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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山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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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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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盏油灯的光明

外婆去向天堂的那天,正好是端午节,她已经90多岁,早已双目失明,几乎一点光明都看不见。但她临终时,还是对我舅舅叮嘱说,给我点一盏煤油灯吧,我怕我走时电灯突然熄灭。我不知道外婆这种人生最后的交接和交待寓意着什么,只知道那时候乡村里的电灯经常无缘无故地停电,并且一停就是难以指望什么时候能来。我还知道老家那些人死去以后,都会在他们的棺材下面点一盏煤油灯,听母亲说,这是给亡者指明去往天堂的路。

外婆是不是要去往天堂了,我想。外婆骨瘦如柴,两眼深陷,躺在破旧的木床上。在外婆的世界里,世界黑得只剩下了黑色和黑暗。尽管她早已习惯了双目失明,但她还是经常说,她怕黑,她怕不经意间就在这漆黑的世界里走丢了。如果能用一盏油灯,换来外婆临终前的一段光明,给她指明去往天堂的路程,即便这盏油灯的油价值连城,我觉得也是值得值当的。

不出外婆所料,电灯无声无息地熄灭了,整个房间漆黑一团。舅舅将煤油灯点亮,放在外婆床前的木箱上。外婆似乎看见了光明,她伸出老树皮一样的右手,摸索着拉着我的手,抚摸了一下我的脸,轻轻地说,让我再摸一下你吧,让我永远记住你的模样。尽管外婆的手硌得我的脸有些生疼,但我仍觉得温暖如春。外婆有气无力地又说,你去灶间给我拿一个粽子吧,我想我们祖孙俩一起吃个粽子。

外婆爱吃粽子,她也知道我爱吃粽子。每年的端午节,她都会想尽一切办法,给孩子们蒸一大盬香喷喷的粽子。我将外婆的手,放进被子里,飞一样的跑进灶间,我害怕速度跑慢了来不及。跑回来时,我一边奔跑,一边手忙脚乱地撕开粽子的粽叶。跑回床前,看见外婆望着煤油灯,眉头舒展,有些心满意足。舅舅忙起身脱掉鞋子,上床坐在外婆的床头,将外婆扶起,让她靠在舅舅的胸前。

我忙将滚烫的粽子吹了又吹,待温度不烫时,我将粽子喂进外婆的嘴里,轻声说,嘎嘎,您快吃吧。老家都称外婆叫嘎嘎的。外婆轻轻地抿了一口,好像在抿老家度数极高的苞谷老烧,显得极其艰难和困难。在外婆深陷的眼窝里,我分明看见了外婆浅浅的微笑。继而,她又艰难地伸出她那老树皮一样的右手,将粽子推了推,对我说,你吃吧,我看着你吃。尽管她眼睛看不见,但我知道她的心能看得见,我忙几大口吃了起来,还故意吧唧吧唧地碰着嘴唇,让它发出最响的声音。我生怕外婆听不见。

尽管我的双眼被泪水蒙着有些模糊不清,但我还是看见外婆深凹的眼神里,发出了金子般一样的光芒,随即她灵光乍现,好像艰难地跋涉完了人生的最后旅途,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她微弱地长舒一口气,卸下了人生所有的重负和包袱,手一下就耷拉下来,整个身体轻松极了。外婆最终没有赛过那盏油灯的时间,先于油灯熄灭前静静地走了。外婆的脸上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这种笑容,在她生前前所未有,她的笑容妩媚得像门前那盛开的夏花。

我再看外婆的手,尽管像老松树皮,硌应得很,但仍像老菩萨的手,老观音的手,指向了那盏油灯,指在了我们的中间,那种温度久久没有散去。电灯打破了平常的惯例,居然又亮了起来。电灯照亮了在场所有人的忧伤,却没有照亮所有人的哭泣。即便大家脸上都挂着泪,但大家都忍住没有哭出声,因为舅舅一再叮咛,大家别哭,老人家是寿终正寝,是白喜一件,你们一哭,老人家不会安心地走。

舅舅吹灭了油灯,悲痛地说,留着它吧,等装殓好老人家后,放在她的棺材下,一直亮到老人家出灵。点着它,给她在那边照个亮,怕她眼睛看不见,那边太黑太暗,怕她跌足摔倒。生前,外婆因双目失明就经常摔倒,常将膝盖碰得鲜血直流。这边是哪边?那边又是哪边?我满腹疑惑,舅舅又没有到那边走一遭,怎么知道那边的情形。我由于年纪太小,不敢向大人多问。

尽管外婆很慈祥,慈祥得如一个活菩萨,但有时又厌恶得像一个老巫婆。她常对我说,山间的彩虹不能指,否则手指会烂掉;空中的月亮不能指,否则会割掉耳朵;炖好的猪脚不能吃,否则会杈走媳妇儿;烧了冥币不能回头,否则鬼魂会跟上来……外婆叮嘱这些,我义无反顾地相信了,可我却没有相信她已经匆匆忙忙地走了,也没有相信她在临终前,会抚摸我的脸颊,会和我同吃一个粽子。

外婆临走时,叮嘱大家别哭,她只是去另一个地方去睡一会儿,但这一睡就是长眠不醒,就是和亲人阴阳相隔。孩子们怎么忍得住不哭?所有人尽管没有抽泣声,但每个人的脸上都不由自主地挂满了泪滴。大家都想歇斯底里地大哭一场,发泄一下心中的无限悲痛,但外婆不允许,舅舅也不允许,我们只好克制忍住,我们害怕打搅外婆去往天国的宁静。

舅舅说,你们的外婆啊,一辈子都多灾多难。外婆从重庆巫山远道而来,嫁给了同在山里生活的外公。外公有点大男子主义,什么都得依着外公。外婆生了我的母亲、舅舅和小姨三个孩子,但在三个孩子都刚成年时,外公却得了绞肠痧的急病意外身亡。从此,外婆只好拖着三个孩子相依为命。

但命运总爱捉弄人,人生最怕白发人送黑发人。我的父亲却在56岁就离开了这个世界,我的母亲也在69岁也离开了我们。父亲和母亲去世时,都将信息封得紧紧的、严严的,生怕外婆看出一点破绽。但天下没有漏风的墙,也许很久没有见到我的父亲、母亲,外婆早已猜出十之八九。当外婆知道真相后,她哭得死去活来。即便在漆黑的夜里,在没有灯光的情况下,她也会独自在院子里,遥望着我家的方向,默默地流泪。清辉的月光,照亮了外婆的孤独,照亮了外婆的悲伤。

外婆一生都爱做粽子,每年的端午节,就像春雷震震一样,她都会提前忙活着给孩子们做粽子。从选米泡米到采叶摘叶,再到包制蒸熟,外婆一刻都不敢马虎,都不懈怠。这些细工活,外婆都是在煤油灯下完成的,有时甚至到深夜。记得外婆有一年抹黑去山里采摘箬叶,被一条响尾蛇咬伤,险些丧命。如果不是土医生处置及时,外婆可能早就和我们阴阳两隔了。

从此,外婆对黑暗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可想而知,外婆双目失明后,是怎么过来的,她饱受了多么艰难的磨难。记得那时刚包产到户时,外婆为了多种点粮食,就会抹黑耕地、播种、除草和秋收。夜晚,为了照亮她回家的路,她不是点燃玉米秸秆,就是点燃葵花秸秆,不是点燃杉树皮,就是点燃稻草梗,只要能点燃照亮她前行的路的东西,她都会毫不犹豫地收集拢来。

当我长大后,我才彻彻底底明白了外婆临走时,为什么一再叮嘱舅舅要给她点亮一盏油灯了,这是外婆的恐惧,也是她的人生哲学。现在想起来,外婆在临终前,一定在浑浊的油灯里,看见了外公在等候她,在迎候她,在他们初次相见的村口等着她,不然她不会笑得如门前灿烂的夏花。

外婆去世入土为安后,舅舅都会时不时在外婆的坟前点一盏油灯,特别是在节日和外婆的生日里,他都会给灯盏里添足满满的煤油,他生怕外婆在那边孤单,在那边仍然惧怕黑暗,怕外婆回家找不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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