中,被种族主义所害。这个本已处在“没有指针的钟”的人生命运小孩,最终连钟的骨架都被炸得烟灰飞绝,这就是美国社会的黑暗。
卡森说:“生命的消失就像一声叹息。”我们不妨回顾一下第一条主线的主人公马龙的死。1953年3月,春天没有打声招呼就悄然而至。身为药剂师的马龙只觉得身子困乏,整日打不起精神,通过自诊才发现患了春倦症。尽管精神慵懒倦怠,但他的工作仍没有懈怠。他平常坚持步行去药房,中午在闹市饭馆就餐,傍晚便和家人共进晚餐。令他想不到的是,他的饭量日趋减少,体重逐渐下降。等他脱去冬装,显得骨瘦如柴,就连太阳穴也深陷下去。在他咀嚼吞咽食物时,身上血管的搏动清晰可见,喉结也剧烈突出蠕动着。
这并没有引起马龙的注意,他觉得没有必要对自己的身体疑神疑鬼。在病情加重时,他仍按传统配方增添了硫磺与糖蜜。他觉得土方就是神丹妙药,不觉也神清气爽,还重拾起花园种菜的农活。有一天,在他配药时,身子一晃便晕倒下去不省人事,不得已才去了医院。他只好谨遵医嘱,在市立医院进行检查。尽管如此,他仍觉得春困夏乏是常有的事,却从未想过自己会死,自己会与死这个词有什么瓜葛。
肯尼斯·海登医生是马龙的老朋友,他的诊室就在马龙的药房二楼。体检报告出来后,马龙上楼找他,但顿觉气氛不对,一种无可名状的威胁感和恐怖感在空中弥漫。海登不好正眼看他,那熟悉的面孔显得极其陌生。他说话的语调古里古怪,还一本正经的样子。另一名医生一声不吭,还把玩着一把裁纸刀。药房的气氛让马龙不堪忍受,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焦急焦灼,便迫不及待地问:“报告出来了?”
医生即刻避开马龙渴望答案的目光,显得坐立不安起来,将视线转向敞开的窗口。“我们仔细检查,你血液的化学成分好像有些异样。”医生的语调轻声细语。此时一只苍蝇嗡嗡飞过,房间更显沉闷,轻而易举就能闻到乙醚的味道。马龙觉得大事不好。医生仍假装一无所知,继续拉着无聊的家常:“我总觉得会查出轻度贫血。你知道,我也学过医学,我担心血球指数低了些。”
海登低头凝视着裁纸刀,一刻不停地舞弄把玩着,但明显可以看到他的右眼皮在微微颤动。“若是这样,你我就能从医学的角度探讨这一问题了。”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地缝里冒出来的声音,但他还是一吐为快:“红细胞只有二百一十五万,应该是并发性贫血症。但这倒不打紧。白血球急剧增长,数量非比寻常——有二十万八千个。”医生话音刚停,就揉了揉抽搐颤抖的眼皮,“你应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马龙惊骇不已,手足无措,房间的温度顿时冷却下来,有些不寒而栗。马龙一直盯着医生的手,那白皙的手上汗毛很重,还自顾自不停玩着裁纸刀,他无法分神,目光着了魔一样停在那双手上。“我记不太清了,”他觉得迷茫无助而又苍白无力,“学医是很早的事了,何况我没毕业。”医生把刀放下,递给他一个温度计。“你能把这个放在舌头下面吗?”医生斜眼瞟了一下表,踱到窗前,自顾自望向窗外。
“体温下降将意味着白血球存在病理性增长,出现大量的幼稚白细胞,还将伴随出现贫血。简而言之——”话音停顿了片刻,医生重又握紧双手,踮了踮脚尖,“一言蔽之,我们有一个白血病的病例。”话音刚落便又转过身,拿起温度计,马上注视着温度计的刻度。马龙身子绷得紧紧的,喉结再一次剧烈颤动:“我确实有点儿烧,但一直以为是春倦症。”“我想给你检查一下。你愿意脱了衣服,躺在检查台上吗?”医生再次向他征询意见。
躺在检查台上的马龙,白净净一副胴体,面容憔悴。“脾增大得很厉害。你没生过肿块或肿瘤吧?”医生小心地问。“没有,”他回答,“我正在脑子里搜寻着跟白血病有关的一切。我记着在报纸上读到过,一个小女孩的父母在九月为她庆祝圣诞节,因她多半将不久于人世了。”此时,马龙万念俱灰,凝视着灰泥天花板上的一道裂缝出神。他问道:“这个——白血病会要了我的命吗?”
医生虽然没有正面回答,但马龙心领神会。等检查完了,马龙哆嗦着坐在台沿上,觉得自己弱不禁风,不禁悲从中来。他把衣服穿好,回到桌边坐下,轻轻抚摸着日渐稀疏的头发,用长长的上嘴唇小心抿住战栗的下嘴唇,他已具备绝症病人那面如死灰的神情,一副被阉割后毫无绝恋的样子。
在麦卡勒斯创作小说《没有指针的钟》的过程中,她的身体和创作正处于“没有指针的钟”的双重重压的人生关键期,所以她在描写人物时,已将自己置身于小说的故事和情节之中,与小说中的人物感同身受、情同此理,所以就写得如此传神传奇,正如麦卡勒斯自己所说:“我和我创造的人物生活在一起,那总能使我原有的孤寂不再如此刺痛。”读麦卡勒斯的《没有指针的钟》,就如在读读者自己“昼吟宵哭,面若死灰,颜色霉墨,涕液交集。”的那一时刻,因为每个人的人生中都会遇到“没有指针的钟”的低谷时刻。
但愿每个人的人生之钟的指针始终完好无缺,始终能快速旋转起来,不再成为人生里的一种摆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