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粽情

那年端午节，我正在武汉出差，参加省级部门组织的业务工作培训。母亲提前颤颤巍巍地来到老家村支部书记的家里，用手摇的座机给我打电话，询问我出差所在的具体地址和邮政编码。殊不知，母亲一不小心，就一个趔趄摔了下去，膝盖正好碰在一片砂石上，右腿膝盖骨磨破了很厚一层皮，流着殷红的血液。母亲当时疼痛难忍，但她并没有立即折转回去，而是继续一跛一拐地来到村支部书记的家里。

论辈分，老家村支部书记是我的爷爷辈，虽然年纪并不是很大，但每次回到老家去，我都得尊敬地称他一声万爹爹。按老家的习俗，都称爷爷为爹爹，意为爹的爹，反而称父亲却叫爷，称叔叔却叫什么什么爸，也就是在对方的名字后面加一个爸字。当时由于正在参加培训，一时没有接到母亲的电话，母亲却忍着剧痛，在万爹爹的家里等了一个下午。

万爹爹看见母亲极度难受的样子，一再劝她去附近的药铺擦点紫药水消消毒，用纱布和胶带包扎一下，老家称包扎叫打个疤子。母亲一是舍不得打疤子花那点钱，二是怕她走后我回电话她又不在，就一直坐在万爹爹家的木椅上喃喃自语：“这孩子怎么搞的呢？怎么老不接电话？不会出什么事了吧？”尽管万爹爹一再给她解释说，我正在上课培训，不方便接她的电话，等我下课后一定会回电话过来，但母亲还是一百个不放心。加上她自己疼痛难忍，脸上显得无比焦虑焦灼。

我好不容易下课了，门卫的张老头大声地在教室门口呼喊着我的名字，我不知道何事，便一边大声答应，一边三步并作两步尾随着张老头出了教室。“哎呀！你这年轻人快点去门卫室给你老家回个电话，你母亲在你老家那边至少拨了十次电话了，我说你正在上课，她就是不听，非得一遍又一遍地拨过来。”张老头忙告诉我缘由，显然带有一丝埋怨的味道。

“不好意思啊！张叔！我母亲是农村人，不懂得这些！请您多担待！”我忙向张老头表达歉意。“那倒没事，我是怕你母亲有什么事着急，怕她着急上火。”张老头一边解释，一边拨通了我老家万爹爹家的电话。

我慌忙拿起电话听筒，向电话那边喊道：“妈！妈！您有什么紧急事着急事吗？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母亲在那头显然很高兴，她的声音很爽朗，“哎呀！孩子啊，你终于回电话了啊！也没什么紧急的事，家里也没出什么事，就是端午节快到了，看你一个人去了那么远，也吃不到我包的粽子，我就想提前问问你的地址和邮政编码，等我把粽子做好后，让你二哥去沿渡河镇上给你寄几个过来尝尝。”听完母亲的话，我有点哭笑不得，但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毕竟家里没有出什么事。

“哎呀！妈！这点小事您至于打这么多电话吗？”得知个中缘由，我有些不高兴地埋怨母亲。“这哪是小事呢！在妈看来，你能够顺利地吃上我包的粽子就是大事！”母亲在那头继续唠叨。“不就是几个粽子嘛！我想吃了可以出去买几个就行了。”我有点心不在焉。“你买的粽子能和我做的一样吗？我就是想让你吃一下我包的粽子，我也是黄土埋了半截身子的人了，你能吃一个就少一个了。”母亲说话的口气顿时有点悲凉。“妈！您怎么又说些不吉利的话呢？你才60多岁呢！”我仍然有些埋怨。

“叮铃铃！叮铃铃！……”此时，培训课上课的铃声又响了。我忙叫母亲将话筒交给万爹爹，请万爹爹用笔记下了我的地址和邮政编码。我来不及和母亲在电话里道别，就又迅速折回教室上课了。后来听张老头说，我去上课后，母亲还拨来了电话，还想和我说说话，张老头只好再次给她解释，我上课不能接听电话，母亲才不情愿地放下电话，给万爹爹道了一声谢谢，拿着万爹爹记下地址和邮政编码的纸条，一瘸一拐地回家了。

母亲回到家后，并没有顾及自己的腿伤，趁着下午太阳西斜比较凉爽的时候，她就背着背篓，拿着镰刀来到山上、沟边去找箬叶去了。箬叶是包粽子的必备材料，箬叶又叫一叶兰，别名叫蜘蛛抱蛋，为何叫这么稀奇古怪的名字，也没有人去考证过。只因为箬叶的根茎具有活血止痛，清肺止咳，利尿通淋之功效，能主治跌打损伤，风湿痹痛，腰痛，经闭腹痛，肺热咳嗽，砂淋，小便不利等症状，所以乡亲们才用箬叶包制粽子。

等月亮挂上树梢，万家灯火辉煌的时候，母亲才背着满背篓的箬叶高一脚低一脚回家。但她腿更疼了，由于穿越多处荆棘丛林，她的衣服和裤子被尖刺拉破了口子，手臂和腿上也有很多划痕，还血渍渍的。母亲没有停歇，又用井水和毛刷将箬叶一匹匹洗净晾着。等到水分晾干，她又烧开一锅井水，将箬叶在开水里焯一下，让箬叶质地变软变柔，防止包制粽子时，因箬叶质地太硬而破损。

趁着月夜，母亲将上好的糯米用井水浸泡着，为第二天包制粽子做好一切准备。等忙完这一切，已是午夜时分了。翌日天刚亮，母亲就早早地起了床，招呼着嫂子一个一个包着粽子。热气腾腾的蒸盬在灶上咕咕地叫着，似乎在向远方的我传递着信息，母亲亲手制作的粽子就快要寄到我培训的学校了。在母亲打完电话一个多星期后，学校门卫室的张老头再次跑向教室门口大声叫我的名字。

我跟着张老头来到门卫室，他将一大袋包裹递给我，笑嘻嘻地说：“我估计是你母亲寄来的粽子吧？打开瞧瞧！”我忙用随身携带的剪刀剪开袋口，一股浓郁的粽香就飘了出来。母亲给我寄了三十多个，每个粽子都圆鼓鼓的，香喷喷的，像一个个圆圆的胖乎乎的小脑袋。我忙拿出三个粽子递给张老头：“张叔！您尝尝我老家的粽子吧！我母亲包的粽子特好吃。”张老头也并不客气，忙双手接过粽子，就大口吃了起来，连声说：“好吃！好吃！可怜天下父母心啊！”看着这一大袋香喷喷的粽子，我眼圈顿时潮湿了。

等我把粽子拿到教室，没想到被各地一同来培训的学员们一枪而空，我自己反而只吃到了一个，他们都吃得津津有味，一边吃一边发出爽朗的笑声，还大声夸赞粽子的味道极美。让我意想不到的是，端午节过去不久，在我业务培训完刚回工作单位上班，就接到二嫂从老家打来的电话，说母亲被确诊患胃癌晚期。我的心顿时一震，差点晕倒过去，但二嫂一再叮嘱我不要过于伤心。在我泪眼婆娑的时候，我才明白，为什么母亲将我能吃上她包制的粽子当作一件要紧事，非得一而再再而三打电话了；我也明白了，母亲说我吃上她包制的粽子吃一个就少一个的原因了。因为那时，她已知道了自己的病情。

端午节过后两个多月，母亲就与世长辞了。母亲去世时，被病魔折磨得已不成人形，脸瘦削得只有拳头那般大小。母亲入土为安后，二哥从沟边挖来几蔸箬叶栽在母亲的坟上，现在已长得绿油油一片。嫂子她们现在在端午节包制粽子，再也不到山里或沟边采摘箬叶，而是直接到母亲的坟头采摘，因为用母亲坟头的箬叶包制的粽子，有母亲的味道。母亲去世已十七年有余，如今每次吃到粽子，就会想到十七年前，母亲给我打电话的情景，我的眼泪总会情不自禁地涌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