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乡愁的作家和作品灿若星河,如大海浪花,但台湾女作家张晓风的乡愁散文却别具一格。张晓风,笔名晓风、桑科、可巨,江苏铜山人,1941年出生于浙江金华。她的散文作品既有感叹人生的虚无,但她并不沉溺于文字的晦涩,其字里行间自有一股索然不磨的英伟之气和侠士之风,而又不失女子其雅致、凄婉的纤细柔情。她的乡愁散文,如盈盈流水,如滔滔江河,轻轻叩击人的心弦,浓浓浸入人的血脉,让人温暖如春,心情荡漾不止。
如今,张晓风虽已83岁高龄,但她仍笔耕不辍。在她36岁时,就被台湾地区的批评界推为“中国当代十大散文家”之一。她的作品在内容和技巧上总是显得与时俱进,不断在发展和突破着,她从描写生活琐事开始,渐渐转变为抒写家国情怀及社会世态,不断融入哲理,不断开拓创新。她的主要作品有《白手帕》《红手帕》《春之怀古》《地毯的那一端》《愁乡石》等。很多名家对她的散文赞不绝口,余光中就曾称她的文字“柔婉中带刚劲”,将之列为“第三代散文家中的名家”。编者管管称“她的作品是中国的,怀乡的,不忘情于古典而纵身现代的,她又是极人道的。”还有人称其文“笔如太阳之热,霜雪之贞,篇篇有寒梅之香,字字若璎珞敲冰。”读她的散文集《愁乡石》,给人的印象和感觉就是如此。
张晓风说,生命是一项随时可以中止的契约,爱情在最醇美的时候,却可以跨越生死。张晓风十分敬畏生命,她在美国旧金山湾区演讲时,第一次公开她的抗癌历程。她在验血时总是贫血,经过大肠镜检查后,2005年10月,医生宣判她罹患大肠癌第二期。面对医生的凝重宣判,她并没有颓废和一蹶不振,而是坦然面对和等闲视之。她还引用《西游记》神话中的典故,当孙悟空和妖精打架时,如果大叫妖精的名字,妖精便会自卑地逃走。她说,当知道身体的对手是谁,对手也会自然而然逃走。经过开刀手术和半年的化疗之后,她有效控制住了病情。在总结自己的抗癌历程时,张晓风感动地说,对生病和生命的思考,很多人都有过,实地走过这一遭,她自觉面临死亡时,要对周遭人说出最重要的三句话:“谢谢!”“对不起!”“我爱你!”
在《敬畏生命》一辑里,当她买了摊边老妇人的几个草山桶柑,老妇人瞧了瞧她,居然说她像老妇人少年伊辰一样,这是一种多么奇妙的偶遇,也联想到自己是一个多么姣好的女人,好到让一个老妇人想起她的少年,想起汗水,想起困厄,想起歌,想起收获,想起喧闹而安静的一生。一面之缘,初次之见,就让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拉得那么近,心与心之间贴得那么紧,这是一种怎样的乡愁呢?这种乡愁新奇而自然,如云与云偶遇,如雨与雨对白,如鸟与鸟相携,显得多么质朴而深厚,这是一种生命的偶遇和奇遇。就如一颗种子遇见一片土地,在一个过客的心之峡谷里蔚然成荫,教会她怎样敬畏生命。作者在老妇人面前,就如一颗飘扬的种子,老妇人教会了她如何珍视生命,敬畏生命。
很多人的定性思维一定认为爱的反面是恨,其实不然。在人生的际遇里,很多人相见相识后,不可能不发生摩擦和矛盾,甚至仇恨。但如果冤家路窄,过三十年四十年后再相见,如果对方定定地看着你,坚定地如当初一般恶狠狠地对你说:“某某某,我恨你!”如果是这般情节,你应该感到庆幸和幸运,你居然让对方痛恨了大半辈子。如果对方怔怔地看着你,丝毫没有印象,形同陌路,还一遍又一遍反复询问你:“你是谁?你贵姓?”这是一种怎样的默然!所以说,爱的反面并非恨,而是默然。生命的乡愁里,就怕一种深重的默然和淡然,即便被人痛恨仇恨也是一种情感,怕就怕没有任何情感。
遇者,不期而会也。其实,生命是一场大的愈合。夫子遇见泰山,李白遇见黄河,陈子昂遇见幽州台,米开朗基罗在混沌未凿的大理石中预先遇见了少年大卫,生命的情境从此就不一样了。张晓风总是讨论着生命,书写着生命,畅谈着生命里遇到的任何一个人,一件事。在第二辑《春之怀古》里,张晓风怀念的不是春之风、春之雨、春之花,而是怀念的是过往和往昔,以及过往和往昔里那些有缘相见的人和离奇发生的事。就如牛郎怀念织女、孟姜女怀念丈夫一样令人美好和心酸。就如张晓风和一个素不相识的台湾老兵,仅仅打过两次照面,彼此似乎没有留下任何印象,但时过境迁,十多年过去后,得知老兵的死讯,死得尸体腐烂发臭了邻居才发现,她猛然觉得自己欠老兵一个故事,欠述说老兵一生在烽烟战尘之后的沧桑故事。这是一种多么伤痛的乡愁,这种乡愁,如刀剜割骨肉!
乡愁里不是除了默然和伤痛别无他物,其实还有种种可爱。就如张晓风在第三辑《种种可爱》中的篇什《问名》里说的,万物之有名,恐怕是由于人类可爱的霸道。命名者是伟大的开创家,正名者是忧世的挽澜人,而问名者只是一个与万物深深契情的人。就如老家的乡亲们,给大山命名,给坡坡岭岭命名,给河谷峡谷命名,给孩子命名,即使名字取得粗俗不堪,没有一点寓意和涵养,即便给自己出生的儿子取名狗剩、狗蛋、石头,但却显得可爱至极,显得爱意满满。善于问名也是骨子里的一种乡愁,看见山问山名,望见水问河名,遇见人问人名,这是一种亲切,这是一种亲近,这是一种热情,这是一种可爱。
人生有很多欲哭无泪的时刻,乡愁也是一样。在张晓风第四辑《欲泪的时刻》里,当浪花打在她的脚上,想着海水所来的方向,想着上海某一个不知名的滩头,她便有一种号哭的冲动。就如我多年没有回到老家去,在今年到老家出差,抽空去老屋看了看。在车辆临近老屋时,居然不知道老屋在哪里,去老屋的路是哪一条,在同事笑话我的同时,我也如张晓风一样有号哭的冲动,但最终却欲哭无泪。这种对老家的疏离感、陌生感和模糊感,让人顿感愧疚和不安。面对老家儿时的那些玩伴和伙伴,如今都已两鬓斑白,早不是旧时模样,那种距离感和生疏感,让人有老泪纵横的感觉。
余光中还赞美张晓风是“亦秀亦豪的健笔”,“这枝笔,能写景也能叙事,能咏物也能传人,扬之有豪气,抑之有秀气”。张晓风的这支笔,写尽了乡愁人的痛点,写尽了乡愁人的泪点。阅读完张晓风的散文集《愁乡石》,如果我在河边捡到一块鹅卵石,我就会想起故乡,想起老家,想起老家门前的河,想起老家那些盈盈流水般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