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片茂密的慈竹林里,一个男人被人发现死在了那里。刑警中队长王静带人到达现场时,现场已被破坏得非常严重了。死者姓肖,名原。五十二岁,生前是一家公司的负责人。他生长在肖家湾,后来迁居到了商丘。此次他返川还乡来,是为了参加宗族的祭祖活动。
肖原的背部插着一把刀。然而,要从刀柄上来取凶手的指纹是不可能的了,因为现场不仅布满了脚印,而且死者也被赶来的人搂动过。
竹林很大,像一片绿色的海洋一样。风一过,竹尖儿又柔又弱地摇曳着,特像浪。竹林在一片山坡上,竹林下方边缘处,有一座老式木楼青瓦院,那里便是肖原的老宅,方圆五百米无邻。准确地说,那座老宅是肖原父亲的宅子。肖父死后,老宅一分为四,划给了四个儿子。然而,四兄弟分家差不多一年后,便各自外出务工了。那会儿,四兄弟都还年轻,没有一个人留在老家。打分家那刻开始,那处老宅又陪了肖母二十几年,直到十年前,肖母病故,宅子才算空置了下来。说是空置下来,但四兄弟每年都会请人修葺老宅,他们不愿意看到老宅垮塌,因为,一直以来,无数个风水师都说那老宅的位置极好,财旺。
四兄弟中,就算老四肖原的财运最旺了,其余三兄弟其实并没有走财运。三十几年前,四兄弟各自去了不同的城市打拼,肖原去了商丘发展,工人、组长、经理、老板,一路走来,都挺顺风顺水的。十五年前,所在的五金厂子老板因赌欠债,厂子半死不活。他买下了那个厂子。仅仅打理了一年,厂子便病树逢春一样地活了,接下来,厂子像“荷花效应”一样地发展壮大了。这就是他名下公司的前身。
肖原每年都会返乡祭祖,他认为,老宅可以洗尽他一年之中的霉运,所以,无论再怎么忙,他都会在老宅里呆上大半个月的。这次出事,是他回老宅的第五天。
命案现场围观的人很多,山上山下的不少村人都闻声赶来了,去碰过肖原遗体的人也很多。现场被扰乱极了。王静责令围观的人退后,然后,留下了碰过肖原遗体的人。
二
肖原死时,到底是侧躺的还是匍匐的,居然出现了不同的声音。自称第一个发现肖原的人是刘忻。她是肖原的妻子,比肖原小了十岁,她也是第一个去碰肖原遗体的人。
“你一直和死者在一起吗?”王静问。
“没有。午饭后,他说他要出去走走,也没有说去哪里。他出去了大约两个小时,我午睡了一小觉后,见他还没有回来。看着外面的太阳挺毒的,怕他中暑,便想着去找他。每年回来,他都喜欢去屋后的那大片竹林里走走,他说,那里有他的童年时光,特怀念。于是,我便朝竹林深处走去。然而,没有想到......”刘忻说着又哭泣了起来。
“你看到死者时,他还活着吗?”
“我远远地看到一个人俯躺在地上,以为是他中暑了,于是跑过去,抱扶他坐了起来。我看到了他嘴角冒出鲜血,就不停地叫他的名字,但是,任我怎么叫他,他都不应我。我扶着他后背的左手,碰到了刀柄,这才反映过来他被人给捅了。我准备把刀拔出来,然而,我用力拔了拔,没拔出来,血浸湿了他的衬衣,太怕了。我不敢再拔了。”
“不对,四叔是侧躺着的,我看到的四叔是侧躺着的。”肖迁说。肖迁是老三肖明家的儿子。
“你是说在你四婶之前,你看到过你四叔?”王静问。
“不算是之前,差不多是和四婶同一时间发现的吧。只是我站在她对面的林子里,也离得比较远。我看到四婶跑向四叔时,四叔是侧躺在地上的。”
“你是一个人在这竹林里吗?”
“是。昨天下过雨,我们这地儿下雨过后,都会有菌子长出来,我便来找菌子。算是无聊,打发时间。”
“你有碰过刀柄吗?”
“有。我很奇怪四婶怎么会拔不出那把刀,所以,也用手去拔了一下,感觉刀刃有倒刺,拔不出。所以也不敢强行拔出。”
“你撒谎。”一个男人的声音打断肖迁的话。说话的人是老二肖宋家的儿子肖鼎。
肖迁看着肖鼎,说:“我没说谎,那刀的确拔不出。”
“我没说刀的事,我是说你并不是一个人在竹林中,你和肖燕在一起。”
“对,这没什么,我就是和燕姐在一起了。那你为什么又出现在竹林里?”
“老宅里没手机信号,我在那边的大石头上玩手机了。”
“大石头在哪里?”王静问。
“这里看不到,得往那边走个一百米。”肖鼎用手指着竹林里的西北方向。
“你能看到肖迁和肖燕他们,应该也看到了你四叔吧。”王静问。
“不,没有看到四叔。你应该知道,这竹林,一丛连着一丛,有密有疏。我是刚好透过一丛疏竹空隙看到的肖迁他们的。”
“肖燕,你看到你四叔遇害了吗?”王静问。
“没有。与肖迁聊了一会儿天,便往老宅走。走了大概六七分钟,便听到有声音在哭,我寻声音找去,赶到这里时,四婶、肖迁、肖鼎、肖嫣他们已围着四叔了。”
“你有碰过刀柄吗?”
“记不得了,好像有,好像没有。”
“谁是肖嫣?”
“我。肖原是我的父亲。”肖嫣的表情,一半平静一半悲伤。
“中午你也在这竹林里吧?”
“在,我是来找我爸,给他商量投资的事。我准备搭建一个网络直播平台,需要他的一点投资。”
“你爸同意了吗?”
“没有。他说他不相信网络平台会赚钱,他的观念很老旧,说不通。”肖嫣带着自嘲似的口吻说。
三
“你们谁见过带倒刺的刀?”王静问。
“我见过肖迁好像有一把这样的刀。”肖鼎说:“他常年当地头蛇,还嗑粉。去年政府开始开展‘扫黑除恶’的工作后,他才安分了下来。但是,以往他经常向四叔借钱,都没有还过。这回四叔可能不愿意借钱给他。所以,四叔的死,可能与他有莫大的关系。”
“你放屁!这样的刀,我是没有见过。不过,四叔的死,你肖鼎的嫌疑才是最大。二婶当年病重,大家都捐钱了,唯独四叔他一分钱也没捐。后来二婶因为没有钱治疗,生生病亡了。我想你肯定恨死四叔了。”
“那年我爸手里确实没钱,手里可以流动的钱,全拿去投了另一家公司。我爸也给二叔他们解释过了。”肖嫣听到肖迁提起二婶的死,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内疚。
“真是可笑,你们这么多人,凭什么说我的嫌疑最大。要说有嫌疑最大,燕姐才是有最大的嫌疑。大家都知道燕姐为什么离婚,还不是别人嫌弃她。而最终的原因,还不是七年前燕姐在四叔的厂里打工时的事,那会儿燕姐才十四岁,就被四叔手里一个快四十岁的拉货司机给拐骗了,肚子大了不说,还被骗进了那种地方。四叔把你肖嫣当成宝贝,把自己的亲侄女当成‘灰姑娘’了,连端午粽子都是吃剩成半截儿后才给燕姐。”
“这个社会本来就是自由恋爱,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她老公凭什么把账算在我爸头上?这账如果真要算,就只能算她不自珍了,只能算大叔家教有问题了。”
“四叔这事儿你肖嫣可能也不会那么干净吧。你爸不给你投资,不仅仅是他不看中直播平台吧。打五年前,四婶生下了比你小十八岁的弟弟开始,我们可都看得出来,四叔他可是准备不给你留一分一毫的家产哦。要说动机,你这可是最大的哦。”肖燕心如死水般地说。
四
“你们别吵了,人是我杀的。”刘忻突然站了起来,说。
“妈......”肖嫣望着刘忻,表情有一种让人说不明的复杂。
“你的意思是你把你的丈夫杀害了吗?为什么要那么做?”
“肖原的身体七年之前就越来越不行了,儿子肖恒是别人的。他前些年不知道,可是上个月,肖恒生病了,在医院里,肖原发现了肖恒和他的血型不同。他疯了似地骂我,骂肖恒,还说肖嫣也不是他的。他还要和我离婚,让我净身出户,我不同意,事情就这么僵持着。别看这次回来,我们表面上平平静静的,其实,稍微燃一丝火花,我们俩都会爆炸的。终于,在这竹林里,我和他还是以这种方式作了了结。”
“不,妈,你骗人。妈,你刚才是不是看到我了?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有杀我爸,我看到他时,他已经倒在地上了,我上前去扶他时,他已经去世了。然后我想跑回宅子里叫你们。事情就是这样的,妈,你是不是认为是我杀了我爸,所以你想顶罪?”
“你爸他......”刘忻带着深深的疑惑看着肖嫣。肖嫣轻轻地点了点头。
“你刚才根本没有与你爸交谈过,是吗?”王静问。
肖嫣轻轻地低下头,没有回答,像是在默认。
“呵呵......”一旁的肖鼎似乎嘲笑着。
然而,令肖鼎没想到的是,他父亲肖宋向前挪了挪身子,说:“老四是我捅了的。”众人把目光全望向了他。
“是你?”
“当年父亲去世后,我们都出门打工了,娘一个守着这个老宅,头几年,她的身体还硬朗,还没什么事。可是后来,她的身子骨越来越不行了,你们商议后说我老婆的身子也弱,打工干不了重活,不如让她留在老家照看娘。后来好些年,娘几乎都是瘫痪在床,我老婆除了照看娘,还得下地干活。后来她的身体也越来越不行了。娘走了第二年,我老婆也病重了。老大老三多少都捐了些钱,他老四财大家大,却一分钱也舍不得拿出来,太寒心了。”
“肖鼎,把你手机拿出来,给我们看看。”王静却没有理会肖宋的供述。这像是一个“龙背墙陷阱”。
“不管他的事,老四的死,是我干的。”肖宋有点激动。
肖鼎把手机拿出来递给了王静,王静翻看了一会儿,对身边的一个警员说:“你带他到他刚才说的那块大石头那里去侦查一下。”
不一会儿,肖鼎和那个警员回来了,警员对王静点了点头。
“你和肖燕中午在一起,出现在这竹林里,有什么事吗?”王静转身问另一旁的肖迁。
“午饭后,闲着无聊,就是出来走走罢了。”
“肖燕,是吗?”王静问。
“是。难道你们怀疑是我和肖迁一起杀害了四叔吗?”
“是我杀了老四,我有证据。”肖明说。
“不。是我杀老四,我也有证据。”肖家老大肖唐说。
王静当然看得出来,他们说此话的动机,但他们却说有证据。问:“什么证据?”
“那把刀上我刻有一个‘肖’字。”肖明说。
“不,那一个‘肖’字是我刻的。”肖唐说。
“字在什么位置?”
“刀刃中端。”肖明说。
“不,字挨着刀柄端。”肖唐说。
鉴证的警员附在王静耳边小声说了一句话。王静问肖唐:“你的动机是什么?”
“老四害了我家的燕子,燕子今天过成这样,与他老四多少有点关系。肖嫣上贵族学校,又出国留学,还给她专门成立公司打理。对我家的燕子不问不顾,燕子自己在工人宿舍做饭,干着厂子里的机台活。其实这些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就算自由恋爱,燕子当时还那么小,他老四居然帮着那个司机瞒着我们。唉,人心隔肚皮。”
“爸,你别把这事往你身上揽。”肖燕对父亲肖唐说完,把目光转向王静,说:“这事儿是我干的,不信,问肖迁吧。”
一众人又把目光望向肖迁,肖迁却显得有些惊慌,不知所措,一句话也没有说,连头也没有点。显然,他没有当肖燕的“证人”。
王静看出来了,她问肖燕:“刀是哪里来的?”
“刀是四叔他自己的。刚才我看到了四叔一个人在竹林里拿着刀看,我走近了他,他问我恨不恨他。我本来只是上前跟他打声招呼而已,可是他却提当年的那些事情,一些往事全浮现在我脑海里了。当年,我在他工厂里,与其他机台普工一样,一天上十三四个小时的班,肖嫣每天放学回来,做完作业,便出去玩了。当时挺后悔自己向爸妈提出辍学的,以为辍学之后,在四叔的厂子里,他们多少会照顾我一点,但是,我错了。端午节的粽子都是他们吃剩下之后才拿给我吃的,有一些粽子居然还是被剥开的半截儿,也不知道是他们把粽子扭掉了一半,还是吃掉了一半。唉,得不到他们的关爱,那个货车司机就像父亲一样给我呵护了。那些往事真像狗血的泡沫剧。后来的事,很多人都知道了,我被那个司机给骗了,还被骗进了火坑。本来这些年,那些事儿我都快放下了,但是,没想到今天他居然向我提起那段往事。别人提我不管,但四叔他不应该对我提。今天走到这一步,当然是我咎由自取。可是,他不该再向我追问那段往事,太痛苦了。我再也无法与他交流一句话,夺下他手里拿的刀,紧紧地抱着他,从他背后,捅了进去。”
肖燕说完,刘忻说:“他是你四叔呀,你这是忤逆,你知道吗?”
“你们当年也把自己当我的长辈吗?”肖燕淡淡地说,略带嘲弄的口吻。
刘忻无言以对。
一个警员附在刘静耳边说:“从伤口分析,刀不是像肖燕说的那样抱着肖原从背后刺的。”
“燕姐你也说谎,四叔的死不关你的事。”肖迁说。
“我没有说谎。”肖燕显得非常平静。
“其实在午饭后,我是一直悄悄地跟着你来到这个竹林的。我也看到你与四叔在一起。我看到你们聊了一会儿后,你便离开了。虽然你神情有些黯然,但是,当时你并没有与四叔发生冲突,连争吵都没有发生。他们都说今年你离婚后,精神有点不正常了,你与四叔分开后,我便追上你,怕你做傻事。”
五
竹林幽幽,虫鸣显常躁动。但林子中的人,一部分在局里,一部分在局外,此刻却都鸦雀无声。这一片慈竹林,几十年几百年来,从未这么幽怨过。
王静轻轻地、缓缓地踱着步。在她的脑海里,从眼前这几位都有动机的嫌疑人的真假供述中,可以揣测出那把小刀是死者自己的。这把刀,几位嫌疑人都在之前见过,所以可以粗略地说出刀刃带着‘肖’字的特征。
现场被完全破坏了,物证几乎消失了。一大堆的供词和证言,像一大团乱麻,又像一团烟雾。他们在掩饰什么吗?
竹林间的麻雀叫声特清脆,像一场阴谋的背景音乐。
众人被遣散开去后,竹林里只留下了几位警员和村长肖老。王静还在思考肖家人刚才的表现。肖原确实是死了,但肖家人仿佛觉得,今天是最后一次可以讨伐肖原一样,把新账旧帐最后一次吐露出来,不然便成烂账,无法清算了。
“你们听到那边有什么声音吗?”王静问旁边的警员。
大家屏住呼吸,仔细一听,果然,正北方的竹林深处,有奇怪的声音传来。王静他们循声寻去。
声音越来越清晰了,一个十来岁的男孩,站着后仰倒在地上,然后爬起来,再一次后仰着倒下去,一直循环着。王静他们走向那个男孩,但他一看见他们后,便向竹林深处跑了。
“那个男孩是谁家的?”王静问。
“他叫肖能,不是个小孩,他今年已经三十岁了,与肖原同辈。小时候得病,不仅聋哑了,个头没再长高,而且智力也受到了影响。他常年都是一个人在这个竹林里玩。”老肖说。
“他刚才在做什么?”王静像是在问自己。
“不知道。他的很多举动,我们都不能理解。”
王静蹲着查看了一番肖能刚才反复后仰倒下的地方,并无怪异之处。突然,王静想到什么,再次返回到肖原死亡的地点。果然,在肖原死亡的地方,地上有一个被什么东西杵成的圆形小坑洞。签证警员把那把小刀的刀柄试放了一下,没错,那把小刀原先被肖原立在了地上,然后,他再后仰着倒了下去。自杀?
“肖原自杀时,被肖能看到了?”王静心想。
“滴、滴、滴。”装在证物袋里面的手机响了。
“是催债短信。五千万?肖原好像欠了地下钱庄五千万。可能这就是他自杀的动机了。”一位警员说。
但是,王静还是有疑问:为什么他们这一家人会有那么多人在那个时间段里集聚在竹林里呢?就连肖唐肖宋肖明三人都说出了饭后前来竹林里的看似合理的理由。难道肖原遇到了“雷切特之死”吗?
太阳与竹林对面的一座山的山尖碰触到了,像一座灯塔似的。此时的竹林有些幽凉,像春晨一样。正待王静他们向竹林外面走去时,肖家老宅里传出了尖锐的惊叫声:“死人啦!”